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圣诞节下过雪——客气的六英寸白粉,衬得在桑福德的大街小巷报佳音的队伍很像《美好人生》[315]里的人物。我已经去看过凯拉第三次了,时间是二十六日凌晨一点四十五分,那时雪已经停了。很晚才升空的月亮饱满但苍白,挂在松松一团毛絮般的云影中朝大地偷窥。
我还是和弗兰克一起过圣诞,也同样又是最后才睡的两个人。几个孩子,包括凯在内,都已经睡得吵不醒。年度盛餐加礼物的狂欢,把他们累趴了。弗兰克的苏格兰威士忌已经喝到第三杯——我想他只要喝起苏格兰威士忌,就非三杯不欢——但我第一杯的顶都还没喝完呢。我想若不是凯在的话,我也很可能牛饮一番。我可以接她过来的那一天,通常最多只喝一杯啤酒。这次可以一连接她过来住三天……唉,这又算什么,若连圣诞节都不能跟自己孩子好好过,那还过个什么圣诞节?
“你还好吧?”我坐下来再拿起酒杯小啜一口表示一下时,弗兰克问我。
我对着他咧一下嘴。不问她还好吧而是问你还好吧。嗯,的确从来没听人说弗兰克这人不机灵的。
“你真该看看十月社会局的人让我带她过周末时的样子。我少说去看过她十几遍,自己才上床睡觉……然后还要再看。一直看。一直起来去门边,听她有没有在呼吸。礼拜五晚上我就连眯一下眼睛都没有,礼拜六可能睡了三个小时吧。所以你看,我已经进步很多了。可是你若把我跟你说的说出去一个字——他们若听说我那天在暴风雨打坏发电机前,先放了一浴缸的水——我领养她的机会就飞了。到时候,就算我要去参加她的高中毕业典礼,可能都要填厚厚的三联单才行。”
我原来也不想跟弗兰克说浴缸的事的,只是我一说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我想,我若不找个人说明白,就没办法继续过日子了。等时候到了,约翰·斯托罗大概也会是我自白大会的听众。只是,除了我们现在处理的事情之外,约翰啥也不想提起。我们现在处理的事,就是凯拉·伊丽莎白·德沃尔。
“我一定守口如瓶,你别担心。领养大战打得怎么样了?”
“很慢。我开始恨缅因州的司法系统了,还有社会局。你把在这些机构里做事的人拆开来一个个看,都是好人啊,但放在一起……”
“就很坏了,啊?”
“有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很像《荒凉山庄》[316]里的人了。狄更斯在小说里写道,进了法院,除了律师谁都是输家。约翰跟我说要有耐心,往好处想,我们已经大有进展,因为依我的条件,我——没有娶妻的中年白人男子——是最不能托付的人。可是凯在玛蒂死后已经待过两户寄养家庭了,而且——”
“她在附近的城镇就没有一个亲人了么?”
“玛蒂有一个阿姨。玛蒂还活着的时候,她就不想和凯沾上关系了,现在更是缺乏兴趣。尤其是——”
“——凯不会有钱了。”
“对。”
“那个叫惠特莫尔的女人口中的德沃尔的遗嘱都是骗人的。”
“当然。他把钱全都留给一家基金会,好像是要推动全球电脑素养什么的。我没有要骂尽全天下玩数字的人的意思,但还真想不出来有比这更冷酷的慈善义举的。”
“约翰现在怎么样了?”
