29
过去这几个礼拜,我的大脑有一部分一直感觉得到凯穿什么、在拖车的哪里、又在做什么,我现在就运用这部分来感应凯。只是,不用说,什么都感应不到——感应链也跟着消失了。
我出声喊乔——我想应该是吧——但乔也已经走了。现在我只能靠自己。就剩老天爷来帮忙了,帮我们两个。我觉得慌乱像要袭来,但我奋力压下。一定要保持头脑清醒,思绪一乱,凯活命的机会就会瞬息即逝。我快步穿过走廊朝玄关跑去,不去管压在大脑深处的讨厌声音,不去听那声音说我已经失去凯,凯已经死了。这种事我哪知道?既然感应链都已经断了,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看一眼地上散落的书,再看一眼大门。新来的脚印是从这里进来的,也是从这里出去的。天上闪电霹雳,雷声隆隆,狂风再起。我走向大门,刚伸手去握门把,就停在那里。有东西卡在门板和门柱的缝里。很细,轻软,像蜘蛛丝。
一根白发。
我盯着那根白发,却反常地没一丝惊讶。我早该想到的,还用说;若不是这天昏地暗的一天挨过那么多打击、惊吓,我早该想到的。不全都录在早上约翰放给我听的录音带里面了吗?回想起来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别的不讲,约翰挂她电话时,录音带里有报时的记录。早上九点四十分,东部夏时制时间。录音带里的电脑合成语音报出这时间,也就表示换算过去,罗杰特是在一大早六点四十分打这通电话的……这也要她是真的从棕榈泉打电话的。不是没有可能;而且,就算从机场开车到玛蒂住的拖车途中,我真的注意到这时间有一点怪怪的话,也可能在心里随便打发掉。加州多的是闹失眠的人,赶在太阳还没整个爬上地平线前把东岸的事办好,这有什么不对?只不过这里面还是有事情没办法这么容易就打发掉的。
例如约翰一度按停,要把录音带拿出来。他说这是因为我不仅没有发笑,反而脸色发白。我跟他说继续放没关系,我只是没想到会再听到她的声音。她那嗓音……妈的,这录音带的音质真好。只不过,那其实是地下室的小子,我那躲在潜意识里的同谋,听了约翰的录音带在作怪。绝对不是她的嗓音把地下室的小子吓得脸色发白,而是录音带背景里的嗡嗡声。你在TR打电话一定会听到这里独有的嗡嗡声,不论是打出去还是接电话。
罗杰特·惠特莫尔根本就没离开过TR-90。若因我一时不察没想到这件事,害得凯拉·德沃尔今天下午丢了性命,我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我冲出屋外朝枕木步道狂奔,奔向即将再起的狂风骤雨里,心里不断说着这句话。
我没有一头飞过堤岸还真是老天保佑。我们那浮台有一半已经躺在堤岸上了,真摔下去,我很可能被浮台的碎片插得像利箭穿心,如吸血鬼般在木桩子上扭动挣扎。还真妙啊,这念头!
惊慌的人真的不宜快跑,那就像被毒蔓藤刮到。等我狂奔到步道的最后一节枕木,伸出手抱住一株松树帮忙刹车、察看情况时,我的脑子已经乱得快要没办法思考了。凯的名字又在我脑子里乱敲,好大声,没有余地做别的。
接着,一记暴雷从天上打下来,打在我的右手边,把一株很大的老云杉从根打断,仅剩下三英尺树干。这株云杉可能从莎拉和基托还在人世的时候就已经矗立在这里了。当时我若面对着闪电打下来的路径,准会瞎掉。虽然我赶忙别过脸去,但闪电还是留下一道宽宽的蓝光在我眼睛里面闪,像特亮的闪光灯打上了眼。一阵吱吱嘎嘎、天摇地动的声响,两百英尺高的云杉就这样倒进了湖里,溅起一大片水花,像在灰暗的天空和湖水之间挂了一帘长长的水幕。残留的树桩着火了,在雨里燃烧,像女巫的帽子。
这一击像扇了我一记耳光,打得我混乱的脑子清醒起来,让我有机会再用一次。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动脑。首先,我干吗没头没脑就往这边冲?我为什么觉得罗杰特会把凯拉带到湖边来?我不刚从湖边回去吗,她为什么不带着她避开我呢?比如沿着车道朝42巷去?
