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是非常长的时间。”
“我们为什么感觉不到?宇宙毁灭了但我们却毫无感觉?”
“据说感觉不到。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安,但是据说发生得太快了,所以注意不到。”
洛布桑看着雪地想了想,然后说:“好吧,继续说吧。”
“尤伯瓦尔德有人用玻璃造了一个钟。我记得是由光驱动的。因为必须是这个程度的驱动才能与宇宙时瞬同步。”
“他为什么要造玻璃钟?”
“听我说,他住在尤伯瓦尔德悬崖上一座老旧的城堡里。有些人就喜欢这样,他们的理由无非是‘我乐意’。他们都有噩梦,都想让噩梦成为现实。”
“但是你不可能造出那样的钟啊,因为它是在宇宙内部,所以……在宇宙重建的时候,它也重建了,不是吗?”
卢泽非常满意,他坦然地说:“真厉害。”
“这就像用撬棒从箱子内部撬箱子。”
“住持认为那个钟有一部分是在宇宙之外。”
“不可能有宇宙外面——”
“你把这话去跟那个九世都在研究这个问题的人说吧。”卢泽说,“你还要不要听这个故事?”
“要听,清洁工。”
“嗯……那时候我们在外头的人手不多,当时有个年轻的清洁工——”
“是你,”洛布桑说,“那是你吧,对不对?”
“是啊,是啊,”卢泽不耐烦地说,“我被派去尤伯瓦尔德。当时历史的分歧还不多,我们知道有大事即将在坏蛋假沙恩大街附近发生。我当时花了好几个星期查看。你知道在那个峡谷有多少遥远的城堡吗?你根本不可能靠近遥远的城堡!”
“所以你才没能及时找到那座城堡,”洛布桑说,“我记得你是这么对住持说的。”
“我刚走进山谷,闪电就击中了塔楼,”卢泽说,“你知道经文里写了,‘大事件总有阴暗面’。但是我找到具体地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想要以比闪电还快的速度往山上跑半英里……任何人都做不到。我差点就赶上了——我刚走进门,四周就成了一片火海!”
“别责怪自己了。”
“是啊,但你也知道——你会不停地想‘如果我起早一点,如果走另一条路……’”卢泽说。
“那时候钟响了。”洛布桑说。
“不,钟卡壳了。我跟你说过,它有一部分在宇宙之外。它不会随宇宙发展。它是要计量宇宙时瞬,而不是随宇宙时瞬行进。”
“但是宇宙非常大!怎么可能被几块齿轮停下!”
卢泽把烟头丢进火堆里。
“住持说大的和小的根本没区别,”他说,“他花了九世的时间才积累起现在的知识,所以我们不理解也是正常的,对吧?历史碎了,只能这么说,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各地都有裂痕。嗯……我想不起来那个词该怎么说了……就是连接着现在和相应的过去碎片的连接件,它们掉得到处都是。有些永远找不到了。”卢泽看着渐渐熄灭的火焰。“我们尽最大努力把历史修复起来了。”他接着说,“历史的前前后后都修了一遍。用别处的时间补上了漏洞。真的是在修补。”
“别人都没发现吗?”
“为什么会发现?我们完成之后,就成了事情一直如此。你绝对想不到我们做成了多少事情,比方说——”
“他们肯定会注意到。”
卢泽斜眼瞄了洛布桑一阵,说:“你会这么说还真是奇怪。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人们确实会说‘时间去哪儿了?’‘回忆起来仿佛昨日。’但我们必须这么做。最终效果还是不错的。”
“但是人们会查历史书,然后看到——”
“看到文字,仅此而已。人类自出现以来就一直把时间弄得乱七八糟,浪费时间、杀时间、匀出时间给别人、挤时间,甚至还把时间拿来坐牢。人的脑子天生就是用来折腾时间的。我们也一样,只是我们通过练习还掌握了一些别的技巧。我们花了好几百年让时间重回正轨。你看到延时器在正常状态下的样子了。它们移动时间,这里拉伸一些,那里压缩一些……这是很繁重的工作。我看不到时间第二次被破坏的样子了。因为就算有第二次,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拿来修补了。”
他看着火堆的余烬说:“有个有趣的事情。文本人对时间和时间终结有一些很奇怪的看法。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他认为时间是活的。他说他见过了时间,而且时间是个女人。至少对他来说是个女人。每个人都说那是个深奥的比喻。而我呢,说不定是玻璃钟爆炸那天被什么东西砸了头,那天我——”
他站起来抓起扫帚。
“该走了,孩子。再过两三秒,我们就会进入‘普特尖峰[28]’。”
洛布桑赶紧站起来追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哦,老年人的胡言乱语而已,”卢泽说,“人到了八百岁就容易走神。我们走吧。”
“清洁工。”
“什么事,孩子?”
“我们为什么背着这两个转子?”
“为了及时赶到,希望可以。”
“我们背着时间,对不对?如果时间停止,我们可以继续走,就像……潜水员?”
