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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永恒惊诧者·文所著的《第一书卷》记载,文从自己接受启示的山洞中走出来,来到他生命剩余时日中第一天的朝阳之下。他凝望了一会儿初升的太阳,因为他此前从未见过日出。
他用一根檀木棍子戳了一下还在睡觉的学徒土泊说:“我看见了。现在我理解了。”
然后他不说话了,只看着土泊旁边的那个东西。
“那个神奇的东西是什么?”他问道。
“呃……呃……是一棵树,师父。”土泊还没怎么睡醒,“你忘了吗?它昨天就在那儿了。”
“根本没有昨天。”
“呃……呃……我觉得是有的,师父。”土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忘了吗?我们爬上山到了这里,我做了一顿饭,还剥掉了你的袈裟,因为你不想要了。”
“我记得昨天,”文想了一下,“但记忆现在只在我的头脑中。昨天是真实的吗?还是说只有那点记忆是真实的?所以事实上昨天我还没出生。”
土泊顿时一脸的苦闷和不解。
“愚钝又可爱的土泊啊,我知晓了一切,”文说,“在我们的手中,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现在。没有时间,只有当下。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
土泊十分犹豫。他师父似乎有了些新变化。他眼中充满光彩,他行动时空气中有种奇怪的银蓝色光芒,仿佛液体的镜面反光。
“她告诉了我一切,”文继续说,“我知道时间是为人而存在的,人却不是为时间而存在。我学会了如何塑造时间、如何弯曲时间。我知道了如何让瞬间成为永恒,因为它已经是永恒了。我可以把这些技巧都教给你,土泊。我听见了宇宙的心跳。我知道很多问题的答案。问我吧。”
学徒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现在实在是太早了,早得根本不能算是大清早——土泊目前只知道这一点。
“呃……师父,你早餐想吃什么?”他问。
文从他们的营地往下看,他的目光越过雪原和紫色的山峰,望向塑造了这个世界的金色阳光,同时认真地从人类的某些角度思考了一番。
他说:“啊,这个问题很困难。”
有些东西若要存在,就必须被观察到。
有些东西若要存在,就必须在时间和空间中占据一席之地。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宇宙的百分之九十都是不可见的。
因为宇宙的构成中,有九成都是在记录剩下一成里万事万物的位置和趋势。每一个原子都有它的传记,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档案,每一次化学变化都有它专属的记录员和小本本。这九成的宇宙之所以不可见,是因为它们在为剩下的一成做记录,一个人当然是看不到自己脑袋后面的[1]。
宇宙的九成,说白了,都是文件记录。
如果你想知道其中的故事,那一定要牢记,故事不是展开的。故事是编织起来的。各种事件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发生,最终都聚集到时空的某一个小点上,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上。
假如说一个皇帝被人哄骗穿上了一套全新的衣服,据说那套衣服的材料极为精细,寻常庸人根本看不见。然后假如有个小男孩,以清晰而响亮的声音说出了事实……
于是你就看到了《皇帝没穿衣服》这个故事。
如果你再深入了解一下,这个故事就会成为《一个男孩对皇帝不敬,所以活该被老爸揍一顿并且锁在家里》。
或者会变成《一大群人被卫兵包围起来,并被告知:“刚才没人说话,谁有异议?”》
还有可能演变成:整个王国的人忽然都体会到了这种“新衣料”的优势,于是对各种健康运动热情高涨,形成了充满生机的良好氛围,每年都有很多成年人慕名而来,结果导致本国传统服装产业衰退最终崩盘。
甚至有可能成为《瘟疫1Q09流行性肺炎》的故事。
总之取决于你对此事的了解有多深。
假设你看见几千年间雪花慢慢积累压缩,推动深层岩石,最终冰川像下崽一样把冰山推进海里,你会看着冰山在冰冷的海水里漂浮,你得知道,冰山上还载着开心的北极熊、海豹,它们都指望着在南半球勇敢迎接新生活呢,它们听说那边有好多企鹅在冰原上嘎嘎叫着挤作一团。但是接着,砰!一声巨响,好几千吨无辜的钢铁制品悲剧地撞上了浮冰,随之而来的还有令人激动的配乐……