别傻了。她会朝这里来是因为大街是回沃林顿的路,沃林顿又是她待的地方。打从她把她老板的遗体用私人飞机送回加州后,她就一直待在那里。
她是趁我在乔工作室的地下贮藏室,找到藏在猫头鹰肚子里的小铁盒、研究小纸头上的世系表时,偷溜进屋子里来的。她那时候本来是可以把凯带走的,但我没给她机会。我冲了回来,怕出事,怕有人要抱走孩子——
罗杰特吓醒她了吗?凯看到她有没有想要警告我呢?我是不是因此才急得往这边冲?可能吧。那时我还没从神游地回来,我们两个的感应链还没断。我回去时,罗杰特一定已经就在屋子里了。搞不好她就躲在北厢的卧室壁橱里,从门缝里偷看。其实我也不是不知道的。那时我不是感应到她了吗?我不是感应到有东西在看我吗?而且不是莎拉。
但我还是扔下凯,抓了翠苗圃的手提袋朝这里来。右转。北转。走到桦树那边,走到露头大石那边,走到一袋白骨那边。我把该做的事处理完了。但就在我处理那件事的时候,罗杰特抱着凯拉沿枕木步道走在我后面,左转到大街上去了。再转向南,回沃林顿。我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块大石头直往下沉。我知道我可能真的听到了凯……甚至看到过凯。我猜是小鸟趁风雨暂停偷溜出来看一下状况的,其实根本就不是小鸟。凯那时已经醒了,看到了我——搞不好也看到了乔——想出声叫我们。但她刚出声,小小一声,就被罗杰特捂住了嘴。
那会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回想起来好像有几辈子,但我知道其实没多久——不到五分钟,我看。但要淹死一个小女孩儿不需要多久。基托伸直手臂穿破水面的画面又要重回我的心头——他的小手一下张开、一下握紧,一下张开、一下握紧,好像要代替没办法呼吸的肺部——我赶忙把它推开。心里虽然很想立刻朝沃林顿的方向冲过去,但我也强迫自己压下。我若冲过去,只会又陷入慌乱。
乔死后那么多年,我第一次那么想她,想得好苦。但她这一回真的走了,连一声轻叹也没有。现在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可以依靠了。我选择朝南方走,沿着落满倒伏树木的大街走下去。倒下的树绕得开的就绕过去,完全挡住去路的就从下面爬过去,逼不得已才会从倒下来的树上吱吱嘎嘎踩过去。我一路走,一路想在心里念一些这时用得上的标准祈祷文,但没一篇过得了罗杰特浮现在我脑际的那张脸。张嘴尖叫、冷酷无情的脸。
我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心里想这是“鬼屋”的户外版。我七手八脚连翻带爬往前走时,沿路的树木都像在蛊惑我。第一回合重击没吹倒的树木,到了第二回合遇上追加的狂风骤雨就大批倒了下来,一次十几、二十棵。吵得就像巨人脚掌落地,但我根本不必去管自己踩出来的声音。我走过巴彻尔德家的营地时,只看见一圈圆圆的预铸水泥建筑套在钻出地表的露头巨石上面,像一顶帽子盖在脚凳上。整个屋顶都被一株倒下来的铁杉给铲平了。
从“莎拉笑”往南走了一英里后,我看到凯的白色发带掉在路上。我捡起发带,觉得发带的红边怎么那么像血。我把发带收进口袋,接着朝南走。
五分钟后,我走到一株老松树旁边。它横倒在小路上,树身长满苔藓,树干还有一部分连着残桩,撕裂成一条条,拉得长长的,歪扭成一团。一有水涌上来,冲过倒在湖里二三十英尺的树冠,断裂的树干就会像生锈的铰链般吱嘎乱叫。只能从下面爬过去,所以我只好跪下。才刚跪下,就看到那底下已经有膝盖压出来的痕迹。除此之外,我还看到别的东西:又一条发带。我把这条发带捡起来,和口袋里先前那条放在一起。
我才钻进松树底下一半,就听到又有一株大树倒下来,而且还近得多。紧接着传来一声尖叫——不是痛,不是怕,而是吃惊的怒气。再而后,虽然雨势淅沥加上风声不断,我居然听到了罗杰特在说:“回来!不要去那里!那里危险!”
