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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那些东西又会出现在奇怪的地方,”新进大师似乎不愿承认这个情况,“我看,他是在恶作剧吧。”
微风带着樱花的香味吹过阳台。
“不听话的小孩我见多了,”新进大师说,“新来的学徒大多不听话。但是他真的很过分。”
“怎么过分?”
“他上课迟到。”
“我们的学生怎么会这么随意?”
“路德先生根本不在乎。他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但他……很聪明。”
仁波点点头。聪明,在这个山谷里“聪明”别有一番特殊的含义。聪明的小男孩觉得自己比导师懂得多,喜欢顶嘴,喜欢打断别人说话。聪明的小男孩不如笨的小男孩好。
“他不遵守戒律吗?”侍僧头领问道。
“昨天,我带全班去石室领会暂时论,正好发现他在盯着墙看。绝对是没有认真听讲。我知道他肯定没听,就让他回答黑板上的问题,结果他立刻就回答正确了。”
“是吗?你也说了,他很聪明。”
新进大师觉得有些尴尬:“只是……那个问题不太对。那天早些时候我给第五德基姆的外勤人员讲过课,黑板上剩下一些试题没擦掉。是个特别复杂的相位空间问题,涉及N段历史中的残余谐振内容。那群外勤人员没一个答对。说实话,我都得去看参考答案。”
“那么你惩罚他是因为他没有回答他该回答的问题?”
“没错。那是不守纪律的行为。我觉得他大部分时候都心不在焉。从来都不认真,但是他每次都知道答案,又从来不说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他给别的学生做了个很坏的榜样。聪明小孩根本没法教。”
侍僧头领仁波看着寺院外头绕着屋顶飞行的白鸽,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现在不能把他送走。苏托说他见过那孩子演练郊狼式[8]!所以他才发现那孩子的才华!你能想象吗?他根本没受过训练!你能想象吗?有那种才能的人居然在外头乱跑!多亏了苏托警觉啊。”
“可是他把这个烫手山芋塞给我了。那孩子让人心神不定。”
仁波叹了口气。他知道新进大师是个善良谨慎的人,可是大师和外界脱节太久了。而苏托这样的人则是整天都在外头的世界。他知道要灵活变通,死板的人在外头就是死路一条。苏托这样的人……对了,他有主意了……
他看着阳台另一边,那边有几个仆人在清理掉落的樱花花瓣。
“我有个很好的解决办法。”他说。
“是吗?”
“像路德这样天赋异禀的男孩子需要的是导师,他不需要一板一眼的教室。”
“有可能,但是——”
新进大师随着仁波的眼光看去。
“哦,”他的微笑似乎不是那么友善,其中包括了某种预料之中的元素,暗示了他认为麻烦应该放在某个活该倒霉的人那里。
“我想到一个人。”仁波说。
“我也想到了。”新进大师说。
“是一个最近经常听到的名字。”仁波继续说。
“我觉得他要么会毁了那孩子,要么那孩子会让他崩溃,或者两败俱伤……”大师似乎很开心。
“所以,常言道啊,”仁波说,“完全没有坏处。”
“住持同意吗?”大师在反思这个好主意中是否有什么弱点,“他一直都……挺看重清洁工的。”
“住持是个大好人,不过现在他没牙齿,根本没法走动。”仁波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我相信他肯定会接受我们的联合建议,毕竟这只是日常事务中一点小事而已。”
于是未来就此决定。
他们不是坏人。他们为了维护这个山谷努力工作了数百年。但是在一段时间后,很可能会发展出某种危险的思维方式。其中之一是,一切重要事业都需要认真组织,但是不是事业需要组织,而是组织本身需要认真组织。而另一个则是:内心平静是好事。
嘀嗒
在杰瑞米床边的桌子上有一排闹钟。他不需要闹钟,他只要想醒就能醒来。闹钟是用来测试的。他把闹钟设在7点,自己则在6点59分醒来,检查闹钟有没有按时响。
今天晚上他喝了点水,拿着《硌棱童话》早早上床了。
他一直都不喜欢看故事书,不管几岁都没喜欢过,也不理解其中的主旨。他从未看过任何虚构作品。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特别讨厌《嘀嗒嘀嗒钟声响》那本童谣里头的插图,因为图里的钟根本对不上故事发生的时间。
他努力阅读《硌棱童话》。那些故事的标题都是《坏皇后是怎么穿着烧红的鞋子跳舞的!》《烤箱中的老太太》之类的。任何故事里都没提到钟表。作者似乎根本没想到过钟表。
不过《坏蛋假沙恩的玻璃钟》里头确实提到了钟,某种形式的钟吧。不过很奇怪,一个坏人——读者知道他坏,是因为故事一开头就说了他很坏——他造了一座玻璃钟,然后将时间姑娘抓住关在里头。但是事情却出了差错,钟里头的一个弹簧不能用玻璃制作,弹簧因为受到拉力断裂。时间姑娘重获自由,那个人则在一秒钟之内老了一万岁,随后变成了尘土,消失无踪——在杰瑞米看来,这个结局一点也不奇怪。这个故事最后还附了一段教训:细节决定成败。杰瑞米觉得奇怪,这个故事的教训为什么不是“不能把某个不存在的女士关在大钟里”,或者“换成玻璃弹簧就行了”?
