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她又思考了一下。死神认真地看着她。
苏珊说:“真有意思,我最近正给学生们读一本书,是那天突然出现在我桌上的书,叫《硌棱童话》……”
啊,给小人类看的愉快小故事。死神的语气中绝无讽刺之意。
“……其中大部分故事都是讲坏人如何悲惨死去。真的很奇怪,孩子们似乎挺喜欢这种故事,他们一点都不觉得担心。”
死神没说话。
“……不过《坏蛋假沙恩的玻璃钟》这个故事不一样,”苏珊看着那张骷髅脸,“虽然是个大团圆结局,但他们觉得那个故事很令人难过。”
也许因为那个故事是真事。
苏珊太了解死神了,所以她没有争论。
“我懂了,”她说,“是你把书放在那儿的。”
是的,英俊的王子之类的废话都不用管。那个钟当然不是审计员发明的,是某个疯子发明的。但是审计员很擅长改造。他们不会创造,但是可以改造。现在他们要重建那个钟。
“时间真的停止了吗?”
被困住了。只困住了一小会儿,但那次的结果依然影响着我们。历史断裂了,成了碎片。过去和未来没有了联系。历史派僧侣必须将那些碎片一点一点拼合起来。
苏珊没有浪费时间说“不可能”之类的话。只有那些相信自己活在真实世界里的人才说这种话。
她说:“那可真是……花了很多时间啊。”
当然时间不是问题。他们使用一种基于人类脉搏频率的纪年法。那些年,大概花了五百年。
“如果历史碎了,他们在哪里——”
死神竖起手指。
从现世的角度想想吧,苏珊。我认为他们偷走了部分历史。在这个世界形成之前,就已经有了一段时间,那些时间都浪费在了很多爬行类动物身上。不过大蜥蜴拿时间有什么用呢?你有没有见过那些僧侣使用延时器?那个真的很厉害。他们可以挪动时间,把时间储存起来,或者拉伸……总之非常了不起。至于这一切是何时发生的,这个问题其实毫无道理。什么时候瓶子破碎,这和瓶子在哪里碎裂有什么关系呢?总之那次事件的残片在这个重建的历史中已经不存在了。
“等一下,等一下……人怎么可能把一片,嗯,一片过去的时代混入现代?大家会发现的吧……”苏珊胡乱挥挥手,“比如说,哇,那人穿了件奇怪的盔甲,那些房子太奇怪了,几百年前那场战争他们怎么还没打完?”
苏珊,根据我的经验,很多人类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几百年前的战争里。
“这倒也是,但我的意思是——”
你不能把容器和内容物搞混了,死神叹了口气,你基本上是人类。你需要比喻,看来需要实物教学。来吧。
他起身穿过大厅走进餐厅。还有几个吃得慢的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下巴底下垫着餐巾,浑身洋溢着愉快的碳水化合物氛围。
死神走到晚餐用的桌边,抓住桌布的一角。
时间是这块布,他说,上面的刀叉碗盘是在时间之中发生的事件——
接着传来一声击鼓声。苏珊往下一看,原来是鼠之死神坐在一面鼓的前头。
看好。
死神把桌布抽走了。桌上的餐具一阵叮当作响,花瓶晃了几下,但基本上都在原位。
“我懂了。”苏珊说。
桌子还在,但是桌布可以拿到别的地方去使用了。
“但是你把盐弄倒了。”苏珊说。
技术不熟练。
“桌布上还有上一顿饭留下来的印子,外公。”
死神笑起来。没错,他说,这个比喻非常好,你不觉得吗?
“大家会发现的!”
真的吗?人类是宇宙中最不会仔细观察的生物了。通常都是,哦,有好多异常现象啊,有一撮盐撒了,不过历史学家会解释清楚的。历史学家在这方面特别有用。
世界上有种东西叫规则,苏珊知道。这种规则不会被写下来,同理,山脉的存在也不会被写下来。但是它们是宇宙运行的基础之基础,远比重力之类的机械化的东西重要。审计员讨厌生命出现后带来的混乱状况,但是规则不允许他们进行干涉。人类的发展对它们来说一定是好事。总算有一种会被骗去朝自己的脚开枪的生物了。
“我不知道你指望我干什么。”苏珊说。
把你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死神说,我呢,从经验和现实的情况来看,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重要的事。
“你不能告诉我?”
我决定不告诉你。但是那些事情很重要。总之,你的洞察力非常宝贵。你的思路也很有用。你能去我去不了的地方。我只能看见未来,你却能改变未来。
“重新造出来的那个钟在哪里?”
我不能说。我虽然可以根据自己知道的内容进行推理,但是这个事件模糊不清。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事实被隐藏起来了。有某个不服从我的人参与其中……死神似乎有些尴尬。
“神灵?”
