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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啊,先森。”
“我吃了药的,你知道吧。”
“干得好,先森,”伊戈说,“我现在去做点早餐好吗?你就去窜衣服吧……祖人。”
杰瑞米挠了挠汗津津的便袍。“我马上就下来。”他说着就赶紧上楼去了。
伊戈看着架子上满满当当的工具。那些工具一尘不染,文件、锤子和钳子都是按照大小顺序排列整齐的,工作台上的物品以几何学一般的精确度摆放着。
他拉开一个抽屉,螺丝刀整整齐齐地排列成行。
他又看了看墙上。墙上除了放满钟的架子以外什么也没有。这可真是惊人——就连尿床博士外布斯好歹也在墙上挂了个挂历,也算是增添了一笔色彩。必须要说的是,那个挂历是由乌格利的酸浴与约束公司出品的,整个看起来就是红的,但是至少说明屋里的人知道四面墙以外还有别的世界。
伊戈很疑惑。他此前从未在理智的人手下打过工。他倒是协助过好多个……嗯,好多个世人所谓的疯子,也给几个普通人当过助手,那几个人就是在小范围的、社会尚可接受的某种程度内发疯。但是他真的没有和完全理智的人一起工作过。
当然了,他心里想道,如果把螺丝刀插在鼻子上是发疯,那么与之相反的就是清点刀的数目并按顺序仔细排列,这是理智——
啊,不,才不是呢。根本不是……
他笑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日常中。
嘀嗒
清洁工卢泽正在他的五重惊诧花园中,他小心翼翼地培育自己的山。他的扫帚正靠在树篱上。
在他上方隐约可见寺院的花园,花园里有一座永恒惊诧者·文的石头雕像,雕像面部呈现出一种瞪大了眼睛的表情,对,就是愉快的惊诧神情。
养育山脉这种爱好一般情况下只适合有很多空闲时间的人。卢泽平时非常忙。时间那都是别人的东西,他看待时间有如其他人在海滩上看待大海——在那里,很大,有时候可以拿脚指头沾一沾,但是肯定不能整天都住在里头。再说了,在里头泡久了皮肤会起皱。
此时,在这无穷无尽、不断重复的时刻,在这个阳光普照的平静小巷里,他正在摆弄小镜子、铲子、形态谐振器,以及其他各种奇怪的设备,这些都是六英寸以下的山生长必需的。
樱花树还在开花。它们一直都在开花。寺院后面有人在敲锣。一群白鸽从寺院屋顶上飞起来。
一个阴影落在他的山上。
卢泽看到一个人进入了花园。他为这个一脸不耐烦的新进小侍僧制作了一个马马虎虎的小标志。
“什么事啊,小师父?”他说。
“我找一个叫作卢泽的人,”男孩说,“事实上我个人认为他根本不存在。”
“我有冰川了,”卢泽没理会他说的话,“终于有冰川了。看见了吗,小师父?只有一寸长,但是已经开始侵蚀山谷了。放大点看,是不是?”
“是啊是啊,非常好,”那个侍僧似乎是在迁就下属,“这里是不是卢泽的花园啊?”
“你是说,最擅长制造山脉盆栽的卢泽?”
那个侍僧看着那一排花盆,又看了看这个满脸皱纹微笑着的小个子。
“你就是卢泽?你是清洁工啊!我看到你在扫宿舍!我还看到有人踢你!”
卢泽仿佛没听见似的,他端起一个约一尺宽的花盆,盆里有个小小的锥形正在冒烟。
“小师父,你觉得这个怎么样?”他说,“火山。难做得要死——对不起,我又说克拉奇方言了[10]。”
那个侍僧走上前,弯腰凝视着清洁工的眼睛。
卢泽是个波澜不惊的人,但现在他确实有些惊诧。
“你就是卢泽?”
“是的,孩子。我就是卢泽。”
那个小侍僧深吸一口气,伸出一只瘦巴巴的胳膊,递给他一个小卷轴。
“住持给的……呃,上师!”