虽然杰瑞米读的故事不多,但是他也察觉到这个故事有点不对劲。作者似乎对某个所见所闻的事情产生了误会,但又努力想要把它写得合理。另外还有——哈!——虽然故事设定在几百年前,但那时候就连尤伯瓦尔德都只有纯天然的布谷鸟钟,故事里画的那种大座钟最早也是十五年前才出现的。有些人真的蠢!要不是故事这么惨,你简直要被蠢笑了!
他把书放到一边,晚上剩下的时间他一直在做行会要的设计。他们给的报酬很高,前提是杰瑞米绝不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然后他把今晚的工作成果放在床边放钟的桌子上。他吹灭蜡烛。他睡了。他做了个梦。
玻璃钟在嘀嗒作响。它就摆在商店木地板的正中间,散发出银色的光。杰瑞米绕着它走着,也许是玻璃钟在绕着杰瑞米走。
它有一人多高。那透明的外壳里闪耀着星星般的红蓝两色电光。空气中有股酸味。
他全神贯注地观察这个钟,这是个完全透明的东西,全然是层层叠叠的玻璃和石英制成。这些东西从他身旁升起,形成高达数英里的光滑墙壁,他在缝隙中下落,随后发现这些光滑墙壁也不是完全平整的……
……那上面全是小洞。红色和蓝色的光点也在墙里,而且全都朝他喷出来。
此时忽然出现了声音。那声音来自前方的黑暗中,是一种缓慢的拍击声,莫名地很耳熟,仿佛是心跳声被放大了一百万倍……
……砰砰……砰砰……
……每一次拍击声仿佛都比山还厚重,比世界还深广,而且是血一般的红黑色。他听着那声音拍过几次之后,他下降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停下了,他又飞上去穿过斑斑点点的光芒,最终眼前的光芒变成了一个房间。
他必须要记住这一切!这情景只要看一眼就会觉得十分清晰!太简单了!太轻松了!他能看清楚每一个零件,能看见它们是如何环环相扣的,能看到它们是如何制作出来的。
接着这个梦渐渐消失。
当然了,这只是个梦而已。他对自己说,想到这点他觉得安心不少。但是他必须承认自己很喜欢这个梦,比如说,工作台上放着一杯热腾腾的茶,门外有敲门声……
外头确实有敲门声。杰瑞米想,门一开梦会不会就结束了,接着门也消失了,但敲门声还没停。是从楼下传来的。
此时是6点47分。杰瑞米看了一眼闹钟,确保它们都准时,接着他穿上睡袍迅速下楼。他吱嘎一声打开前门,外头没有人。
“这儿,先生,下头。”
站在低处的那位是个矮人。
“你姓钟生吗?”他说。
“有事吗?”