“他恢复得还不错,但右手是永远没办法再像以前那么好用了。他差一点就因失血过多死掉。”
虽然弗兰克已经喝到他的第三杯威士忌了,但还是有办法把我从凯监护权的纠葛里拉出来一下,真有他的。我也乐意随他带着走。想到社会局把小孩子像没人要的玩具一样扔进寄养家庭,凯没日没夜地就是这样过日子,我就受不了。凯在那样的地方根本算不上在过日子,她只是人待在那里,整天没精打采,苍白无神,像养在笼子里不愁吃穿的小白兔。每一次看到我的车远远开进来,她才会活起来,挥着小手跳上跳下,像史努比站在它的狗屋上面一样。我们十月过的那次周末就很快乐(只是她一睡觉,我就没办法不半小时去看她一次),圣诞节就更开心了。她坚持要跟着我,在法庭上是一大助力……只是,司法的巨轮还是转得太慢了。
可能开春就好了,迈克,约翰跟我说过。他已经不是以前的约翰了,现在的他苍白又严肃。先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躁小子,急着要跟有钱大老爷麦克斯韦尔·德沃尔正面对着干的小子,已经不复存在。约翰在七月二十一日那天,学到了一点生死有命的功课,也一瞥世间愚昧残酷的真相。这个学会用左手而非右手跟人握手的人,已经不再会讲什么不喝到吐誓不罢休的话。他正在和费城的一个女孩交往,他母亲朋友的女儿。我不知道这是认真的还是怎样,凯的“约翰叔叔”对他这部分的生活口风很紧,但是,像他这样的人会愿意跟母亲朋友的女儿交往,通常都是认真的。
可能开春就好了吧。那年的晚秋到初冬,这几个字像他的口头禅。我有什么没做对吗?我问过他一次——感恩节刚过、又再受挫的时候我问他。
你没做错什么,他回答我,单亲的领养程序向来就比较慢,尤其是申请领养的人还是男人,更慢。那次说到这里时,约翰做了个难看的小手势,伸出他左手的中指在他握得松松的右手掌心里戳过来、戳过去。
这根本就是明摆着的性别歧视,约翰。
没错,但通常不是没有道理。你要怪就怪那些把小孩子的裤子脱下来的变态吧。你要怪就怪官僚习气吧。唉呀,你要怪连宇宙射线也可以怪。程序本来就很慢,但你到最后还是会赢的。你身家清白,还有凯拉一见到法官,一见到社工,就一直念叨“我要跟迈克住!”你也有一点钱撑得住他们折腾,不管他们要你填多少表格……但最重要的是,兄弟啊,你有我。
我有的不止是他——我还有那天我在步道上暂停一下喘口气时,凯在我耳边说的悄悄话。这话我一直没跟约翰说过,它也是我一直没跟弗兰克提的一两件事之一。
玛蒂说我现在是你的小东西了,凯在我耳边低低说道,玛蒂说你会照顾我的。
我很努力——在社会局那群死蜗牛肯让我陪她的时间里,我很努力——但等待实在辛苦。
弗兰克又拿起他的威士忌,朝我这边歪了歪,我对他摇了摇头。凯一心要堆雪人,所以我一定要准备好一大早被白雪上的阳光一晒不会头昏眼花。
“弗兰克,这些事你相信多少?”
他再替自己倒一杯酒,坐着不动,低头看着桌面沉思。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浮起了笑。那笑好像乔,看得我心碎。而他开口讲话时,还把他平常不算明显的爱尔兰英语土腔弄得怪腔怪调。
“信啊,我不就是个半醉的爱尔兰老乡,才在圣诞节的晚上听完鬼故事山大王讲的故事吗?”他说,“我全都信,你饭桶啊。”
我笑了,他也笑了。从鼻子里哼哼笑,半夜还不睡觉的人常就这样子笑,可能略有一点醉,但不想吵醒一屋子的人。
“你少来——真的,你相信多少?”
“全都相信,”他又说一次,土腔收起来了,“因为乔相信,也因为她。”他把头朝楼梯的方向点了一下,让我知道他说的她是指谁。“她跟我见过的小女孩全都不一样。她很可爱,但她那两只眼睛很不一样。起初我以为是因为妈妈惨死的关系,但不是。不止这样,对不对?”
“对。”我说。
“你也一样。你们两个身上都有。”
我想起我要把碱水倒进烂掉的帆布袋里的时候,乔拼命阻挡那个咆哮的东西。外灵,她叫那东西外灵。那时我没办法好好看它一下,说不定这样也好。说不定这样最好。
“迈克?”弗兰克的样子有一点担心,“你在发抖。”
“我没事,”我说,“真的没事。”
“那屋子现在怎样了?”他问我。我还住在“莎拉笑”里面。我一直拖到十一月初,才把德里的房子放到房市里出售。
“安静。”
“全都静下来了?”