“说得对。”
“还有——”
“还有什么?”
“时间是女性?任何一个老师都没提过这点,我也不记得经文里写过相关内容。”
“别想了。文写的那个……标题叫《神秘书卷》,被锁在屋子里,只有住持和最高级别的僧人才能去看。”
洛布桑不肯放过这个话题,他问:“那你怎么——”
“嗯,他们那种级别的人肯定不会自己打扫,你说对吧?”卢泽说,“那地方灰可多了。”
“它写了些什么?”
“我没读多少。感觉那书不对劲。”卢泽说。
“是吗?那它到底写了些什么?”
“像是情诗,而且写得很好……”卢泽切分时间时,身影模糊起来。然后逐渐消失,一串脚印出现在雪地上。
洛布桑让时间聚集在自己周围跟上导师。一段记忆无端浮现在他脑海中,文是对的。
嘀嗒
有很多地方都像仓库。在每一座古老城市里,无论地价多么昂贵,都有仓库似的地方。有时候空间会消失。
一个工作间建起来之后,很快就会出现比邻的工作间。工厂、储存室、棚屋及临时工棚都一间接一间地扎堆出现。两堵外墙之间的空间都盖着沥青油毡的顶棚。形状古怪的小块空地会被钉子钉起来的墙板围住,板子上挖个洞就是门。比较旧的门口会堆满木材,新的门口则放着工具架。老人们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也知道自己会如何死去,他们就像是蜘蛛网上斑斑点点的苍蝇,挂在脏乎乎的玻璃窗上。在这个充斥着轰鸣的机床、油漆商店以及无数工作台的世界里,年轻人是没时间去探索的。
所以就有这样的空间,一间光线昏暗的小仓库,有四个业主,每个人想起仓库的时候都觉得另外三人之一才是真正的业主。而事实上他们每人都拥有一面墙,而且谁也不记得天花板是谁加盖的。在四面墙之外,有一些人类和矮人,他们做钣金、锯木板、搓绳子、拧螺丝。但这里有种只有老鼠才了解的沉默。
这一年以来,仓库的空气首次动了动。灰尘球在地板上滚过。光线从天花板强行挤进来,细小的尘埃在这光线中旋转闪耀。周围的区域中有某种无形且微妙的东西蠢动起来。那东西来自工人们的三明治、下水道的污物和各自的羽毛,这里一个原子那里一个粉丝,趁人不备它流向仓库的中间位置。
它旋转升腾。在经历了几个怪异古老又恐怖的形态之后,它变成了勒让小姐。
她跌跌撞撞地晃了几下,最终还是站稳了。
其他审计员也出现了,它们虽然出现,但看起来却像不在此处似的。那死气沉沉的灰色只勉强显露出形状。它们就像雾中的船一样,你盯着雾,忽然一部分雾就呈现出船体的形状,而那船早就跟着你了,现在还是赶紧上救生艇吧……
勒让小姐说:“我不能再这样做了,太疼了。”
一个说,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是怎样的疼痛?我们一直想知道。
“不。不行,我觉得我说不出来。是……身体上的状况,不愉快。从现在开始我要保持这个形体。”
一个说,那很危险。
勒让小姐耸耸肩,说:“我们经历过类似状况,只是外观不同而已。以这个形态对付人类真是简单得难以想象。”
一个说,你耸肩了。你用你的嘴巴说话,那是为食物和空气准备的孔洞。
“是啊,很神奇,对不对?”勒让小姐的身体找到一个旧手推车,她把车子翻过来然后坐上去。她根本没考虑过肌肉运动。
一个说,你没吃东西吧?
“目前还没有。”
一个说:目前?这可暗示了一个很可怕的主题啊……关于身体孔洞的。
一个说,你怎么学会了耸肩?
“身体自然就动了,”这位小姐说,“我们从来没意识到这种事情,对吧?很多动作都是自动出现的。竖直站立完全不费劲。每次运动身体我都觉得更加简单了。”
她的身体稍微换了个位置,她跷起腿。真是神奇啊,她心想。这样子确实挺舒服的。我想都不用想。我们根本没猜到。
一个说,这是个问题。
审计员讨厌问题。它们讨厌问题的程度和讨厌决定相当,而它们讨厌决定的程度则和讨厌独立人格的程度相当。事实上,它们讨厌一切随机移动的东西。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相信我,”勒让小姐说,“我们不会违反任何规则。未来只会发生时间停止这一件事。此后一切都会变得非常整洁。活着,但不会移动。很整齐。”
一个说,我们就能把文件做完。
“没错,”勒让小姐说,“而且他愿意做。这是很奇怪的。他根本没想过后果。”
一个说,非常好。
接着出现一阵沉默,似乎大家都没准备好说什么。接着:
一个说:跟我们说说……是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
一个说,非理性的感觉。当人类的感觉。
“奇怪。无序。同一时间要进行好几个层面的思考,还有……一些我们无法描述的状况,比如吃东西这个想法现在变得很有吸引力。是身体这样说的。”
一个说:吸引力?就像重力一样吗?