他递过来一个写字板。
“在这儿签字,这里写了‘在这儿签字’。谢谢。好了,孩子们……”
他身后冒出来两个推着手推车的巨怪,一个大木箱被“咚”的一声扔在石子路上。
“这是什么?”杰瑞米问。
“快递包裹。”矮人拿回他的写字板,“从尤伯瓦尔德寄来的。肯定花了不少钱。看看这上头的封印和贴纸。”
“能帮忙搬进来……”杰瑞米话还没说完,手推车就被推走了,车子发出轻快的铃铛声,里头有些易碎品叮当作响。
下雨了。杰瑞米看了看箱子上的标签。这东西显然是寄给他的,在箱子的把手附近,靠近封印的位置是尤伯瓦尔德的双头蝙蝠标志。除此之外箱子上没别的标志了,只在靠近底部的地方写了一句:
此面向上
箱子突然开始骂人。虽然它说的是外语而且很模糊,但所有骂人的话都是世界通用的。
“呃……你好?”杰瑞米说。
箱子晃了几下,翻了个面,接着又传出一声咒骂。里头传出敲打的声音,还有更加大声的咒骂,然后箱子又翻到正面朝上,所谓的“顶部”在上头。
一块板子挪开,接着一根撬棒被咣当一声扔到街上。刚才骂人的那个声音说:“能帮个忙不?”
杰瑞米将撬棒卡在箱子的裂缝处用力拉。
箱子分崩离析。他放下棍子。那箱子里头有个……生物。
“我不懂啊,”那生物推开身边的包裹填充物,“怎怎八天都没什么问题,结果那两个寸货居兰把我丢在门口。”他朝杰瑞米点点头,“早安,先森。你就四杰瑞米先森吧?”
“是的。不过——”
“我叫伊戈,先森。仄里四我的证苏,先森。”
他把一沓文件递给杰瑞米,那手仿佛是遭遇了工业事故之后勉强缝合起来的。杰瑞米下意识地想后退,然后又有些尴尬地接过证书。
“可能是搞错了吧。”他说。
“不,没有搞错,”伊戈说着从箱子的废墟里拖出来一个毛毡旅行包,“你需要组手。要组手的话,澡伊戈总没错。人人都懂。我们还四别淋雨了吧,先森?我膝盖都要森锈了。”
“我不需要助——”杰瑞米说了个开头,就觉得不对,真的不对。他根本留不住助手。助手们待不到一个星期就都走了。
“早上好,先生!”一个开朗的声音说。
又一辆手推车跑过来。这辆车涂着看起来明快健康的白色,车上装满牛奶桶,车子一侧写着“罗纳德·泡湿,牛奶坊”。杰瑞米被打断了思路,他抬起头看着神情开朗、两手各拿一瓶牛奶的泡湿先生。
“和平时一样,大师,一品脱。你有客人啊,那再来一瓶好吗?”
“呃,呃,呃……好,谢谢。”
“这周的酸奶特别好,大师。”泡湿先生继续推销。
“呃,呃,酸奶就算了,泡湿先生。”
“还需要鸡蛋、奶油、黄油、脱脂牛奶或者奶酪吗?”
“不用了,泡湿先生。”
“那好吧,”泡湿先生大大咧咧地说,“明天见啦。”
“呃,好。”杰瑞米说话时,手推车已经走了。泡湿先生是他的朋友,在杰瑞米有限的社交词汇中,朋友的意思就是“每周说上一两次话的人”。他挺喜欢这个卖牛奶的,因为他每天都来而且很准时,每天早晨就是七点整把牛奶瓶放在门口。“嗯嗯……再见。”他说。
他又转身看着伊戈。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他想问问,可是那个怪人已经进门去了,杰瑞米赶紧追着他来到工作间。
“哦,好,非常好,”伊戈俨然是一副内行的语气,“那四转球MK3微型机床,四吧?我在他们的目录上见过。曾四太好了——”
“我没有让任何人介绍助手!”杰瑞米说,“谁派你来的?”
“姆们伊戈很能干的,先森。”
“对,你说了!但是,我没有——”
“不,先森,‘姆们伊戈’是个组兹,先森。”
“什么组织?”