我赶忙硬从树下挤过去,没注意到断掉的残枝在我后背下方刮出了一道伤口。过去后,我马上站起来,拔脚沿着小路狂奔。若挡路的倒树不是很大,我就停也不停,一跃而过;若大一点,我就手脚并用爬过去,完全不管它是不是会滚或滑。雷声轰响。一道很亮的闪电打下来,映着闪电的光,我看到树林后面有灰色的谷仓板建筑。我第一次见到罗杰特那天,只能看到一点点沃林顿。如今,这片树林像老旧的袍子般被风雨一刀划开——这一带绝对要过好几年才能恢复原貌。沃林顿的后半截已经被两株大树全都铲平了,那两株大树像是一起说好倒下来的,像餐宴桌上的刀叉,在一片狼藉里摆出一个枝繁叶茂的十字交叉。
接着是凯的声音,之所以穿得透风雨,纯粹因为她发出的是惊恐的尖叫:“走开!我不要你,白奶奶你走开!”听见她怕成这样,我心头一凛,但听到她的声音终究是好事。
从我听到罗杰特的叫声而停住脚的地方再往前四十英尺,就又有树横倒在路中央。罗杰特就站在树的另一端,伸长手朝凯够过去。她那只手在滴血,但我没去管她,我只注意凯。
从大街到夕阳酒吧的小码头是长条形的,至少有七十英尺,搞不好一百英尺。长度够,所以你可以在美丽的夏日傍晚和密友或爱人手牵手沿着码头散步,留下美好回忆。暴风雨没把它吹走——还没——但风势还是吹得码头像丝带般摇来摇去。我记得我小时候在礼拜六的日间音乐会里看过新闻短片,拍的是吊桥在飓风里被吹得四下乱甩。从沃林顿到夕阳酒吧的那段条形码头就是那副模样,在汹涌的水流里跳上跳下,每一节板条都在呻吟,像木头手风琴。码头上原本是有栏杆的——可能是要带晚上喝过头的人顺利回岸上用的吧——现在已经不见了。凯拉就站在这一长条摇晃不已、上下震动的木板架上。从她站的地方到岸边,我看到至少三处长方形的黑洞,应该是木板被扯掉了。码头底下有“哐啷!哐啷!哐啷!”的乱响,那是码头下面固定用的空铁桶撞击的声音。有几个这样的大铁桶已经松开了,被水冲走。凯站在码头上,张开两只手臂,像马戏团走钢丝的艺人那样维持身体的平衡。她身上的黑色哈雷摩托车T恤,在她小小的膝头和晒得红红的肩膀上不住拍打。
“回来!”罗杰特大喊。她稀薄轻软的头发四处翻飞,身上穿的亮亮的黑色雨衣皱成一团。她现在两只手都朝前伸了,一只在滴血,一只没有。我觉得她手上的伤搞不好是凯咬的。
“我不要,白奶奶!”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看得我很想叫她不要摇头,凯宝贝儿,不要那样子摇头,不好。她歪了一下,一只手指向天,另一只手指向水面,一时间很像飞机在作急转弯。若码头正好挑这时候用力弹一下,凯一定会从旁边摔落下去。尽管她仍颤巍巍地维持住平衡,我还是觉得她的光脚在滑溜的木板上稍微滑了一下。“走开!白奶奶!我不要你!你……你去睡午觉吧,你累了。”
凯没看到我,她的注意力全在白奶奶身上。白奶奶也没看到我。我往地上一趴,慢慢在树底下往前爬,五体投地一般用手拖着身体往前挪。雷电轰隆打过湖面,像桃花心木球滚过,群山遥遥以回音应和。等我再跪起来时,就看到罗杰特正慢慢朝码头接在岸边的这一头靠近。只是她每朝前走上一步,凯就朝后退上一步,摇摇晃晃,十分危险。罗杰特把她没受伤的手朝前伸,有那么一下子,我觉得她这只手好像也开始流血了。只不过,流过她鸡爪般手指的东西颜色太深,不会是血。等她再开口说话,用她哄小孩的恐怖声音说话,听得我头皮发麻时,我才想到那东西是融化的巧克力。
