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对于临死的女人想和自己的孩子告别的话,这就相当于一辈子了,”卢泽说,“经文里不是写了吗,‘每一秒钟都弥足珍贵’?我们走吧。”
“我累了,清洁工。”
“我说了,每一秒钟都弥足珍贵。”
“但是每个人都需要睡觉!”
“对,但现在还不行,”卢泽坚持道,“我们可以等到了桑塞特之后在山洞里休息。你睡觉的时候不可能折叠时间吧?”
“用那个转轴不行吗?”
“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
“理论上?它们可以帮我们积累时间。我们只睡几秒钟——”
“它们是在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卢泽依然坚持己见。
“你怎么判断一个情况紧不紧急,清洁工?”
“我决定可以使用屈做的时钟转轴的时候就是紧急情况,天才儿童。应急包是用来应急的。等到紧急的时候我就会使用这种由弹簧控制的、未校准也未开光的转轴,万不得已的时候用。我知道屈说过——”
洛布桑眨眨眼睛摇摇头。卢泽抓住他的胳膊。
“你又感觉到什么了?”
“呃……就好像我脑子里长牙齿了。”洛布桑揉自己的脑袋。他指着远处说:“是从那边过来的。”
“疼痛的感觉是从那边来的?”卢泽盯着这孩子,“像上次一样吗?但是我们没办法探查到是哪个方向——”
他停下脚步在自己的行李包里翻找了一阵。然后他用行李包把一块平坦石头上的雪扫掉。
“我们看一下——”
玻璃房子。
这一次洛布桑可以集中精神听清空气中的那个声音。仿佛湿手指滑过玻璃酒杯的声音?可以这么说吧。但那个手指应该是神灵的手指从玻璃做的天穹上滑过。那不单是复杂变化的美妙音色弥漫在空中,它们就是空气。
玻璃墙后面那团移动的影子这次变得近了些。似乎就在最近的一面墙边,它找到了开着的门……随后就消失了。
洛布桑身后有个东西。
他转身。但是什么都没看见,他感觉到有东西在动,而且有个温暖的东西忽然摸了一下他的脸……
“——沙子说。”卢泽将一个小口袋里的东西倒在石头上。
彩色的沙粒弹跳扩散。它们虽然不像曼陀罗本体那么敏锐,但是在混沌中还是出现了一块蓝色。
他严肃地看了洛布桑一眼。
“这里显然没有人能做到像你刚才那样,”他说,“我们从来没办法探查到时间中的干扰究竟是在哪里出现的。”
“呃,抱歉。”洛布桑摸摸自己的脸。脸上湿乎乎的:“我干什么了?”
“有个很大的——”卢泽忽然停下,“安卡-摩波就在那个方向,你知道吗?”
“不知道!总之,你说你预感到事情就发生在安卡-摩波!”
“是说过,但是我这辈子积累了各种经验,也说了很多冷嘲热讽的话!”卢泽把沙子铲回袋子里装回旅行袋,“你很有天赋。走吧。”
又经过了被切分得很细的四秒钟,他们到了雪线以下,来到碎石斜坡上,那些碎石随着他们的脚步往下滚。接着他们进入了仅一人多高的桤木丛林。他们在树林中遇到一些围成一个大圆圈的猎人。
那些人没太注意他们,这一带地区僧人很常见。领头的猎人,或者说是在喊话的那个人——喊话的一般都是头领——朝着路过的卢泽和洛布桑挥了挥手。
卢泽停下来,特别留意了一下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东西。它也看了看卢泽。“好猎物,”他说,“你们现在要干什么啊?”
“关你什么事?”领头的说。
“不,我随便问问。”卢泽说,“你们是从低地上来的吗?”
“是啊。抓个这种东西算是大丰收了。”
“对,”卢泽说,“是惊喜的大丰收。”
洛布桑看着那些猎人。他们一行十几人,个个全副武装,都警惕地看着卢泽。
“皮子卖九百元,腿可以卖一千。”他们的头领说。
“这么多?”卢泽说,“两条腿竟然这么值钱。”
“因为它们脚很大,”猎人说,“你知道人们怎么说长着大脚的人吗?”
“得穿更大的鞋?”
“对,”猎人咧嘴一笑,“净是胡说八道,真的,不过衡重大陆上那些娶小姑娘的有钱老头都肯花大价钱买雪怪的脚。”
“我觉得它们是受保护的物种。”卢泽说着把扫帚靠在树上。
猎人说:“它们不过是一种巨怪而已,谁会保护它们?”而站在他身后的本地向导是个懂得“第一条规则”的人,他转身就跑。
“我会。”
“哦?”猎人这一次笑得有些狰狞,“你连武器都没有。”他转身看着逃跑的向导:“你是住在山谷里的怪和尚,对不对?”
“对,”卢泽说,“我就是个笑眯眯的矮小怪和尚,手无寸铁。”
“我们有十五个人,”猎人说,“你也看见了,我们全副武装。”
“对你们来说全副武装是很重要的,”卢泽挽起袖子,“这样才公平。”
他双手互相搓了搓。双方都没有撤退的意思。
僵持了一会儿,他问:“你们谁听说过关于规则的事情?”
