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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你想说‘请马上来一趟’?”
“请马上来一趟。”
“嗯,好吧,”她说,“没错,我是很厉害的接生婆,这是我自己说的。我接生了好几百个孩子了。甚至接生过巨怪,没点经验可干不了。我能处理顺产、难产,偶尔还会碰到麻烦的内横胎位。不过也许还能学到点新东西呢。”她谦虚地低着头,“我不敢说自己是最好的,不过肯定没有人比我更好了。”
“那请你现在务必和我走一趟。”
“哦,务必?务必吗?”南妮·奥格问。
“对!”
这位前沿的女巫迅速想了想,毕竟前沿是变化很快的。她知道什么时候是神话再现,什么时候该赶紧跑到路中间追上那个神话。
“我去取——”
“没时间了。”
“我不能空着手出——”
“快点。”
南妮·奥格从门后拿上接生工具包,那个包一直挂在门后专为紧急情况准备着,包里装满了她需要的东西,还有几样她希望永远用不上的东西。
“好了。”她说着就出门了。
嘀嗒
南妮·奥格回到厨房的时候,壶里的水才刚刚烧开。她愣了一会儿,把水壶从炉子上拿下来。
椅子旁边的杯子里还剩着一点白兰地。她喝完了之后又拿出酒瓶倒满。
然后她拿起烟斗,烟锅还是热的,她抽了一口,炭火发出噼啪的声音。
她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那东西有一大半都是空的了,她拿着酒杯坐下看着那个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嗯,这可真是……很离奇了……”
嘀嗒
死神看着那图像淡去。几片雪花从镜子里飞出来落在地板上已经融化了,但是空气中还有几丝烟斗里冒出来的烟雾。
啊,我知道了,他说,有人在很奇怪的环境下出生。但这究竟是问题所在,还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
吱吱。鼠之死神说。
确实,死神回答,你大概是对的。那个接生婆是肯定不会告诉我的。
鼠之死神有些惊讶:吱吱?
死神笑了笑。死神去问一个孩子出生的事情?她肯定不会说的。
“打断一下,”渡鸦说,“奥格小姐是怎么变成奥格太太的?听起来好像什么乡下风俗似的,你们懂我的意思吧。”
女巫都是母系家庭,死神说,她们觉得改变男人比改变名字方便。
他回到书桌边打开抽屉。
抽屉里有一本绑得严严实实的大书。像这样厚的书封面上多半印着“我们的婚礼”“学级相册”之类的字,而这一本上印的是“记忆”。
死神小心地翻开沉重的书页。他翻页的时候,有些记忆逃逸了出去,在空气中形成简短的图画,然后飞出去一段消失在房间的阴暗角落里。周围出现细微的声音,有笑声、哭声、尖叫声,甚至还有一阵木琴的音乐声,死神停下来听了一会儿。
作为不死的存在,他有很多东西需要记住。有时候最好是把东西放在安全的地方。
有一个边缘破损古老发黄的记忆飘在桌上。记忆中有五个人,其中四个骑着马,一个人坐在两轮战车上,这五个人显然是在电闪雷鸣中穿行。马匹疾驰。周围满是浓烟火焰,每个人都激动不已。
啊,以前的日子,死神说,以前都不流行单独工作。
吱吱?鼠之死神问道。
是啊,死神说,以前我们一共五个人。五骗士。但是你知道五个人在一起是什么样的。整天都吵,建设性争议,屋里弄得乱七八糟之类的。他叹了口气,还有一些据说最好不要说出来的事情。
他又翻了几页,又叹了口气。你是死神,而恰好又需要盟友的时候,到底能依靠谁呢?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印有泰迪熊的马克杯。
当然是家人啦。对了,他答应过家里人不再干这种事了,可是他一直搞不懂答应啊承诺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起身回到镜子旁。时间不多了。镜子里的东西看起来远,其实很近了。
一阵蜿蜒爬行似的声音过后是一段无声无息的寂静,接着仿佛是一口袋小棍子掉在了地上。