我点点头,但事实并非完全如此。我有一两次睡到一半醒来,有玛蒂生前提过的那种感觉——有人在床上跟我一起,但不是危险的那一种。有一两次我还闻到(或以为我闻到)“红”香水的味道。有的时候,甚至空气里没一丝风的时候,本特的铃铛也会轻轻响个几声。好像有东西很寂寞,来打一声招呼。
弗兰克朝钟看过去,再看回我这边,表情有一点抱歉:“我还有几个问题——可以吗?”
“若连送礼日都熬不到凌晨,我就完啦,”我说,“你说吧。”
“你是怎么跟警方说的?”
“不用说多少。富特曼说的就够他们用了——还超过诺里斯·里奇韦克可以用的。富特曼说他和奥斯古德——开车的是奥斯古德,就是德沃尔那做房地产中介的喽啰——会开车去乱枪扫射是因为德沃尔威胁他们若不听话会很惨。州警局也在德沃尔在沃林顿的东西里面找到一份电汇单据。两百万,汇进开曼群岛的一个账户。单据上的名字写的是兰道夫·富特曼,兰道夫是乔治的中间名。这位富特曼先生现在已经在肖申克州立监狱住套房了。”
“罗杰特呢?”
“嗯,惠特莫尔是她母亲婚前的姓氏,但我想,若说罗杰特的心全在她父亲身上应该不会错。她得了白血病,一九九六年查出来的。她那年纪得了这种病——顺便说一句,她死的时候只有五十七岁——每三个有两个是没救的。但她那时正在做化疗,才会有假发的事。”
“她为什么要弄死凯拉?这我不懂。你把莎拉·蒂德韦尔的骨头都融化掉了,破除了她在人世作怪的灵力,那她的诅咒……你干吗那样看我?”
“你若见过德沃尔就会懂,”我说,“他这人可是要往西边到阳光灿烂的加州去之前,先放一把火把TR都烧光了的。我抓下罗杰特的假发时想到过他,还以为他们两个互换了身份。但我马上就想到了,是她没错,是罗杰特,只是头发掉光了。”
“你想得没错,化疗的关系。”
“但也不算对。弗兰克,对于鬼啊,我现在懂得比较多了。最重要的说不定是你最先看到的,最先想到的……通常都不会错。那天的确是他,是德沃尔。我敢说,他终究还是回来了。那整件事终究不是因为莎拉,对他来说不是。甚至不是因为凯拉。说到底,他为的是斯库特·拉里布的雪橇。”
我们两个都没说话。有那么一下子,静得我好像都听到了房子在呼吸的声音。你听得到的,你也知道,真注意听的话。这也是我现在多懂了一点的事。
“妈啊。”他终于开口说了一句。
“我不觉得德沃尔从加州回东部来是要杀她,”我说,“这绝不是他一开始的计划。”
“那他一开始的计划是什么?来认识他的小孙女?修补关系?”
“当然不是。你没听懂他是怎样的人。”
“那就点化点化我吧。”
“人面兽心的妖怪。他回东部来是要买她的,但玛蒂不肯卖。后来莎拉附在他身上,他就开始计划要凯的命了。我猜莎拉大概没想到会找到这么愿意配合的工具。”
“她前前后后到底害死了多少人?”弗兰克问我。
“我不确定,也不想去算。从乔的笔记和剪报来看,我敢说应该还有另外四个……借刀杀人,可以这么说吧……从一九〇一年到一九九八年。都是小孩子,名字都以K开头,都和害死她的人有很近的血缘关系。”
“我的天哪!”
“我不觉得老天爷在管这件事……是她要他们杀人偿命。”
“你替她难过,对不对?”
“对。她若敢伸一根手指头去碰凯,我一定把她撕成两半,但我也真的替她难过。她被轮奸、被杀害。她躺在地上命在旦夕的时候,她的孩子被人淹死在湖里。我的天,你会不替她难过吗?”