其中一个猎人说:“规则?什么规则?”
“哦,就是那种,”卢泽说,“比如第二条规则、第二十七条规则之类。类似这种描述的任何规则。”
领头的猎人皱起眉头:“大师,你在说什么鬼话?”
“呃,我不是大师,我只是一个矮小博学又手无寸铁的老年怪和尚。”卢泽说,“我只是在想,这种情况下,你们有没有觉得……比较紧张?”
“你的意思是,我们都全副武装,人数众多,你就打算这样击退我们?”一个猎人问道。
“啊,是的,”卢泽回答,“我们或许是面临着一个文化方面的问题。我知道……这个如何?”他单腿站立,稍微晃了一下,然后举起双手。“啊!哈噫噫噫!嚯?耶——唏!不行?有何感想?”
猎人们显然有些疑惑。
“你在背书吗?”其中一个比较聪明的人说,“有多少个字?”
“我想搞清楚的一件事情是,”卢泽说,“你们知不知道,当一群全副武装的人,被一个手无寸铁的矮小老和尚攻击,会发生什么状况?”
比较聪明的那个猎人回答:“据我所知,那会是一个非常不幸的和尚。”
卢泽耸耸肩叹了口气:“哦,好吧。那我们就来硬的吧。”
空气中闪过一团阴影,猛地击中了那个聪明人的后颈。头领上前几步,结果发现已经太晚了,他的鞋带被绑在了一起。其他人伸手去拿刀,结果发现刀鞘空空如也,剑不知何时都被放在了林中空地边缘的一棵树旁。看不见的扫堂腿把他们踢了个遍,无形的胳膊肘把他们身上最容易受伤的地方挨个撞了一遍,拳头如雨点一样凭空落下,被打倒在地的人都赶紧躲开。大家个个都觉得头疼。
这群猎人最终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哼哼。这时候他们听见一阵低沉、富有节奏的声音。
那个雪怪在鼓掌。肯定是在慢慢地鼓掌,这种生物胳膊很长,两只手要跨越很长的距离才能欣喜地相遇。掌声回荡在山林中。
卢泽弯腰抬起猎人头领的下巴说:“今天下午你玩得愉快的话,别忘了跟你的朋友说一声,让他们记住第一条规则。”然后他松开手,来到雪怪面前鞠了个躬。
“先生,需要我放了你吗?你自己就能出来吗?”他问道。
雪怪站起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腿认真想了一下,其中一条腿夹在一个吓人的铁质捕兽陷阱里。过了好一会儿,雪怪轻轻离开了陷阱,而陷阱依然藏在树叶中,还是没触发的样子。
“干得好,”卢泽说,“很有技巧,很灵活。要下山吗?”
雪怪弯下腰几乎整个折成了两段,他长长的脸庞凑近卢泽。
“是——呀。”他说。
“你打算拿这些人怎么办?”
雪怪看了看吓得缩成一团的猎人们。
“天快黑——了,”他说,“向导走——了。”
“他们有火把。”卢泽说。
“哈。哈。”雪怪不像是在笑,只是说了个拟声词而已,“啦就好。火把在——夜里醒目。”
“哈哈!是啊。你能带我们一程吗?我们有急事。”
“你和刚才啦——个跑得快的小孩?”
一团灰色的阴影逐渐变得清晰,最终成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洛布桑。他丢下手里的破树枝。
“这孩子叫洛布桑,我正在教导他。”卢泽说。
“那你要教快点,免得最后没有东西教——他了,”雪怪说,“哈。哈。”
“清洁工,你刚才——”洛布桑说着快步走上前。
卢泽竖起手指示意他安静。“在这群摔倒的朋友面前别说话,”他说,“我希望经过今天的辛苦工作,第一条规则在本地能有更多人遵守。”
“但就我一个人——”
“我们必须走了,”卢泽挥手不让他说话,“这位朋友会扛着我们下山,我们可以愉快地打个盹儿。”
洛布桑看了看雪怪,又看了看卢泽。然后又看着雪怪。他很高。有点像他在安卡-摩波见过的那些巨怪,但是整体更瘦一些。他有两个洛布桑那么高,主要是腿很长,胳膊也很长。他身上长了厚厚的毛,双脚确实很大。
“他没法从那个陷阱出——”洛布桑说了一半不说了。
“你是学徒,对吧?”卢泽说,“而我,我是师父对吧?我确信自己写在某处……”
“但你说你不会自称无所不知——”
“记住第一条规则!对了,拿把剑,等会儿我们就要用到。好了,尊敬的……”
雪怪轻柔平稳地把他们两个拿起来,一手抱着一个,然后跨过积雪和树林走了。
过了一会儿,卢泽说:“挺舒服的吧?他们的毛皮其实是从石头里提取出来的,但是真的很舒服。”
另一边胳膊没有回答。
“我有段时间和雪怪们住在一起,”卢泽说,“他们真是神奇的人。他们教给我一两件事情,都是很有价值的事情。经文里也写了嘛,‘活到老学到老’。”
依然是沉默,是不高兴的故意沉默。
“要是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被一个真正的雪怪抱着走,我会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山谷里很多人从来没见过雪怪。提醒你一句,自从有传闻说他们的脚很值钱之后,他们就再也不靠近人类定居点了。”
卢泽觉得自己已经把对话的起头部分说完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他问。
“嗯,其实吧,有,还真的有,”洛布桑说,“刚才你让我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你自己什么都没做!”