……你肯定很想知道整个故事吧。
这一个故事是从桌子开始的。
那是一张很专业的桌子。它的诞生就是为了工作。桌上有……人类的痕迹,都是严格遵照冰冷的工作职责规章制度留下的使用痕迹。
其中大部分痕迹都集中在灰黑色背景中的一小片鲜艳色彩上。那是个咖啡杯。某个地方的某个人希望它当个快乐的马克杯。杯子上印着让人惊讶无比的泰迪熊图案,还配了一句“送给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外公”,“外公”两个字的字体略有不同,说明这个杯子肯定来自库存有好几百个这种杯子的商店,足以赠送给全世界所有最了不起的外公、爸爸、妈妈、奶奶、叔叔、阿姨或是别的什么人。可以想见,只有生活极其单调的人才会如此重视这样一件便宜货。
杯子里目前装着茶,还有一片柠檬。
乏味的桌面上还放着一把镰刀形的裁信刀及几个沙漏。
死神用他的骷髅手端起马克杯……
……喝了一小口,停顿片刻看了看那句他已经看过数千次的话,然后放下杯子。
非常好,他以丧钟般的语调说,展示给我看吧。
桌上最后一件东西是一个发明装置。“发明装置”这个词非常准确,那东西主要是两片碟子组成的。一片水平上面摆了一圈很小的方形布块似的东西。另一片则是竖直的,上面有很多小胳膊,每条胳膊上都握着一片很小的黄油吐司。每片吐司都能自由转动,当竖着的碟子转动时,就能让面包靠近那些方形布块。
我认为我明白这个意思了。死神说。
机器旁边那个小东西灵活地行了个礼露出笑容——鼠之死神大概也是会笑的吧。它把护目镜戴到眼眶上,卷起袍子爬到了机器上。
死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允许鼠之死神独立存在。毕竟当死神的意思就是当一切生物的死神,包括啮齿类动物。但是也许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微缩版的自己,这样从比喻意义上来说,他们就可以光屁股在雨地里奔跑[2],思考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藏在角落里偷偷观察世界,干一些禁忌但有趣的事情。
鼠之死神慢慢推动踏板,轮子转了起来。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死神耳边说:“真好玩儿啊,哈?”说话的是渡鸦聒斯,它自我定位是鼠之死神的私人交通工具兼密友。据它自己说,它干这个纯粹是为了博眼球。
小布块转动起来。小面包片随机拍下来,有时候把布块上的黄油拍得啪啪响,有时候又没拍到。聒斯认真地看着,以防其中夹杂着眼球。
死神觉得,为了让每片吐司都转动着抹上黄油,它们肯定花了不少时间和心思。计算沾黄油的布块的机器就更复杂了。在转过几圈之后,黄油布块机器的指针停在60%的位置,轮子停下来了。
哦?死神说,这证明不了什么。如果再来一次,很有可能——
鼠之死神抬起一根变速杆,接着再次踩动脚踏板。
吱吱。它命令道。于是死神乖乖地靠近了些。
这一次指针只走到了40%的位置。
死神靠得更近了些。
沾满黄油的八块布片这次第一圈全部没有碰到吐司。
机器内部蜘蛛形的钝齿轮转了起来。接着一个指示牌抖抖索索地立起来,其形象有如一个具现化的拟声词“噗噌”。
片刻后两个火花噼噼啪啪地冒出来,然后滋滋地往两侧闪过去,俨然勾勒出“恶意”二字。
死神点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
他穿过自己的书房,鼠之死神跑在他前面,他们来到一面一人高的镜子面前。那是一面很黑的镜子,像井底一样黑。镜框周围有骷髅和骨头的图案,这是为了外观协调考虑,死神照镜子的时候对面就是个骷髅,所以肯定不能有小胖天使和玫瑰在周围。
鼠之死神四脚扑腾着爬到镜框上面满怀期望地看着死神。聒斯飞上来啄它自己的影子,凡事都要尝试嘛。
显示,显示……我的想法。死神说。
镜中出现了一个棋盘,但是是三角形的,那个棋盘无比巨大,只能看到最近的一个角。世界就在这个角上——乌龟、大象、小小的圆形太阳及其他各种东西。那是碟形世界,是存在于绝不可能境界这一边的碟形世界,也就是位于边境区域的碟形世界。在边境区域,常常有各种事物跨越边境,有些时候事物会进入极度关注自身的宇宙,那种地方大家从来不考虑为后代创造更好的生活,也不考虑硕果累累的美好未来或者服务公众的产业什么的。
在这个黑白棋盘另外两个角的方向上,无限遥远处,有一个灰色的影子,看起来很像是一个空荡荡的带兜帽的斗篷。