“我想会吧。迈克,你知道另一个死掉的男孩是谁吗?那个半夜在哭的孩子?他是那个因败血症死掉的孩子吗?”
“乔的笔记记的大部分就是这件事——她就是从这件事开始查的。罗伊斯·梅里尔对这件事很熟。半夜哭泣的孩子叫小瑞格·蒂德韦尔。你要知道,一九〇一年九月的时候,红顶小子在城堡郡做最后的演出时,TR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莎拉和她的儿子被杀了,也几乎每个人对谁做了这件事都心里有数。
“瑞格·蒂德韦尔那年八月花了许多时间追着城堡郡的警长跑,那警长叫尼赫迈亚·班纳曼。一开始是要找到活人——蒂德韦尔要警长发动搜寻——后来就改成要找尸体,再后来就变成要找杀人凶手……因为他一相信他们死了后,就知道一定是遇害死的。
“班纳曼一开始也挺同情他们的。镇上的人一开始好像每个人都挺同情他们。红顶小子他们待在TR的那阵子,镇上的人对他们都很好——贾里德最气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我想桑尼·蒂德韦尔会犯下致命错误也就情有可原了。”
“什么致命错误?”
唉呀,他把火星当天堂。我在心里说,TR在他们看来一定就像天堂,直到那天莎拉和基托出去散步,小男孩提着他的铁桶,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本以为终于找到了一处地方,可以让他们安心当黑人又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
“他以为出事时,人们也会拿对待别人的方式来对他们,因为没出事时人们是拿对待别人的方式对他们的。可事实上,整个TR都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知道贾里德和他那帮喽啰干了什么好事的人,没人会觉得那种行为可以原谅,但碰到要定输赢的时候……”
“你就会保护自己人了,要清理门户也要关起门来不让外人看。”弗兰克咕哝一句,把杯子里的酒喝光。
“对。等红顶小子在城堡郡游园会演出时,他们在湖边的小社区已经开始崩溃——这都是从乔的笔记里看来的,你知道吧,镇上的地方志没提一个字。
“到了劳动节时,主动的骚扰已经开始了——罗伊斯跟乔说的。一天比一天糟,一天比一天吓人,但桑尼·蒂德韦尔硬是不肯走,没查出来他妹妹和外甥出了什么事他不肯走。就算乐队其他的人朝比较友善的地方去了以后,他还是带着自家的血亲留在原地不走。
“后来,就有人设下陷阱。林子里有一块空地,就是现在叫做蒂德韦尔草地的东边约一英里的地方。空地中央有一株很大的桦树。乔的工作室里有一张照片。这群黑人在地方上的教堂不欢迎他们之后,就改在这里做他们自己的礼拜。那孩子——小瑞格——常去那里祷告或是安静地坐着沉思。镇上很多人都知道他有这习惯,有人就在林子里那孩子习惯走的小路上安了脚踏陷阱,上面盖着落叶和松针作掩饰。”
“天哪。”弗兰克轻呼一声,口气很难过。
“也可能不是贾里德·德沃尔或他的伐木班子放的——杀过人后,他们再也不想跟莎拉和桑尼他们那帮人有任何牵扯,都离他们远远的。那挖陷阱的人甚至说不定连他们的朋友也不是。那时候,他们也没几个朋友。但这并不能改变那个讨厌的事实,即湖边的那群人非要出来,挖些最好别碰的事,也不准别人不回答。所以才有人设下了陷阱。我不觉得那人有意要置人死地,但害他残废?看他少掉一只脚,后半辈子都要撑拐杖过日子?我想他们是存心要这样子。
“不管怎样,陷阱有用。那孩子踩到了陷阱……而他家里人有好一阵子找不到他。一定痛得很惨,那孩子之后就感染败血症,死了。桑尼就是在这时候放弃了。他还有别的孩子要照顾,还跟着他耗在这里的人就更别提了。所以,他们收拾衣物、吉他,走了。乔追踪到一些他们的后代,在北卡罗来纳。他们的后代还有很多都住在那里。一九三三年的大火,就是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年轻时烧的野火,把蒂德韦尔他们的小屋都烧光了。”