他很紧张,卷轴被捏得皱巴巴的。
“孩子,大家通常都叫我卢泽,或者清洁工。等到他们更了解我之后,有些人叫我‘滚开’。”卢泽一边说一边把工具收拾好,“我从来就不是什么上师,除非是有人写错字了。”
他四下看了看,方才卢泽制作冰川用的小铲子就放在旁边的碟子里,但现在已经不见了。他肯定是刚才收起来了吧?
小侍僧既敬畏又有些怀疑地看着他。卢泽这人挺有名。这人……怎么说呢?根据传闻,他制造了一切。但是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制造了一切的那种人。他只是个长了几缕胡子的光头,随时带着和蔼的笑意。
卢泽拍拍那孩子的肩膀,让他放松下来。
“我们看看住持要干什么,”他说着展开那张米纸,“哦,这里说你要带我去见住持。”
小侍僧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什么?我怎么能带您去?侍僧不能进入内院!”
“是吗?那么,我就带你去吧,我带你带我去见他。”卢泽说。
“你可以进入内院?”小侍僧捂住嘴,“但你只是清洁——啊……”
“没错!甚至不是真正的僧人,更不是硐僧。”清洁工愉快地说,“挺神奇的,是不是?”
“大家说你跟住持的地位一样高!”
“天哪,不是的,”卢泽说,“我不是什么圣人,甚至没弄明白宇宙和谐什么的。”
“但是你做出了那些让人难以置信的——”
“我确实善于完成自己的工作,”卢泽说着把扫帚扛在肩上,“但不是个崇高的人。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古老的砖石路走着,小侍僧忽然说:“呃……卢泽?”
“什么事?”
“这里为什么叫五重惊诧花园?”
“真是个心急的孩子啊,你在外头世界叫什么名字?”卢泽问道。
“纽门。纽门·路德,上——”
卢泽警告似的竖起一根手指:“嗯?”
“清洁工。”
“路德啊?安卡-摩波的小孩?”
“是的,清洁工。”他语气突然有些沮丧,显然是知道对方下一句要说什么了。
“是在盗贼行会长大的?‘路德之子’之一?”
这个本名叫纽门的男孩看着老人的眼睛,他回答的时候声调平淡,因为已经回答过类似问题无数次了。“是的,清洁工,我是捡来的孩子。是的,我们这种小孩叫路德之子或者路德之女,路德是行会创始人之一。是的,所以我也姓这个姓。是的,当时生活不错,有时候我希望自己还在行会。”
卢泽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似的:“谁送你来的?”
“一个叫苏托的僧人发现了我。他说我有天赋。”
“马可?有头发的那个?”
“对。不过我以为所有的僧人都必须剃光头。”
“哦,苏托说他头发底下就是光头,”卢泽回答,“他说他的头发是一种独立的生物,只是恰好住在他头顶。他提出这个观点之后,庙里就立即调他去做外地工作了。他这人很努力,也很友好,只要你不动他的头发就什么都好说。所以,一个很重要的经验就是:想要过得好就不需要遵守所有的规则,包括那些和精神过程相关的规则。你进寺庙的时候改了个什么名字?”
“洛布桑,上——嗯,清洁工。”
“洛布桑·路德?”
“呃……是的,清洁工。”
“了不起。那么,洛布桑·路德,你想知道我的五重惊诧是哪五重,对吧?每个人都想知道。惊诧是时间的本质,五则是惊诧的数目。”
“是的,清洁工。我发现那座小桥会翘起来,把人掀翻丢进鲤鱼塘里……”
“很好,很好。”
“……我还发现,那个蝴蝶的铜像,如果你吹气的话,它就会拍翅膀……”
“两个了。”
“还有那些小雏菊,居然可以喷出那么多花粉……”
“啊,对。很多人都觉得这点最令人惊诧。”
“第四个惊诧的地方就是会唱约德尔调的竹节虫。”
“说得对,”卢泽高兴地笑着,“很好玩是不是?”