鼠之死神赶紧躲开,渡鸦也飞了。
扶我起来,拜托了。阴影中有人说,把那堆破黄油也收拾了。
嘀嗒
这张书桌如同无数星系的宇宙。
很多东西在桌上闪烁。有复杂的齿轮和弹簧,各种闪亮的东西呈现在漆黑的底色之上……
杰瑞米喜欢把钟拆成零件的时候,每一个齿轮、每一个弹簧都仔细地摆在他面前的黑色天鹅绒布上。他仿佛是在看着时间,被拆解的、可控制的时间,每个部分都是能够理解的……
他希望自己的人生也是这样。最好是能够被拆分成零件,放在桌上,仔细清洁上油,然后再重新组装,这样就能顺畅地运转。但是在有些时候看来,杰瑞米的人生似乎是由一个不怎么熟练的工匠组装的,组装的时候肯定有一些小而重要的零件“叮”的一声滚到房间角落里去了。
他希望自己能够多多喜欢旁人,但是却一直无法和人顺利相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生活是一场派对的话,他甚至不在派对的厨房里。他嫉妒那些能进厨房的人。厨房里可能有喝剩下的茶,一两瓶客人带来的便宜酒水,要是把酒里头的烟屁股捞出来说不定还能喝。而且厨房里说不定还会有个姑娘……杰瑞米知道自己想象力有限。
可是他从来都没收到过邀请啊。
钟表,话说回来……钟表就不一样了。他知道怎么让钟表走起来。
他全名叫杰瑞米·钟生,这可不是巧合。他刚出生没几天就成了钟表匠行会成员,人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他的人生是从一个篮子里或者一级台阶上开始的。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办,行会成员收留了这个还带着奶味的弃儿。这是一种古老的慈善行为,毕竟更悲惨的命运也是可能出现的。这个孤儿保住了小命,被抚养长大,学会了手艺,有了未来,有了自己的名字。很多手艺好的男女匠人或者城里的显贵都有意味深长的姓氏,比如叫路德、面坨、普纳或者钟生。这些名字都来自于本行业的传奇人物或者庇护他们的神灵,这些名字让他们结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家庭关系。年长的人都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在圣猪节的时候,他们慷慨地将食物和衣服赠给那些生在篮子里的后辈弟弟妹妹。这种生活虽不完美,但还能怎样呢?
所以杰瑞米健康长大了,只不过人有点奇怪。对于自己所从事的这门手艺,他很有天赋,这份天赋可以说补偿了他的其他一切缺陷。
店门口的铃响了。他叹口气放下寸镜。不过不用着急,店里有很多新奇的东西,有时候他不得不咳嗽几声才能引起客人注意。据说有时候杰瑞米在刮胡子的时候,甚至要咳嗽几声才能让自己的影子集中精神。
杰瑞米努力想当个有趣的人。但是问题在于,在“努力想当有趣的人”的人之中,杰瑞米属于那种……首先他会找一本名为《当个有趣的人》的书看看,然后再去找找有没有什么课程教人当个有趣的人。别人都觉得他是个无聊的话痨,他对此很是不解。为什么呢?他懂得各种各样的钟啊。机械钟、魔法钟、水钟、火钟、花时钟、蜡烛钟、沙子钟、布谷鸟钟,以及特别稀有的赫舍巴蜜蜂钟……但是不知为何,每次还不等他把钟表的话题说完,听众就跑光了。
他来到店里站定了。
“哦……对不起,让各位久等了。”他说。来客是一个女人。另有两个巨怪占据了店门入口的位置,他们戴着太阳镜,穿着很不合身的大号西装,看起来确实像是专门揍人的人。其中一个发现杰瑞米正在看他,于是将手指关节掰得咔咔响。
那个女人穿着一件大而昂贵的白色毛皮大衣,所以怪不得有巨怪跟着呢。她长长的黑发垂在肩头,脸庞十分苍白,几乎和大衣一个颜色。她……很漂亮,杰瑞米心想,毫无疑问非常漂亮,但这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美。他怀疑对方可能是僵尸。如今城里有好些僵尸,有些精明的人死了之后就跟僵尸在一起,精明的人大概能买得起这种皮大衣吧。
那个女人先是在看店里那座圆顶玻璃缸,她抬头问:“是甲虫钟?”