“外派钻业人四,先森。仄么说吧,先森,其斯吧……伊戈的人总四不滋道为森么就澡不到雇祖啦。另一方面呢——”
“——你有两个拇指,”杰瑞米惊讶地说,他刚才注意到这点,所以没忍住,“每只手都有两个!”
“哦,对啊,先森,可方便啦。”伊戈一点都不尴尬,“另一方面呢,想要聘请伊戈的人也很多。我姑姑伊戈妮娜四我们小斯务所的负责人。”
“有……很多个伊戈?”杰瑞米说。
“哦,有好多人呢。我们四个大家族。”伊戈说着递给杰瑞米一张卡片。
上面写着:
姆们伊戈
随时随地的好帮手
老市政厅
坏蛋假沙恩市
c-mail[9]:好嘞老板@尤伯瓦尔德
杰瑞米看着那个通信地址。一般来说他不关心任何与钟表无关的事情,但是此时却不可能不关心。他对这项最新的跨大陆通信系统非常感兴趣,因为系统里采用了不少钟表的机械原理来加快信息传递速度。这么说来,发出一串噼噼啪啪的信号就能雇用一个伊戈?哦,怪不得这么快呢。
“市政厅,”杰瑞米说,“意思就是一个会议大厅之类的地方吗?”
“通常四的,先森……通常四的。”伊戈肯定地回答。
“你们在尤伯瓦尔德真的有办事处吗?”
“哦,有啊。我们已经两手牢牢攥组了未来,先森。”
“——四个拇指呢——”
“对啊,先森。我们能攥组任何东西。”
“所以你就把你自己邮寄来了?”
“当然啦,先森。我们伊戈能吃苦。”
杰瑞米看着伊戈刚才递给他的那一沓纸,上头有个名字吸引了他的眼光。文件最上头签了个名。大体上算是个签名吧。而且用整齐得如同印刷一般的大写字母写了一句话,最后附了个名字。
他很有用
勒让
他想起来了。“哦,是勒让小姐啊。她派你来的吗?”
“没错,先森。”
伊戈似乎希望他继续好好看看文件,于是杰瑞米又继续看,原来那些是推荐信。有些是褐色的字迹,杰瑞米衷心希望是用褐色墨水写成,一条是蜡笔写的,还有些写在边缘处。所有的推荐都很夸张。杰瑞米看了一会儿,那些签名似乎有着某种趋向性。
“这一个签的名字是疯医生阿勺?”杰瑞米说。
“哦,其斯他不叫疯医森。那四个绰号而已。”
“那他疯吗?”
“不滋道呀,先森。”伊戈说得很平静。
“还有这个神经男爵哈哈?这里说你离开的原因是,他被一座燃烧的风车砸死了?”
“四搞错身份了,先森。”
“是吗?”
“四啊,先森。好像四土匪把他认成尖叫博丝巴萨卡了,先森。”
“哦。好吧,”杰瑞米接着往下看,“我看看你还给谁工作过。”
“好的,先森。”
“这人死于血液中毒?”
“四啊,先森。被一把脏擦子刺中了。”
“还有……穿刺者尼普斯?”
“呃,他开了个烤肉窜的店,你想不到吧?”
“是吗?”
“不四撺统的那总烤肉店,先森。”
“你是说他也挺疯的?”
“啊。要我嗦啊,他确斯有他自己的行四方法,不过伊戈从不评论自己的祖人和女祖人,先森。仄四姆们伊戈的信条,先森。”他耐心地说,“大家都仄样的话,四界就会成为老可爱的好地方了,先森。”
杰瑞米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来就不擅长与人交谈,除了之前跟勒让小姐的谈话,以及因为不想买奶酪和泡湿先生多说过几句话以外,伊戈是他这一年来说话最多的人了。
也许是因为伊戈不算人类的缘故吧。到目前为止,杰瑞米定义中的“人”不包括身上针脚比手提包还多的那种。
“我不知道有没有工作给你做,”他说,“我有个新任务,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样……总之,我不疯。”
“疯不四必要条件,先森。”
“事实上我有个证书证明我不疯,你知道吗?”
“那可曾好啊,先森。”
“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