“我们玩游戏好吗,凯宝贝儿?”罗杰特放软声调说,“你要先来吗?”她往前走一步。凯马上往后退一步,晃了一下,又平衡回来。我只觉得心脏像是陡地停了一下,之后才又开始扑通猛跳。我往前急走几步,想办法缩短我和那女人之间的距离,但没有跑。在她清醒之前,不能让她发现——若她还能清醒过来的话。其实,我才不在乎她会不会清醒。唉,我可是拿过榔头把乔治·富特曼的后脑勺给敲碎的,我当然有办法好好治一治这个母夜叉!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十指交握,握出一个大拳头。
“不要吗?你不要先来啊?害羞吗?”罗杰特用《游戏间》[311]的甜腻腔调说话,听得我牙根发麻,“好啊,那就我先开始!快乐,什么和快乐押韵啊,凯宝贝儿?饥饿,饿……刚才你在睡午觉,对不对?我到那里去把你叫醒……你要不要到这里来坐我腿上啊,凯宝贝儿?你饿不饿?我们可以你喂我巧克力,我喂你巧克力,跟以前一样……我有新的‘咚咚咚!’[312]可以讲给你听哦……”
又往前一步,她已经走到码头的边缘了。她若想的话,干脆就拿石头扔凯拉算了,跟她那天对付我一样,一直扔到命中凯拉把她打进水里为止。但我想,她那时连想都没想过要这样。人啊,一旦疯到一个地步,就像上了没有出口的高速公路。罗杰特那时对凯拉另有打算。
“来,凯,跟白奶奶玩游戏。”她又把巧克力伸出去,黏黏的好时巧克力从皱巴巴的锡箔包装纸上往下滴。凯拉的眼睛飘了一下,终于看到我了。我对她摇摇头,想跟她说别出声,但没用——她的小脸上马上换上开心、放心的表情,大叫我的名字。我看到罗杰特惊得肩膀一耸。
我马上往前冲刺,跑过我们之间仅剩的十几英尺距离,把交握的双手举过头当作木棒,但在最后一刻脚底在湿漉漉的地上打滑,罗杰特身子一缩就躲过去了。我原本要打的是她的后脑勺,结果从她的肩头滑了下去。她踉跄了一下,一只膝头跪地,立刻又站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像小号的蓝色弧光灯,射出怒火而非电光。“你!”她气得咬牙切齿,这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听起来像是古代的咒语:“唏——纡!”凯拉在我们身后叫喊,在湿滑的木板上歪来歪去地跳,两只手臂上下摆动维持平衡,免得栽进湖里。湖水打上了木板,漫过她小小的光脚丫。
“站稳,凯!”我朝她喊了一声。罗杰特见我注意力跑掉了,马上抓住机会,一个转身就朝码头跑过去。我赶快追上去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发抓了下来。全都抓下来,一根不剩。我呆站在水势汹涌的湖边,罗杰特的那一顶白发挂在我指间,像被我剥下来的头皮。
罗杰特转头看我一眼,像个站在雨里的老侏儒。我心想,是他,德沃尔,他根本没死,他和那女人互换身份,自杀的人是她,用飞机送回加州的那具尸体也是她的——
她又转身去追凯,这时,我就想到了。是罗杰特没错,但她的长相还真得他的真传。不管她是怎么了,都不只害她掉光头发,也让她老得特别快。那副样子有七十岁吧,我想,但比她实际上多出来起码十岁。