“我必须努力吸引他们全部的注意力。”卢泽说得很顺口。
“为什么?”
“这样他们就不会看到你。我当然对你很有信心,一个好的师父必须给徒弟提供练习技艺的机会。”
“要是我不在,你又该怎么办?祈祷吗?”
“有可能吧。”卢泽说。
“什么?”
“不过我觉得我能找到办法利用他们的愚蠢打败他们,”卢泽说,“总会有办法。有什么不对吗?”
“嗯,我就是……我想……嗯,我就是觉得你该教我更多才对,就这样。”
“我一直在教你各种东西,”卢泽说,“只不过你多半没学进去。”
“啊,我懂了,”洛布桑说,“这也太自以为是了。你想教我关于雪怪的事情,那为什么让我拿剑?”
“你需要这把剑才能学到关于雪怪的知识。”卢泽说。
“怎么学?”
“再过几分钟,我们找个合适的地方停下来,你把他的头砍掉。你觉得这样可以吗,先生?”
“好——啊,当然可以。”雪怪说。
在永恒惊诧者·文所著的《第二书卷》中,有一个故事和学徒土泊有关,有一天土泊忽然有些叛逆情绪,他来到文面前这样问道:
“师父,如果说在一个人文主义的信仰修行体系中,人们通过一系列明显混乱的问答来寻求智慧,那么这个体系和一时冲动产生的故弄玄虚的胡言乱语有什么区别?”
文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回答:“一条鱼!”
土泊满意地走开了。
嘀嗒
伊戈们有很严格的行为准则。
永不否定:伊戈们绝不会说“不,先森,那四动脉。”主人永远是对的。
永不抱怨:伊戈永远不会说“那个地方在一千英里滋外啊”!
永不留下任何个人痕迹:伊戈做梦也不会说“如果换作四我的话,肯定会再促理一下那个笑森。”
永远、永远不提出问题。伊戈们必须承认,这一条的意思是,永远不问大问题。“先森,现在四否想喝杯茶?”这种问题是可以提的,但是“你要一百个促女做森么?”或者:“仄大半夜的你让我去哪里澡大脑?”就绝对不能问。伊戈忠诚、可靠,行事谨慎,永远面带微笑——至少是带着某种歪嘴笑,或者是在恰当的地方正好有个弯弯的疤痕[30]。
因此,这位伊戈觉得很担忧。事情不对劲,当一个伊戈这样想的时候,事情就真的很不对劲了。但是想要在不破坏伊戈行为准则的情况下向杰瑞米说明情况实在有困难,伊戈跟某个意志坚定思想正常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非常不安。但他还是努力尝试了。
“那位小姐今早会再来一次。”他说。当时他们正看着另外一块水晶逐渐生长成形。伊戈心想:我滋道你滋道仄件斯,因为你拿肥皂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还换了件干净衬衣。
“是啊,”杰瑞米说,“真希望我们进展得更顺利一些。不过我确信我们就快成功了。”
“四啊,那可曾四奇怪啊,不四吗?”伊戈抓住这个话头。
“你说奇怪?”
“可能四我笨了吧,先森,但四在我看来,每次那位小姐来的斯候,都四我们擦不多快要取得阶段性成功的斯候,每次她一走,我们就会遇到新困难。”
“你想说什么,伊戈?”
“我吗,先森?我不四个想得多的人,先森。但四,桑一次她走滋后,我们的分隔阵列就碎了。”
“我认为那是因为维度的不稳定性造成的,你也知道。”
“四的,先森。”
“你为什么那么奇怪地看着我,伊戈?”
伊戈耸耸肩。这个动作其实就是他的一边肩膀忽然比另一边肩膀稍微高了些。“连表盘都没了,先森。”
“她不可能给我们一大笔钱,然后又来搞破坏,你说是吧?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伊戈犹豫了。他现在已经到了违背行为准则的边缘了。
“我还四在想她四不四口四心非,先森。”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不滋道我们能不能信任她,先森。”伊戈耐心地说。
“哦,去校准一下复杂度共振仪好吗?”
伊戈不大情愿地去了。
伊戈第二次跟踪了他们的金主,这次勒让小姐去了一个酒店。次日她去了位于国王大道上的一座大宅邸,一个脑满肠肥的人搞了个很夸张的排场送给了她一把钥匙。伊戈跟踪那个肥得流油的人来到邻近街上那人的办公室里——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一个满脸伤疤的人——很快伊戈就得知,勒让小姐用很大一块金条租下了那座房子。
然后,伊戈按照安卡-摩波的古老传统,花钱雇了一个人去跟踪那位小姐。他们工作室里现在有多不胜数的金子,而杰瑞米对金子全无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