“但是我找不到第五个惊诧的地方。”
“是吗?你发现之后再告诉我吧。”卢泽说。洛布桑·路德跟在清洁工后面认真思考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最后一个是,五重惊诧花园本身其实是个测试。”
“嗯,是吗?!基本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测试。”
洛布桑点点头。四大元素花园也是这样,每个侍僧都能发现其中三个青铜标志——一个在鲤鱼池里,一个在岩石下面,一个画在风筝上——但是洛布桑的同学们谁都没发现火元素的标志。花园里似乎根本没有火。
过了一段时间,洛布桑想通了:他们上课学到共有五种元素。其中四种构成宇宙,第五种是惊诧,惊诧让一切发生。谁都没说过花园里的四种元素是物质的四种元素,因此花园里的第四种元素应该是惊诧,因为这里居然没有火元素。再说了,火本来就很少在花园里出现,另外三种标志倒是按照他们原本的元素出现了。于是他去了面包房,打开一个烤箱,面包块下面就是红热的炭火,那才是火元素。
“那……我认为第五重惊诧是:根本没有第五个惊诧。”他说。
“继续猜吧,肯定不是冒烟的圆筒,”卢泽说,“也没有写‘哇,你好聪明,总有一天你会自食其果’之类的话。”
“我在经文里没读到那些内容,清洁工。”洛布桑有些疑惑。
“是啊,读不到的。”卢泽说。
他们离开灿烂的阳光,进入冰冷的寺庙内部,穿过古老的大厅,又沿着从岩石里凿刻出来的楼梯下去。他们身后回荡着合唱诵经的回音。卢泽由于不是崇高神圣的人,所以可以想一些不崇高不神圣的念头,有时候他会想,这些合唱诵经的僧人到底是在念什么具体的东西呢,还是只是在“啊啊啊哈哈哈嗯嗯嗯”?反正光听回声是听不明白的。
他离开大走廊,来到两扇涂红漆的大门前,握住了门上的把手。然后他回头看了看,发现洛布桑站在几码[11]开外不动了。
“来啊?”
“硐僧都不准来这里!”洛布桑说,“至少得是第三德基姆[12]才行!”
“是啊,对。不过这里比较近,来吧。这边通风不错。”
洛布桑非常犹豫地跟上清洁工,生怕有上级僧人突然气急败坏地出来骂他。
那人可只是个清洁工啊!是专门扫地、洗衣服、清理厕所的人啊!谁都没提过这事啊!小侍僧们刚进来就听说过卢泽的事情——他被卷入了时间之中最复杂的一些状况里,然后都顺利解决了,他巧妙避开了历史各个十字路口的交通拥堵,他只用一个词就能扭转时间的方向,并且利用这点发展出了非常精妙的战术…………而眼前这个瘦小的老人看起来真的非常普通,也看不出他是哪里人,那身僧袍以前应该是白色的,现在全是污渍和补丁,那双凉鞋也是用绳子修补过的了。他笑得很和蔼,仿佛总是在期待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他连腰带都没有,就用一条绳子把僧袍系起来。有些小侍僧在头一年就能达到灰硐等级了!
道场里有好些高级别僧人在联系。两个人打成一团突然就滚过来,洛布桑赶紧让到一边,那两个人胳膊和腿都看不清楚,他们都努力捕捉周围的时间,将其切分成越来越细的碎片——
“你!清洁工!”
洛布桑转头一看,那人是在喊卢泽。原来是个廷僧,他刚刚才升上第三德基姆,腰带看起来簇新簇新的,他气得面红耳赤地朝小个子的卢泽走来。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清扫污秽之人?这里是禁地!”
卢泽依然带着愉快的微笑。他从僧袍里掏出一个小袋子。
“这里比较近,”他说着掏出一小撮烟丝,那个廷僧走过来开始卷烟卷,“再说到处都有脏东西。我会跟负责这层的人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