服从其他存在的……人。
“你得再说详细一些。”
苏珊……你知道,我收养了你妈妈,并且把她抚养长大,还为她找了个合适的丈夫——
“对,是,”苏珊不大高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每天都照镜子呢。”
这个……对我来说很难。事实上,我并不是唯一一个参与这种事情的神灵。你很惊讶?神不是经常干这种事吗?
“神,对,但是你这样的人——”
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是很像人……
苏珊干了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她听进去了。对老师来说这可不一般。
苏珊,你会知道的,在人类之外……我们究竟是什么——
“我不在人类之外,”苏珊果断回答,“我只是……有一点特殊的天赋而已。”
我当然不是指你。我是说那些虽然不是人类但是却部分是人性的存在——战争、命运、瘟疫及其他和我们类似的存在——我们被人类想象成人类的形象,因此我们以不同风格呈现出人性的不同侧面。这是唯一的方式。就连强加给我们的外貌形象也是来自人类对宇宙的某种观察结论。我们有一些人类特性……比如好奇、愤怒、不安……
“外公,这些是基本的。”
是的。这些你都知道,所以我们中有些……对于人性充满兴趣。
“我知道。我就是那种兴趣的结果。”
对。呃……我们中有一些,嗯,对人类的兴趣更加……
“更加感兴趣?”
……更加有个人倾向。你有没有听我说过……时间的拟人化个体……
“你没说太多。你之前说,她住在一座玻璃宫殿里。”苏珊发现死神有些不自在,她不禁既有点羞愧又有点奇怪的满足。死神看起来就像是被迫承认自己的衣柜里藏着一具骷髅似的。
是的。呃……她爱上了一个人类……
“那还真是一段浪漫时光。”苏珊特别强调“时光”二字。她知道这话说得很幼稚,但是身为死神外孙女的人生可不容易,所以有时候她不可避免地十分烦恼。
啊。双关语,文字游戏,死神懒洋洋地说,不过我觉得你是在表达感觉无聊的意思。
“嗯,古代这种事情还是很常见的,对吧?”苏珊说,“诗人们常常爱上月光、风信子、各种各样的东西,还有永恒的女神什么的——”
但是这件事是真的。死神说。
“有多真实?”
时间有个儿子。
“怎么可能——”
时间有个儿子,他基本上是个凡人,和你一样的。
嘀嗒
钟表匠行会的一个成员会每周拜访杰瑞米一次。不是正式的拜访。只是偶尔有些工作交给他,或者有时候来取一些东西,因为不管人家怎么说,杰瑞米真的很有天赋。
同时这也是隐晦地提示杰瑞米吃药,不要疯得太醒目,当然也是以不正式的方式。
钟表匠们都明白人类大脑是十分精密复杂的机器,偶尔会出故障。行会成员都是很谨慎的人,总是追求非人类的精确性,此举是会造成损失的,甚至会造成大问题。弹簧并不是唯一一种会卷曲起来的东西。大体上来说,行会委员会都是善良的、理解他人的人。大体上来说,他们都不是会耍阴谋诡计的人。
行会的秘书霍普金斯博士惊讶地发现,一个看起来仿佛是从重大事故中幸存下来的人打开了杰瑞米的店门。
“呃,我来找杰瑞米先生。”他说。
“好的,先森。祖人就在店里,先森。”
“你是,嗯……?”
“我四伊戈,先森。杰瑞米先森很善良地接纳了我,先森。”
“你替他工作?”霍普金斯博士上下打量着伊戈。
“四的,先森。”
“嗯……你之前是不是站在什么特别危险的机器旁边来着?”
“没有,先森。他就在工作室,先森。”
“伊戈先生,”霍普金斯博士一边走进钟表店一边说,“杰瑞米先生在吃药,你知道吗?”
“四的,先森。他经常提起此斯。”
“那他,嗯,他这段时间健康状况……?”
“很好,先森。他对工作充满热情,先森。心明眼亮,摇头摆尾。”
“摆尾?”霍普金斯博士很心累,“嗯……杰瑞米先生一般都不用仆人。上次他把一个钟砸在助手头上了。”
“曾的吗,先森?”
“嗯,他没用钟砸你吧?”
“没有,先森。他表现得很正常,”伊戈居然有四个拇指,脖子周围全是缝合的针脚,他打开工作室的门,“杰瑞米先森,霍普金斯博士来了。我仄就去泡茶,先森。”
杰瑞米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眼睛炯炯有神。
“啊,博士,”他说,“你来了真好。”
霍普金斯博士走进工作室。
屋里有些变化。那一大块板条抹泥灰的墙上原本是挂满了铅笔画的草稿,现在草稿都拿走了,房间另一边放着一个画架。工作台上之前都摆满了各种组装到不同程度的钟表,现在却放的全是水晶块和玻璃板。屋里还有股浓浓的酸味。
“嗯……在做新东西?”霍普金斯博士问。
“是的,博士。我正在检查超密度水晶的成分。”杰瑞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