镇上我认识好多人都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梅泽夫太太跟我说过,觉得这样很可爱。麦克斯韦尔·德沃尔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给长子取名为罗杰,给长女取名为罗杰特。也许她确实姓惠特莫尔——她年轻时应该结过婚——但假发一拿掉,谁是她的先人就毋待争辩了。在码头上踉跄走向凯拉要作个了断的那女人,是凯拉的姑妈。
凯马上朝后退,退得很快,没去注意脚底下站的地方。她一定会摔进水里的,依那情况她不可能站得住。但说时迟那时快,一波浪头打上她和罗杰特之间的码头,那截码头下面的铁桶已经松脱,走道铺的木板有一部分已经淹在水里。水中卷起一股白浪,往上飞升,开始搅成螺旋状;这情景我先前见过。罗杰特停住脚,站在漫过码头的水里,水已淹过她的脚踝。我则是在她身后约十二英尺的地方站住。
那股白浪的形状愈来愈清楚,就算脸还看不出来,但宽松的短裤、褪色的螺旋状花纹和棉布套衫我倒是认得出来。只有凯玛特超市卖的套衫才会怎样都看不出来样式!我看这搞不好是联邦法的一条。
玛蒂!脸色凝重、阴沉的玛蒂,用她凝重、阴沉的眼睛盯着罗杰特看。罗杰特张开两只手,踉踉跄跄地想朝后转。又一阵大浪打进码头下面,打得码头往上一弹又马上下坠,像游乐园的云霄飞车,震得罗杰特往旁边倒去。就在她身后,在滂沱大雨里现形的这股白浪人影后面,我看到凯四肢伏地趴在夕阳酒吧的门廊上面。那股浪头把她像人形圆片[313]一样弹到那里去了,暂时安全。
这时玛蒂转头看我,眼睛直视着我,嘴唇在动。乔的嘴型我读得出来,但这次我就抓瞎了。我集中全力,仍然没办法读出她在说什么。
“妈妈!妈妈!”
那团身形说是转身还不如说是旋转,短裤下摆以下的地方不像真的存在。那团身形沿着码头朝酒吧移过去,凯站在那里朝她张开双臂。
这时有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
我往下一看,在汹涌的水流里有一个溺水的鬼影,两只乌黑的眼睛从一丝不剩的秃头下面瞪着我看。是罗杰特,她正在不住咳嗽,乌梅一样发紫的嘴唇里不断吐出水来。没抓着我的另一只手软软地朝我挥舞,手指先是张开……然后握紧……再张开……再握紧。我跪下一条腿,抓住她那只手。那只铁爪马上紧紧扣住我的手,猛力往下拽,想把我拖下水。发紫的嘴唇咧得大大的,露出发黄的牙根,跟莎拉骷髅头的牙根一样。是的,没错——我觉得这次笑的人是罗杰特。
我马上一扭腰反身把她拉上来。我想也没想,纯粹是反射动作。我起码多她个一百磅,她整个人有四分之三就被我拉出了水面,像一条特大号的妖怪鳟鱼。她尖声大叫,把头往前一撞,张嘴咬住我的手腕。当下剧痛袭来,我的手先往上一抬,再往下甩,根本没去想这样是不是会伤到她,只想赶快挣脱这只黄鼠狼的利齿。在这同时,又一股大浪打中了码头,码头板条碎裂的边缘往上一掀,正好刺中罗杰特往下沉的脸。一只眼睛被打爆;一根水淋淋的黄色木板碎片像匕首般刺进她的鼻子;前额的薄皮裂成两半,啪一下从头骨飞脱,像原本绷紧而今忽然松掉的两片遮阳篷。紧接着,汹涌的湖水把她冲走了。一开始我还看得到她被打碎的脸,仰面朝上,被倾盆大雨打得湿淋淋的,惨白如日光灯的白光。没多久她就翻了过去,黑色的塑料雨衣在她身边打转,像她的尸衣。
