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他们知道。
“你们知道那是谁的神龛?”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最聪明的侍僧恐惧地看着住持,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拿起一把扫帚就走出了房间。
另外两个稍微迟钝一点点的,也想通了前因后果,也拿起扫帚走了。
然后有一个说:“那只是某个清洁工的神龛而已!”
住持说:“你们拿上扫帚去扫地。每天都扫,扫到你们找到卢泽为止,你们要对他说:‘清洁工,是我踢翻了你的神龛,把里面的东西都撒出来了。现在我满心惭愧,请让我随您去第十德基姆道场学习正道。’学完之后,如果你们还能回来,再继续在这里学习吧。明白了吗?”[16]
一些年长的僧侣会抱怨,有些人则说:“卢泽的道和我们不一样。别忘了,他通过不经意的清扫就领悟了万物,其他人却要接受教育。别忘了,他无处不在,完成过很多任务。也许他确实有一点……奇怪,但是别忘了,他只身去过满是士兵的城堡,也闯过陷阱,还让蒙塔布[17]的帕西被一根鱼刺若无其事地卡死了。在确定时间地点这方面,没有任何僧侣比卢泽更厉害。”
有些不了解情况的人会说:“那么卢泽究竟遵从了什么道,居然能这么厉害?”
别人就会这样回答:“是‘安卡-摩波,奎尔姆街3号,玛丽埃特·科兹莫皮利特太太,房屋出租,价格公道’。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没什么意义的胡话吧。”
嘀嗒
卢泽把扫帚靠在墙边听那些高僧谈话。倾听是他经年累月磨炼出来的技术,如果你认认真真花足够的时间去听别人说话的话,会发现他们说出来的事情比他们自以为自己知道的还要多。
听完了之后,他说:“苏托是个很厉害的外勤员工,虽然有点奇怪,但是人很好。”
“他掉下去的事件也显示在了曼陀罗里,”仁波说,“那孩子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苏托说他只是条件反射。他认为在他所见过的人中,那孩子是真正的一无所知。他只花了一个小时就让他上了去山里的车。然后花了三天时间在盗贼行会施展了花落之术,因为那孩子是个被丢在盗贼行会门口的弃婴。”
“花落之术成功了吗?”
“我们得到授权使用两个延时器内的时间。也许有几个人会隐约记得一些事情,不过行会毕竟人多事杂。”
“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父母亲情,只有盗贼之间的情谊。”卢泽感叹道。
“不过他是个很厉害的盗贼。”
“我看也是。他多大了?”
“看起来有十六七岁了吧。”
“现在来学也太晚了。”
高僧们交换着眼色。
“我们什么都教不了,”新进大师说,“他——”
卢泽抬起他瘦骨伶仃的手:“我没猜错的话,他已经知道了。”
“仿佛有人告诉他,他暂时缺少了一段记忆,”仁波说,“而他也觉得无聊而且有些生气。我觉得他不靠谱。”
卢泽挠挠自己花白的胡子。“真是个奇怪的小孩,”他陷入沉思,“很有天赋。”
“我们应该自问,要罐罐要罐罐噗噗,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住持开始咬玩具牦牛的脚。
“但不是‘万物都有时间地点’一说吗?”卢泽说,“不过话说回来,各位,你们数百年来都在教育学生,而我只是个清洁工而已。”他心不在焉地伸出手,那个玩具牦牛恰好从住持笨拙的手里掉下去,卢泽在半空中接住了它。
“卢泽,”新进大师说,“长话短说吧,当年我们也教不了你,你还记得吗?”
“但是后来我找到了自己的方法。”卢泽说。
“你可以教教他吗?”住持说,“那孩子需要姆姆姆卟姆姆姆找到自己。”
“经文里不是写了吗,‘我只有一双手’?”卢泽说。
仁波看了看新进大师。“我不知道写没写,”他说,“你引用的那些东西我们都没见过。”
卢泽似乎还在思考,仿佛他的思维在别处忙碌着,他说:“只有此时此地。因为经文里写了,‘不会洒落,只有倾泻’。”
仁波很疑惑,接着他恍然大悟地说:“是水壶,水壶不会一点一点地洒水,只会一口气倒出来!”
卢泽悲伤地摇摇头。“一只手拍出来的声音只是‘噗噗噗’。”他说,“好吧,住持。我帮他找到属于他的道。各位还有别的事吗?”
嘀嗒
卢泽回到候见室,洛布桑站起来向他行礼,不过他显得有些犹豫,还挺尴尬。
“好了,有一些规则你必须遵守。”卢泽径直走过去,“首先,你不用叫我‘师父’,我也不拿某种虫子来替你起名。我不负责让你遵守纪律,你自己要自觉。经文里写了,‘我做不来那种事。’我说什么你就照办,我们就能相处愉快,明白吗?”
“什么?你愿意收我当徒弟?”洛布桑一路小跑跟上他。
“不,我不愿意收你当徒弟,我都一把年纪了。但是你会成为我的徒弟,我们两个互相帮助,好吗?”
“你会把一切都教给我吗?”
“我不懂‘一切’,经院矿物学我就不懂。不过我会把我懂而且对你有用的东西都教给你。”
“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太晚了——”
“明天早上?”