“我不懂莎拉和她儿子的尸体为什么一直没有人找到,”弗兰克说,“我懂你闻到的——就是那腐尸的味道——不是真的在那里,但你看那时候……你叫做大街的那条路若真的那么多人走的话……”
“德沃尔他们并没有把她们母子埋在我找到的地方,一开始没有。他们一开始应该只是把尸体朝树林子里面拖——可能就拖到现在‘莎拉笑’的北厢那里吧。他们先用树枝把尸体盖起来,那天晚上再回去处理。一定得在同一天,否则留得久了准会引来林子里的食腐动物。那天晚上,他们把尸体卷在帆布袋里拖到别的地方埋了。乔不知道确切的地点,但我猜应该是鲍伊岭,他们夏天多半在那里伐木。唉,鲍伊岭到现在都还是没什么人去的地方。他们把尸体拖到别的地方,说是那里应该没错。”
“那是怎么……为什么……”
“不是只有德雷珀·芬尼被自己做过的事情缠着不放,弗兰克——他们每一个都是。名副其实的阴魂不散。贾里德·德沃尔可能例外吧,我想。他事后又活了十年,而且看来是活得好好的。可是,其他的年轻人就开始做噩梦了,他们酗酒,打架,吵架……有谁敢提起红顶小子,马上就像刺猬般全身竖起了刺……”
“搞不好弄得自己像头上戴了帽子,写着‘活该挨踢,我们有罪’。”弗兰克说。
“对。就算TR的人全都用冷眼对待来处罚他们,也于事无补。后来芬尼死在采石场里面——我想是在采石场自杀的——贾里德的这一帮子就想到了一个主意。说是灵机一动吧,其实倒更像狗急跳墙。他们的想法是,若去把莎拉母子的尸体挖出来,拖回事发的地点重新埋了,就可以回复到以前,一切如常。”
“贾里德赞成这样子做吗?”
“从乔的笔记来看,那时他们已经不再靠近贾里德一步了。他们把那袋白骨重新埋了——没找贾里德·德沃尔——就埋在被我挖出来的地方。时间应该是一九〇二年的晚秋或是初冬吧,我想。”
“是她要回来的,对不对?我是说莎拉;回到那里,她才有办法对付他们。”
“也对付全镇的人,没错,乔也是这么想。所以,她才会在挖出一点事情后就再也不肯回‘莎拉笑’来了。尤其是她还发现自己可能怀孕之后。刚开始我们想要孩子时,我还说要给孩子取名叫凯娅,一定吓坏她了。我却一直没看出来。”
“莎拉是打算若德沃尔还没办好该办的事就挂了,那就改用你来弄死凯拉——毕竟他人那么老,健康状况又不好。乔则是赌你反而会救凯拉。这是你的想法,对吧?”
“对。”
“乔没看错。”
“但靠我一个人也不可能。从我那天晚上梦到莎拉唱歌开始,乔就一直跟在我身边,没离开过一步。莎拉也没办法要乔放手。”
“是的,乔从来不放弃,”弗兰克附和一句,用手擦擦一边的眼角,“你是怎么知道你那太姑婆的?那个嫁给奥斯特的?”
“布里奇特·努南·奥斯特,”我说,“布里奇,她的朋友都这么叫她。我问过我母亲,她指天画地说她什么也不知道,乔也从没问过她什么事。但我想她在骗我。当年这女孩准是家族里的不肖女——我从我提起这名字时我妈说话的口气就猜得出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遇见班顿·奥斯特的。搞不好是他有一天到布劳茨内克来看朋友,在烤蛤野餐时认识了布里奇特,就跟人家勾搭上了。很可能就是这样。这是一八八四年的事,那时候她十八岁,奥斯特二十三。两人就结婚了,闪电结婚那一种。哈利,就是那个出手把基托·蒂德韦尔淹死在水里的小子,六个月后就来报到了。”
“也就是说,出事时哈利还没满十七岁。”弗兰克说,“老天爷啊。”
“那时,他母亲已经信了教。他很怕他妈妈发现他们做的事后不知会怎么想他,这正是他会淹死基托的一部分原因。还有别的问题吗,弗兰克?我真的要睡着了。”
有一阵子他没吭声——我刚以为他没有要问的了,他就开始说:“还有两个,可以吗?”
