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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火焰在碎石间燃烧,照亮了夜空。大部分房屋都被彻底摧毁了,不过苏托认为准确地说应该是“切碎了”。
他坐在街边,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要饭碗正摆在面前。对历史派僧侣而言,想掩人耳目当然还有更加复杂更加有趣的办法,不过苏托还是选择了当叫花子,因为卢泽曾经给他演示过,对于来要钱的人,其他人从来都不肯多看一眼。
他看着搜救人员将尸体从房子里搬出来。起初他们认为有一个人在爆炸中重伤而亡。结果那尸体突然坐起来,解释说自己是一个伊戈,而且就伊戈而言,他现在是毫发未伤的状态。另一个人大家也认出来了,是钟表匠工会的霍普金斯博士,他奇迹般地毫发未伤。
但苏托不相信奇迹。而且那个房子的废墟里全是橘子,这点也很令他怀疑,霍普金斯博士喋喋不休地说要把阳光从橘子中提取出来之类的,苏托心里那个光滑溜亮的小算盘说,刚才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他决定报告一下,看看假沙恩的人是怎么说的。
苏托捡起自己的碗穿过密密匝匝的小巷回到自己的住所,他现在根本不在乎有没有隐蔽处。卢泽那会儿在城里对众多隐匿行踪的居民开展了教育活动。现在安卡-摩波的市民都懂第一条规则。
至少到刚才为止都是懂的。有三个人突然从黑暗中冲出来,其中一个挥舞着一把大砍刀,若苏托不蹲下的话,肯定会被砍到脖子。
不过这种事情他早就习惯了。总有人学得慢啊,只要切分一下时间,就能打发掉这种人了。
他站起身准备轻松地走开,结果一大把黑发落在他肩上,然后顺着他的袍子滑落在地上。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但苏托看了看地上的头发,他的表情把那三个人吓得连连后退。
透过愤怒发红的眼睛,他看到那三个人都穿着脏乎乎的灰色袍子,比一般的小巷居民还要疯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发疯的会计。
其中一个想去抢他的要饭碗。
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些规矩条件,一些未曾言明的条款,比如“除非是我真的想”,或者“除非没人看着”,或者“除非第一个是果仁糖”。数百年来,苏托都坚信一切生命皆神圣无比,同时也坚信暴力无用,可是他还有一个个人条款,“不能动头发。任何人都不能动我的头发,懂吗?”
只不过即使如此,每个人都有第二次机会。
他把碗砸到墙上,隐藏在碗里的利刃深深地扎进木板里,来袭击他的人全跑了。
接着碗开始嘀嗒作响。
苏托赶紧跑到巷子尽头,飞速从拐弯处滑过,同时大喊“蹲下”!
不幸的是,对审计员们来说,他喊得稍微晚了那么一点点——
嘀嗒
卢泽正在他的五重惊诧花园里,忽然空气冒出火花,然后形成碎片旋转着在他面前组成一个人形。
他原本正在照顾唱歌竹节虫,那些虫没食物了,此时他放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
洛布桑站在小路上。这孩子穿着一件满是星星的黑袍,衣衫在他身边呼呼作响地飞舞,尽管这个早晨没有一丝风,他却像是站在风暴之中。卢泽猜想,他恐怕确实是站在风暴中的。
“又回来了啊,天才儿童?”清洁工说。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从未离开过,”洛布桑回答,“你的事情还顺利吗?”
“你不知道?”
“我可以知道。但是一部分的我还是喜欢遵循传统。”
“嗯,住持特别怀疑,而且到处都有怪异的传言。我什么都没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是个清洁工而已。”
卢泽说完又继续照顾生病的竹节虫去了。他还没默数到四,洛布桑就问:“我想请教一下,第五个惊喜就是你,对不对?”
卢泽仰起头。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那个声音他听得太久了,已经完全见惯不怪了,不过此时这个声音调子有所变化。
“延时器开始释放时间了,”他说,“它们知道你来了。”
“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清洁工,请告诉我吧。”
“你想知道我的小惊喜?”