怎么这时候来了?死神心想。
他认得这个东西。他们不是生命形式。他们算是……非生命形式。他们是宇宙运营状况的观察者,是宇宙的书记、宇宙的审计员。他们确保该转的东西转起来,该掉的石头掉下来。
他们认为,一件事物若要存在,就必须在时间和空间之中有一个位置。但是人类的出现堪称惊悚可怕。因为人性就是那种在时间和空间里没有位置的事物,此外还有想象、怜悯、希望、历史及信仰。要是拿掉这些东西,就只剩下一群常常从树上摔下来的猴子了。
所以说,智慧生命是异常事物。会扰乱记录。审计员痛恨这样的东西。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要收拾整理一番。
一年前,碟形世界各地的天文学家十分疑惑地观察到世界巨龟开始翻身,天上的星星也随之慢慢转了起来。由于世界的厚度很厚,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这一现象的原因,其实是巨龟阿图因伸出它古老的脑袋,用力往下一甩,躲开了一颗加速飞来的小行星,万一被撞上的话,碟形世界上所有人都不必再去买日记本了。
没关系,世界自己能处理好这种显而易见的威胁。所以现在灰袍子办事细致多了,为了期望中那个万事万物都可预料的宇宙,他们小心翼翼地行动。
黄油一面朝下是个无关紧要的指征,但是很能说明问题。它表明审计员的活跃度上升了。一直以来他们给出的消息都是:放弃吧,回海里当污水吧,当污水很轻松。
死神知道,这场庞大的竞争在多个层面同时展开,但是却很难知道在和谁竞争。
每个起因都会产生影响,他大声说,所以所有的影响都有起因。
他对鼠之死神点点头说:给我看看……起因。
嘀嗒
这是个寒冷的冬夜。有个人在后门咚咚地砸门,把屋顶上的雪都震得掉下来了。
镜子前面那个试戴新帽子的女孩把已经开得很低的领口又往下拉了些,以防来客是个男士,然后她去开门。
冰冷的星光勾勒出一个人影。雪花已然堆积在他的斗篷上。
“是接生婆奥格太太吗?”他问道。
“奥格小姐,”她骄傲地回答,“当然也是女巫。”她指指自己簇新的黑色尖顶帽。目前,她还处于在室内也戴着女巫帽的年龄。
“请马上来一趟,事情紧急。”
女孩似乎突然紧张起来:“维弗尔太太要生了?我以为她的预产期是几个星期之——”
那人说:“他们都说你是世上最好的接生婆,所以我大老远跑来。”
“什么?我?我只接生过一个!”奥格小姐俨然是一副遭遇了猎巫行动的神情,“比蒂·斯贝蒂比我有经验多了!米妮·四赖特老太也不错!维弗尔太太将是我第一次单独接生啊,她胖得像个衣柜……”
“对不起,那我就不打搅你了。”
那个陌生人消失在雪花飞舞的夜色中。
“喂!”奥格小姐喊道,“喂?”
但是那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串脚印。而脚印在积雪的小径中段戛然而止……
嘀嗒
有人重重地敲门。奥格太太把坐在自己腿上的那孩子放下来,起身去开门。
一个昏暗的身影站在夏季傍晚温暖的暮色中,那人肩上似乎有点奇怪的东西。
“是奥格太太吗?你现在结婚了没有?”
“结过两次了,”奥格太太开心地回答,“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
“请马上来一趟,紧急情况。”
“最近没有人要——”
“我是大老远赶来的。”那人说。
奥格太太没说话。他说“远”的时候有点特别。而且现在她看清了,对方肩上那白色的东西是迅速融化的雪。一段模糊的记忆冒了个头。
“哦,行吧。”她说,这二十多年来她学到了不少,“那就难说了,我会尽力的,大家都知道。但我不敢说自己是最好的。要我说,人总能学到新东西。”
“哦,既然如此,我就找个更方便的时候再来吧。”
“你身上为什么有——”
然而那个陌生人已经不见了,虽然不是凭空消失,但确实不在了……
嘀嗒
有人重重地敲门。南妮·奥格轻轻放下临睡前喝的白兰地,看着墙壁等了一会儿。干了一辈子前沿巫术[3],如今她磨炼出一套旁人压根儿不能体会的知觉,她脑海中的某种东西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炉架子上那壶准备灌热水瓶的水已经烧开了。
她放下烟斗起身去开门,眼下正是春季的午夜。
“我觉得,你一定是从大老远赶来的吧。”她看着那个昏暗的人影一点也不觉得惊诧。
“没错,奥格太太。”
“大家都管我叫奶奶了。”
她一低头,看见融化的雪水正从那人的斗篷上滴下来。最近一个月都没下雪了。
记忆浮出脑海,她问:“情况紧急,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