“明天天不亮就开始。我会来叫你。”
嘀嗒
在距离弗洛特女士的学校挺远的某个地方,有条机密街,街上有好几家绅士俱乐部。其实这些地方对“绅士”的定义就是“一年花销超过500元的人”,说起来也真是挺讽刺的,这些绅士也受到其他年消费500元以上的绅士们的认可。
这些人不喜欢和女士们在一起。当然并不是说他们是另外的那种绅士,那群绅士在城里另外一个区有好几家装修更精美的俱乐部,去的人也更多。机密街这群绅士总的来说是从小被女士们欺负的那种绅士。他们的人生被保姆、家庭教师、女舍监、母亲、妻子们掌控着,差不多这样过了四五十年后,这些态度温和的绅士放弃抵抗,尽可能礼貌地逃进俱乐部里。在这里,他们可以整个下午都靠在扶手椅上打盹儿,而且裤腰上的扣子也不用扣[18]。
这类俱乐部中最顶尖的一家是费吉特俱乐部,它的规则是这样的:苏珊不需要隐身就能进去,因为她知道费吉特俱乐部的人都看不见她,就算看见了,也会坚信她不存在。只有在执行34b项规定时,女性才可以进入俱乐部,这项规定勉强同意女性家庭成员或者可敬的已婚女性或者三十岁以上的女性,可以在下午三点一刻至四点半之间,到绿色画室饮茶,在此期间至少要有一位俱乐部成员全程陪同。这项规定由来已久,所以很多成员对此的理解是,女性一天只可以存在七十五分钟,在这段时间以外,俱乐部中出现的女性要么是幻影要么是想象。
就苏珊的情况来说,幻影的解释应该是真的,因为她穿着十分严肃的教师制服和扣扣子的靴子,当她以死神的外孙女身份出现时,鞋跟就显得很高。
她朝图书馆走去,靴子在大理石地板上敲出回声。
她非常不理解死神为什么要到这个俱乐部来。当然,他确实符合绅士的条件:他在乡间有一处住所——是某个遥远黑暗的乡间——而且非常守时,对每个人都很礼貌——他早晚会见过世界上每个人——无论在家还是外出都衣着得体,另外还有个很好的男仆。
唯有灵魂收割者的身份这一点不太符合绅士的要求。
图书馆里那些软绵绵的椅子大部分都被吃完午饭后盖着《安卡-摩波时报》舒舒服服打盹儿的人占据了。苏珊看了一圈,最终看到某一份报纸下面露出半截黑色的袍子和一双骨头的脚。另外还有一把镰刀靠在椅子后面。她掀开报纸。
下午好,死神说,你吃午饭了吗?这里有果酱布丁卷。
“你在这里干什么,外公?你不需要睡觉。”
我觉得这里很平静。你最近好吗?
“老鼠没来之前我一直都很好。”
工作怎么样?你知道我很关心你。
“谢谢,”苏珊简单地回答,“好了,为什么——”
跟我聊聊不好吗?
苏珊叹了口气。她知道接下来是什么,那可不是个让人高兴的想法。而是一个小小的、可悲的、摇摆不定的想法,内容大体是这样的:他们两个只有彼此做伴了。就这样。这是个自己都会捏着小手帕哭唧唧的想法,但是却很真实。
死神当然有人类男仆阿尔伯特,还有鼠之死神,这些勉强算是同伴?
据苏珊所知……
她是部分不死的,或者可能是整个不死的。她可以看到真正存在的东西[19],她可以像脱外套一样轻松摆脱时间。重力之类适用于所有人的法则,必须在征得苏珊同意之后才能对她起效。不管你怎么努力,这种事总会影响到人际关系。当你心里明白,人不过是一堆暂时堆叠起来的原子,过不了几十年就会散架的时候,想要好好相处当然是不可能的了。
她作为死神的那一小部分觉得,把人视为真实存在的话,真的很难应付。
她人生中的每一天都在懊悔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个祖辈。此外就是很想知道行走在世间时,对脚下的岩石和天上的星辰一无所知是什么感觉,只有五种感官是什么感觉,又聋又瞎是什么感觉……
孩子们还好吗?我喜欢他们画的我。
“挺好。阿尔伯特还好吗?”
他很好。
……不聊天又是什么感觉呢?苏珊心里继续想。在一个巨大的宇宙里,根本没有聊天存在的空间。
世界快要结束了。
这话倒是够夸张的。“什么时候?”
下周三。
“为什么?”
审计员回来了。死神说。
“那些邪恶的小东西?”
对。
“我讨厌他们。”
我当然是没有任何感情的。死神说,他那种面无表情真的只有骷髅才能做到。
“他们这次要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是记得住未来的事情吗?”
对。但是在星期三之后,有些事情改变了。没有未来了。
“肯定剩了些东西,至少还有些残渣碎片吧?”
没有。在下周三的一点钟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永远地没有了。没有人活下来。没有人死。我所见的就是这种状况。未来被改变了,你明白吗?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苏珊知道这话其他任何人听着都会觉得有点傻。
我认为世界末日人人有责,你觉得呢?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认为这件事跟时间的本质有关,关系到神灵和人类。现在出现了一些……波动。
“他们对时间做了什么手脚?他们不是不能够做那种事吗?”
他们不能。但人类可以。而且此前已经做过一次了。
“谁会那么蠢——”
苏珊不说话了。偏偏就是有这么蠢的人。总有人会为了看看事情到底成不成而去做蠢事。如果你在一个山洞里放上一个大按钮,旁边挂个牌子说:“世界末日按钮,切勿按下。”那不等牌子上的油漆晾干就有人去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