“哦,嗯,是啊……赫舍巴的律师甲虫每天的行动极为规律,”杰瑞米说,“我,呃,我觉得很有趣,所以摆在店里。”
“这真是非常……有机。”女人回答。她打量着杰瑞米,神情如同看另一种蜜蜂,“吾辈乃米莉娅·勒让。米莉娅·勒让小姐。”
杰瑞米老老实实地伸出手。钟表匠行会里有些耐心的人曾花了很长时间教杰瑞米如何与人打交道,后来他们都绝望地放弃了。不过他们终究算是教了点儿东西。
那位尊贵的女士看着杰瑞米的手。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巨怪笨重地走了过来。
“我们尊贵的小姐不握手,”他说,巨怪的悄悄话在店里反复回荡,“她志不可触碰的。”[4]
“啊?”杰瑞米说。
“好了,不用说了,”勒让小姐后退几步,“你做钟表,吾辈——”
杰瑞米的衬衫口袋里忽然发出一阵丁零零的声音,他掏出一个挺大的表。
“这是报时吗?你的表快了。”勒让小姐说。
“呃……嗯……不是……嗯,你还是用手捂住耳朵比较好……”
现在是三点钟。店里所有的钟齐声响了起来。布谷鸟钟布谷布谷地叫,蜡烛钟上面的整点指针掉下来,水钟发出汩汩的声音,空了的水桶像跷跷板一样上升下降,各种铃铛叮当作响,各种锣咣咣响,闹铃叮叮当当,赫舍巴的律师蜜蜂集体翻跟头。
两个巨怪都用大手捂住耳朵,但勒让小姐只是用手叉着腰,歪着头,等着钟声结束。
“全都很准时,吾辈明白了。”她说。
“什么?”杰瑞米不懂。他在想:这人是个吸血鬼吗?
“你所有的钟全部很准时,”勒让小姐说,“你在这方面要求很严格吗,杰瑞米先生?”
“不能准点报时的钟表是……不好的。”杰瑞米说。他真希望勒让小姐赶紧走。她那双眼睛让杰瑞米很紧张。他听说过有些人眼睛是灰色的,勒让小姐的眼睛就是灰的,仿佛是盲人,不过她显然是在仔细看着杰瑞米,而且看得很通透。
“对,不能准点报时确实很麻烦,对吧?”勒让小姐说。
“我……我不……不……不知道你来——”
“来钟表匠行会做什么?威廉姆森,那个人的钟随时都快了五分钟。而你——”
“我现在好多了,”杰瑞米紧张地说,“我吃了药的。行会的人都很好。现在你可以走了。”
“杰瑞米先生,吾辈希望你建造一座极其精准的钟。”
“我所有的钟都很精准。”杰瑞米看着自己的脚。距离下一次吃药还有五小时十七分钟,可是他现在觉得很需要吃药。“我必须问一下——”
“你的钟有多准?”
“十一个月的误差不超过一秒。”杰瑞米骄傲地说。
“就是非常好的意思?”
“是的。”确实是非常好,所以行会才对他那么宽容。天才总是可以有所偏差的,只要把手里的锤子藏好,把血擦干净就行。
“吾辈希望比这还要精确。”
“那不可能。”
“哦?你是说你做不到?”
“是的,我做不到。如果我做不到,那么城里其他所有钟表匠都做不到。如果他们能做到我早就该知道了。”
“你这么自信?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