我转回头朝夕阳酒吧看过去时,看到的就是盖在这世界浅表下的一瞥,但和我在“绿色贵妇”中看到的莎拉面容或外灵若隐若现的咆哮身形大不相同。凯拉站在酒吧前宽阔的木头门廊上面,身边散落一地乱七八糟、被风吹翻的柳条家具。她前面出现一柱涌泉,像龙卷风的形状,但看得出来有女人的身形——很模糊、很模糊,这身形已经愈来愈淡,即将消失。这女子的身形跪在地上,朝凯伸出双手。
她们想再抱抱对方。只是,凯的手臂直直穿过玛蒂的身形,淋的都是水。“妈妈,我抱不到你。”
水柱里的女子张口说话——我看得到她的嘴唇在动。凯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之后,玛蒂转向我。我们四目交投,她的那双眼是湖水做的。她的那双眼,就是旧怨湖。旧怨湖早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存在久远;而我走后,旧怨湖还会再存在久远。我抬起双手搭在唇上,亲一下掌心,朝玛蒂飞送过去。我看到两只影影绰绰的手抬了起来,像在接下我送过去的吻。
“妈妈不要走!”凯拉大喊,伸手抱住那模糊的身形,却马上被水浸得全湿,连忙后退,紧闭双眼,不住咳嗽。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女人的身形了,只有湖水冲刷码头的木板,从木板的缝隙流回湖里。这股涌泉的源头在湖底很深、很深的地方,在湖底巨岩的裂缝深处。TR,还有世界的这个角落,就靠这块巨岩撑住。
我慢慢朝前走去,一样要小心维持平衡,沿着不住晃动的码头朝夕阳酒吧靠近。等我到了那里,马上把凯拉抱进怀里。她紧紧搂着我,抖得很厉害。我听得到她上下两排牙齿在咔咔打战,也闻得到她头发浸的都是湖水的味道。
“玛蒂来过。”她说。
“我知道,我看到了。”
“玛蒂把白奶奶赶走了。”
“我也看到了。不要乱动,凯,我们要回陆地上去,但你不要乱动。你乱动我们就会在水里游泳了。”
她真听话。等我们重回大街后,我想放她下地,可她拼命搂着我的脖子不放。这没关系。我想过带她进沃林顿,又改变了主意。沃林顿应该有毛巾可以用,可能也会有干的衣服,但我觉得沃林顿同样会有浴缸放满了热水等在那里。此外,雨势已经开始减缓,西边的天际也跟着变亮了。
“玛蒂跟你说什么啊,小宝贝儿?”我们沿着大街往北走时,我问凯。碰到倒伏的树木必须从底下钻过去时,凯愿意让我放她下来,但一等我们两个钻过去后,马上就又伸手要我抱她。
“要听话,不要伤心。但我伤心,我好伤心。”她哭了起来,我伸手轻抚她的头发。
等我们走到了枕木步道时,她已经哭累了……我看向西边的群山上方,看到一丝蓝天,很细,但是很亮。
“树都倒了。”凯四下看了看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唔……没有全倒,但倒了很多吧,我看。”
走到枕木步道的中途时,我喘得很厉害,上气不接下气。但我没问凯放她下来好吗。我不想放她下来,我只是需要调整一下呼吸。
“迈克?”
“什么事,小美人?”
“玛蒂还跟我说了别的。”
“嗯?”
“我偷偷跟你说好不好?”