“现在说不行也来不及了。什么问题?”
“那个你说过的鬼影子,外灵,我有一点担心。”
我没说话。我也担心。
“你想它会不会回来?”
“没有不回来的。”我说,“我无意说教,但外灵不都是会回到我们每个人身上来的么,对不对?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一袋袋白骨。而这外灵……弗兰克,这外灵要袋子里的东西。”
他想了想,一口咽下杯子里剩的威士忌。
“你还有一个问题?”
“对,”他说,“你又开始写作了吗?”
几分钟后我上楼,看过凯,刷过牙,再去看一次凯,然后才爬上床。从我躺的地方,可以从窗口看到天上惨白的月轮照在积雪上面。
你又开始写作了吗?
没有。除了写了一篇相当长的文章,记下我这夏天是怎么过的,准备日后给凯拉看,我什么也没写。我知道哈罗德很紧张,也知道没多久我就必须打电话给他,跟他说他已经猜到的事:这么多年来运转得一直很顺畅的机器终于停摆了。机器没坏——这部回忆录可以说是不到一眨眼或一口气的工夫就写出来了——但就是不动了。油箱不是没有油,火星塞不是不冒火星,电瓶不是没有电,但我的摇字琴就是呆呆地杵在脑子里闷不吭声。我替它套上防尘套。它一直惠我良多,你知道的,我可不想让它沾得都是灰。
这跟玛蒂的惨死有一部分关系。入秋后的某一天,我忽然想到,我先前至少在两本书里写过这类的惨事。通俗小说里面多的是这种故事。你有没有给自己设下过道德困境,结果弄得不知如何收拾?比如主人公迷上了年纪小他很多的女子?想要快刀斩断乱麻?那还不简单。“情节开始发臭的时候,把拿枪的人请出来吧。”雷蒙德·钱德勒不就说过了吗?差不多就这意思吧。
杀人是最下流的色情,杀人是把恣意妄为推到极致。我认为就算是想象的凶杀也应该严肃看待。这说不定就是先前这夏天我得到的领悟之一。可能就是玛蒂躺在我怀里挣扎的那时候吧;被打碎的头部鲜血直流,奄奄一息,眼睛已经看不见了,离世时嘴里还一直呼喊女儿的名字。想到我在小说里说不定就用过这类惨绝人寰的悲剧来解套,只教我自己作呕。
但我也有可能只是希望再等一等吧。
我记得我跟凯说过情书留着不好,那时我还有一句话想讲但没讲出来:它会回过头来蛊惑你。现在我还是身陷蛊惑……只是我不会主动蛊惑自己,当我合上我的梦之书时,完全是甘心情愿的。我想,我其实也可以朝那些梦倒一大瓶碱水,但我没伸手去碰。
我怎样也想不到会看见的事,我看过了;我怎样也想不到会感觉到的事,我感觉到了——更别提我先前感觉过、现在还感觉得到的,对那个安睡在走廊底的小女孩的感情。她现在是我的小东西,我是她的爸爸,这才重要。如今再也没别的事有这一半重要。
据说托马斯·哈代讲过,小说里写得最精彩的角色也不过是一袋白骨。他在写完《无名的裘德》之后,虽然正值才华鼎盛,却毅然封笔。后来他写了二十年的诗,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写小说了,他说他搞不懂自己怎么居然会去沾小说这档子事这么久。回想起来还真蠢,他说,无聊。他的意思我懂,从现在到不知多久的将来,外灵想起了我这个人回头来找我时,我应该还找得到别的事做吧,比那些幽魂魅影更值得我去做的事。我说不定可以回“鬼屋”去,在墙后面敲铁链,但我没兴趣。我对恐怖故事已经没兴趣了,我喜欢想象玛蒂这样说梅尔维尔的《巴特比》。
我已经不再做记录员的工作了。现在啊,我才不要。
缅因州中洛威尔
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五日至一九九八年二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