“算……是。人会被拉向食物。”
一个说:是大量的食物吗?
“少量的食物也有吸引力。”
一个说:但进食只是一种机能。仅仅实践一种机能……有什么吸引力?能保证存活就足够了吧?
“我觉得不好说。”勒让小姐回答。
一个审计员说:你一直坚持用个人称谓。
一个又补充道:而且你还没死!成了个体就是要活着,活着就会死!
“是啊。我知道。但是使用个人称谓是作为人类的基本。这样可以把宇宙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眼睛后面的黑暗,那里有细小的声音和其他一切。那是……一种很恐怖的感觉,就像……始终被质问着。”
一个说:什么细小的声音?
“有时候思考就像是在跟另一个人对话,但那个人也是你自己。”
她明白,这个说法让审计员们十分困扰。她补充道:“除非完全必要,我也不想再维持这种状态。”但是她知道自己撒谎了。
一个说:我们不怪你。
勒让小姐点点头。
审计员们可以看透人类的思维过程。它们可以看到各种想法发出的噗噗嘶嘶声。它们可以看到能量从一个节点传递到另一个节点,它们可以看到大脑像圣猪节的装饰一样闪闪亮亮。但是它们看不到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于是它们制造了一个人。
这是一件很符合逻辑的事情。它们之前也用过人类代理人,因为很早以前它们就发现,只要给了足够的金子,就会有很多很多人愿意做任何事情。这很奇怪,因为在审计员看来,金子不包含对人体有价值的成分——人体需要的是铁、铜、锌,金子只需要可有可无的一点点。因此它们断定,需要金子的那些人都是有缺陷的,所以此前的任务才会失败。但他们为什么有缺陷呢?
制造一个人很简单,审计员非常清楚该如何组合物质。但问题在于成品什么也不会做,就只是躺在那里,最终腐烂了。这就麻烦了,因为人类似乎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训练和练习就能轻松制造出复制品。
最终他们想通了,他们可以造出一个人类的身体,再让一个审计员待在那个身体里。
这么做当然风险很大,它们中会有一个死亡。审计员们避免死亡的方法是绝不获得生命。它们以全然无差别的氢原子形式存在,但绝不沾染丝毫氢原子的生活乐趣。有些鲁莽的审计员可能会冒着死亡的风险去“操作”一个身体。在经过长期讨论之后,它们认为,只要操作员足够小心,并且随时和其他审计员联系,那么风险就会大大降低,考虑到此行的目标还是值得一试的。
它们造了一个女人。这是个很符合逻辑的选择。虽然男人明显比女人拥有更多权力,但他们通常也承担了更多个人风险,审计员不喜欢个人风险。而美丽的女人往往只需要朝强势的男性微笑就可以做成大事。
但“美丽”这个主题让审计员们很是为难。在分子层面上“美丽”毫无意义。最终研究之后,它们断定奎尔姆的列奥纳多[29]所画的《抱白鼬的女人》这幅画乃是高度概括的美丽,便基于那幅画制造了勒让小姐。当然外表还是有所改变,画上那张脸不对称,而且有很多小缺陷,它们仔仔细细修改过了。
最终结果成功得超乎审计员的想象——假设它们有想象的话。现在它们有了掩护,有了值得信任的人类,什么事都可能成功了。它们学得很快,至少能够很快地收集数据,它们认为收集数据和学习是一回事。
勒让小姐也是这么想的。她以人类外表度过了两周时间,令人无比惊讶无比震惊的两周时间。谁能想到大脑居然是这样运作的呢?谁能想到颜色有着远远超乎光谱分析之外的意义呢?而她居然开始描述蓝色发蓝的程度?大脑自己就要思考无数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大半的时间她的思想似乎都不属于她自己。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不想让别的审计员知道这些事情。有很多事情她都不想告诉它们,而且也不需要告诉它们!
她有力量了。原本她毫无疑问可以控制杰瑞米,不过现在头必须承认事情有点令人担忧。因为她的身体会自动做出反应,比如说脸红。另外,她也有着超越其他审计员的力量。她能让它们紧张。
当然,她希望这个计划成功。毕竟他们想要的是:一个整洁且可预测的宇宙,每个东西都各就各位。如果审计员也有梦想的话,这算是梦想之一吧。
只是……只是……
那个年轻人紧张不安地朝着她微笑,宇宙似乎忽然间比审计员预计的还要混沌得多。
勒让小姐的脑子里有大量的混沌正在翻涌。
嘀嗒
卢泽和洛布桑像幽灵一般穿过微光笼罩的普特尖峰和长盹区间。所有的人和动物都呈现出蓝色,卢泽说,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接触到他们。
卢泽从路上的人家里拿了些食物装进行李包里,他留下了些铜币作为补偿。
“这表示我们对他们心存感激,”他边说边把洛布桑的包也装满,“下一个过来的僧人可能会给他们一两分钟。”
“一两分钟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