“好啊。”
凯靠向我,把小嘴凑近我的耳边,压低声音说话。
我仔细听她说。等她说完了,我点点头,亲一下她的脸颊,把她换到另一边抱,就这样抱着她走完剩下的路,回到屋里。
这哪算本世纪最大的轰(风)暴!兄弟,你以为这样就算本世纪最大的轰暴?才不是哪!
那一年夏末和秋天两季搭在湖景杂货店充当店面的大野战医院帐篷里,几个老一辈的都这么说。有一棵大榆树倒下来横过68号公路,把杂货店像饼干盒般整个压扁。这棵榆树好像还嫌它闯的祸不够大似的,倒下来时牵拖一大束火花四射的电线,引燃了破裂油槽里的丙烷,整家店就轰——一声爆了。军用帐篷在暖和的天气里倒是不错的替代品,TR的居民都说他们要到“陆军野战医院”[314]去领面包和啤酒——这是因为你还看得到帐篷顶的两边有模糊的红十字徽章。
那些老人家在帐篷旁边的折椅上坐成一排,遇到有别的老人家开着放屁的老爷车经过就挥手打招呼(这里登记在案的老人不是开老福特就是开老雪佛兰,在这方面,我倒很像是在朝他们靠近)。再待天气愈来愈凉,朝喝苹果酒、挖马铃薯的时节走去时,他们身上的汗衫就会换成法兰绒衬衫,小镇也开始在四周重盖了起来。那些老人就坐在那里聊去年冬天的冰雪暴,打断电力,从基特里到坎特堡吹倒了上百万棵树;聊一九八五年八月登陆的飓风;聊一九二七年冰雪齐来的飓风。所以啊,风暴才多着哪!他们说,大风暴才多着哪!苍天在上!
我相信他们说得没错,不会去跟他们辩——跟土生土长的扬基老人家辩,是没有多少赢的机会的,若辩的是天气,那就准输——只不过,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一日的这场暴风雨,永远是最惨烈的。我相信有一个小女孩也是这么想的。她很可能活得到二一〇〇年,看看现代医学的进步就知道,但我想,这场暴风雨在凯拉·伊丽莎白·德沃尔的心里,永远会是最重要的暴风雨。她的母亲在暴风雨里现身,穿着一身湖水来见她最后一面。
直到快六点的时候,我的车道才有车子开进来。来的不是城堡郡的警车,而是黄色的吊车,车顶不停闪着黄灯,有个穿着中缅因电力公司制服的人在操纵操作杆。不过,里面坐着的另一个人倒是警察——诺里斯·里奇韦克,城堡郡的警长。他朝我的大门走过来时,掏出了警枪拿在手上。
电视上那家伙说会变好的天气已经兑现,乌云和风暴被寒风吹往东边,风势刚好在强风的等级边缘。湿漉漉的树林里,雨停了后还是不停有树倒下。约五点时,我替自己和凯做了烤乳酪三明治和番茄汤……舒服餐,若是乔就会这么说。凯拉的样子无精打采的,但还是吃了,牛奶也喝了不少。我替她换了一件干T恤,她自己把头发扎在脑后。我拿白色缎带给她,但她很坚决地摇头不要,自己拿了一根橡皮筋。“我不喜欢那些缎带了。”她说。我想我也不喜欢,便把缎带扔了。凯瞅着我把缎带扔掉,没表示一点异议。之后,我走过起居室往炉子那边去。
“你要干什么?”她已经喝完第二杯牛奶,自己从椅子上爬下来,朝我走来。
“升火。可能是之前天气太热害我气血不足吧,总之我妈是这样说的。”
她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我把从桌上拿下来的那沓纸一张张放在炉子上面,卷一张,就塞一张进炉口。等我觉得塞得够多了,又把一块块引火柴堆在最上面。
“那些纸上写的什么啊?”凯问我。
“不重要的东西。”
“故事吗?”