“是的,别的事情我基本上都知道了。”洛布桑说。
“但你是时间。我在未来告诉你的事情你都会知道,对不对?”
“但我部分是人类。我希望保持人类的部分,所以必须要以正确的方式做事情,拜托了。”
卢泽叹了口气,看了看下面樱花盛开的大路。
“当学生可以打败老师的时候,老师就必须知无不言,你还记得吧?”他问。
“记得。”
“很好。铁道场此时应该没有人。”
洛布桑很惊讶:“呃,铁道场……不是墙上有很多锋利的长矛那个吗?”
“对,天花板上也有。好像待在一只内外翻面的豪猪体内一样。”
洛布桑很害怕:“那不是练习用的!规则说了——”
“就是那间道场,”卢泽说,“我说我们就用那间。”
“哦。”
“很好。不顶嘴,”卢泽说,“这边走,孩子。”
他们从路上走过时,花瓣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他们进入寺院,路线一如往常。
他们路过了曼陀罗大厅,沙子像小狗欢迎主人一样跳起来,在洛布桑脚下形成直立的旋涡。卢泽听见他身后传来众人的叫喊。
最新消息仿佛墨滴进清水中一样在山谷里传播,数百个僧人、学徒和清洁工仿佛彗星的尾巴一样竞相追着那两个人进入内院。
而在他们上方,樱花的花瓣始终像雪一样纷纷落下。
卢泽来到铁道场那圆形的金属大门面前。门扣足有十五尺高,任何不够资格的人都不得开门。
清洁工朝昔日的学徒点点头说:“你来吧。我不能开门。”
洛布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高处的门扣。他把手贴在铁门上。
铁锈从他指尖迅速蔓延。古老的金属上立刻布满红色的痕迹。门开始吱嘎作响,然后开始一点点崩塌。卢泽试着用手指点了一下,一大块金属仿佛疏松的饼干一样落在石板路上砸碎了。
“真厉害——”他刚开口,一个会吱吱叫的玩具橡胶大象突然砸在他头上。
“饼干干!”
人群分开,侍僧头领抱着住持跑上来。
“这是干什么?要饼干干饼干干!这个唔咂唔咂搞笑的人是谁,清洁工?延时器在大厅里转疯了!”
卢泽鞠了个躬。
“尊敬的住持,如你所料,他是时间。”卢泽弯着腰回答。他歪着头看了看洛布桑。
“鞠躬!”卢泽悄声说。
洛布桑很迷惑。“我现在也要鞠躬?”他问。
“鞠躬,你这个小学徒,不然我就要好好教你规矩!该尊敬的时候就应该尊敬!我不让你走你就始终是我的徒弟!”
洛布桑很惊讶,但还是鞠躬了。
“你为什么到我们这个没有时间的山谷里来呢?”住持问。
“回答住持!”卢泽严厉地说。
“我……我想知道五重惊诧的事情。”洛布桑回答。
“——尊敬的——”卢泽提醒道。
“——尊敬的住持。”洛布桑说。
“你专程跑来,只为知道我们这个狡猾的清洁工想了些什么?”住持问。
“是的,嗯,尊敬的住持。”
“时间能做的事情有那么多,你却想弄明白这个老头搞了什么诡计?饼干干!”
“是的,尊敬的住持。”别的僧人都看着洛布桑。
他的袍子依然不断翻滚,仿佛是被感知不到的狂风撕扯着,袍子上的星星照见阳光时就闪闪发亮。
住持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我们都应该搞清楚,”他说,“据我所知,还从未有人见过呢。我们中没有任何人能让他开口。但是……这是铁道场。有规矩!两个人进去,只能有一个人出来!这不是练习道场!要大象!你明白了吗?”
“我不想——”洛布桑刚想说话,卢泽就用胳膊肘狠狠捅了捅他的肋骨。
“你要说,‘明白,尊敬的住持’。”他训斥道。
“但是我一点都不想——”
结果他后脑勺上又被拍了一下。
“现在不准后退,”卢泽说,“没有退路了,天才儿童!”他对住持点点头。“我的学徒明白,尊敬的住持。”
“你的学徒吗,清洁工?”
“是的,尊敬的住持,”卢泽说,“我的学徒。我说他不是才不是。”
“真的?饼干干!那他可以进去,卢泽,你也可以进去。”
洛布桑表示抗议:“但我只想——”
“进去!”卢泽吼道,“你要让我丢脸吗?别人会以为我没把你教好!”
铁道场内部确实是有一座布满长矛的黑压压的拱顶。那些长矛尖得像针,成千上万条这样的长矛组成了噩梦般的墙壁。
“谁会修建这样的东西?”洛布桑看着那些寒光闪闪的凶器,连天花板都没有留下空隙。
“这个地方能教人学会谨慎和遵守纪律的重要性,”卢泽把关节掰得咔咔作响,“冲动和速度对攻击者和被攻击者都同样危险,也许你也能学会。有一个条件:我们在这里都是人类。同意吗?”
“当然,清洁工。我们都是人类。”
“那还有一点:不能耍诈?”
“不耍诈,”洛布桑表示同意,“但是——”
“我们是要打,还是要一直说话?”
“但是,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出去,就表示我要杀死你——”洛布桑说。
“当然也可能是我杀你,”卢泽说,“这就是规则,没错。我们继续吧?”
“我不想这样做!”
“对待生活,就要像对待早餐麦片一样,最好是先读盒子上的使用说明,”卢泽说,“这里可是铁道场,天才儿童。”
他后退一步鞠了个躬。
洛布桑耸耸肩,也鞠了个躬。
卢泽后退几步,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然后做出一连串简单动作进行热身。
洛布桑听到他的关节响,不禁皱起眉头。
周围传来一连串噼噼啪啪的声音,他还以为是卢泽那把老骨头骨折了。但其实是弧形墙壁上的小暗门打开了。他还听见众人争抢好位置的声音,看来是有很多人。
他伸出手,让自己微微悬浮在空中。
“我记得说好了不耍诈?”卢泽说。
“是的,清洁工,”洛布桑平稳地浮在空中,“但是接着我想到:永远不要忘记第一条规则。”
“啊哈!干得好。你确实学到了一些东西!”
洛布桑飘着靠近他。“从我上次见你之后,你就不能相信任何我见到的东西,”他说,“语言无法描述。我见过嵌套在世界之中的世界,就像尤伯瓦尔德制作的那些玩具娃娃。我听到过年岁发出的音乐。我知道的东西远超出我能理解的范围。但我却不知道第五重惊诧。这是个诡计,是个难解的……测试。”
“万事万物都是测试。”卢泽说。
“那就告诉我第五重惊诧是什么,我保证不伤害你。”
“你保证不伤害我?”
“我保证不伤害你。”洛布桑再次庄严地说。
“好,只要你问我就可以。”卢泽露出大大的微笑。
“什么?我之前问了,但你拒绝了!”
“你只需要在合适的时间提问,天才儿童。”
“现在是合适的时机?”
“经文里写过‘择日不如撞日’,”卢泽说,“看好了,第五重惊诧。”
他手伸进袍子里。
洛布桑更飘近了些。
清洁工拿出一个廉价节日面具。面具上有一副假眼镜,还粘着一个粉色的大鼻子,鼻子下面是一条黑色小胡子。
他把面具戴上,晃了两下耳朵。“噗。”他说。
“什么?”洛布桑非常不解。
“噗,”卢泽又说了一遍,“我从没说过是个特别意外的惊喜,对吧?”
他又晃了一下耳朵,然后又动了一下眉毛。
“不错吧?”他笑着说。
洛布桑笑起来。卢泽笑得更夸张了。洛布桑也笑得更大声了,他降落到垫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