“不算吧,比较像是……嗯,我也不知道。字谜吧,要不就是信。”
“好长的信。”她说完把小脑袋靠在我腿上,好像很累的样子。
“对啊,”我说,“情书通常都很长,但留着不好。”
“为什么?”
“因为……”会回过头来蛊惑你,我心里冒出来的话是这一句,但我不可能说出来,“因为以后会害你不好意思。”
“哦。”
“而且,”我又说,“这些纸有一点像是你的缎带。”
“你不喜欢它们了。”
“没错。”
这时她看到了那盒子——写着“乔的妙点子”的盒子。盒子放在起居室和水槽之间的料理台上,离原先挂那只疯癫猫的地方不远。我不记得我把这盒子从乔的工作室拿进这里来,也不觉得是我拿进来的。看见盒子我一时很是害怕,怕那盒子会飞起来……自己飞起来。现在我真的相信会有这样的事,而且不是没有理由。
只是,凯拉的眼睛亮了起来,从她午睡醒来知道母亲已死之后,第一次有了神采。她踮起脚尖拿到盒子,用小小的指尖轻轻摩挲盒子上的镀金花体字。我便想到小孩子自己可以有一个盒子,其实很重要。你需要有盒子装自己的宝贝——最爱的玩具、最漂亮的一截蕾丝、收到的第一件珠宝。或者是——母亲的照片。
“它好……漂亮啊。”凯轻轻说了一句,惊叹的一句。
“你要的话可以留着,看你在不在乎上面的字是‘乔的妙点子’,不是‘凯的妙点子’。里面有一些纸是我要读的,但我可以放到别的地方去。”
她抬头看我,想看我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我没开她玩笑。
“我要。”她还是用她轻柔、惊叹的口气回答。
我把盒子从她手里拿过来,取出里面的速记簿、纸条、剪报,再交还给她。她马上把盖子拿起来再盖上,练习一番。
“你猜我要放什么?”她说。
“你的宝藏?”
“对!”她说,脸上闪过一丝笑,“乔是谁啊,迈克?我认识她吗?我认识,对不对?她是批箱里的人。”
“她——”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件事,马上翻了一下泛黄的剪报。没有。我原以为是被我不小心掉在哪里了,但转眼又看到我要找的东西夹在一本速记簿中间,露出一角。我把它抽出来递给凯。
“这是什么?”
“底片。你倒过来拿。”
她听了照做,看了好一阵子,看得入迷。模糊得像幽幽的梦影,我看到了我的妻在凯的手中,我的妻站在我们的浮台上面,穿着她的两截式泳衣。
“这是乔。”我说。
“她好漂亮啊。她的盒子可以让我装东西,我好高兴。”
“我也很高兴,凯。”我亲一下她的头顶。
里奇韦克警长来敲门的时候,我原想我去应门的时候还是放聪明一点,举起双手,因为他看上去神经紧绷。结果一句随口讲的简单问句就缓和了情势。
“警长,艾伦·潘伯恩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新罕布什尔州。”里奇韦克回答时,手上的枪压低了一点(一两分钟后,他干脆把枪收进枪套里,而且好像没注意自己收枪了)。“他和波莉都还不错,波莉的关节炎不算。挺严重的吧,我想,但她还是过得不错。人啊,只要偶尔过得不错就能长命百岁,我就是这么想的。努南先生,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你知道吧?”
“知道。”
“第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那孩子在你这里吧?我是说凯拉·德沃尔。”
“对。”
“她在哪里?”
“我带你去看。”
我们走进北厢走廊,站在卧室门口朝里面看。凯盖着羽绒被,被子拉到下巴,睡得正沉。玩具小狗被她紧紧揪在一只手里——只看得到她这只手的一头露出小狗脏脏的尾巴,另一头露出小狗的鼻子。我们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在夏日傍晚的幽光中沉睡。树林里已经没有树木再倒下来了,不过,风还在吹,在“莎拉笑”的屋檐回荡,像千回百转的古代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