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约莫两星期前 八月三日，星期六
当一本书尚未打开、书页尚未翻开、文字尚未跃出纸面时，是我最喜爱的时刻。
即使我熟知书里的每个文字，即使那本书我已读过千百遍。
「不会吧，丹妮尔(Danielle)，又是《艾丽斯梦游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妳家书柜不是已经摆满这本书的各种版本?」
只有无知之徒才敢对我这个艾丽斯铁粉说出这种蠢话。
「这可是一八八三年的《艾丽斯梦游仙境》精装本。」
谭美(Tami)听了竟然面无表情，令我难以置信。
「真不知道我们怎么还能当朋友。」
「妳说呢?」谭美耸了耸肩，对我微微一笑，意思是「妳明明知道妳爱我」，然后在我面前阖上她手里拿的书。「妳应该看这本才对，听说写得很棒。」
我看了看封面和书名，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悬疑小说?妳开玩笑吧?」谭美知道我不看那种书，我比较爱看童话故事和经典老书。
「我是说真的，作者是金柏莉.贝蕾(注1)。」
说得好像我应该知道那是谁一样。
「除非史蒂芬.金(注2)写了一本暗黑版童话小说，否则我没兴趣。」我推开谭美那本书，让目光回到自己手中的书上。
兔子洞商行(Rabbit Hole Goods)是一家古董杂货铺，坐落在柴镇(Cheshire)的中心地区，这里什么都卖，有老银器，也有手工雕刻的家具。不过结账柜台旁的小空间放着一个架子，上头摆着新发行的小说，这家店里可能只有这些小说不是二手商品。
我比较喜欢传统大册书，它们有着历史韵味，书页里藏着珍贵宝藏。
就像我手中拿的这一本。不管多少钱，我都要把它买下来。
「妳真的要花三百块钱买一本书?」谭美看见标价，将下巴搁在我肩膀上，在我耳边啧了几声。「妳家地下室是不是埋着我不知道的现金或宝藏?」
我差点笑出声来。谭美知道我对家里的地下室有什么感觉。
「欢迎妳拿一把铲子去挖挖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想到这里，我不禁皱了皱鼻子。
「喔，搞不好会有收获。」谭美兴奋地搓了搓手。「我对寻宝很感兴趣。说不定前屋主不相信银行，选择把一箱钱埋在地下室里，我们一定得去查个清楚才行。」
我哼了一声。我才不去呢。上次到地下室的时候，我迎面撞上了一张大蜘蛛网，后来就再也没下去过了。
「局里有几个菜鸟，我可以叫他们下去。」谭美打趣地说：「让他们周末有事情做，不要一天到晚跟观光客打情骂俏。」
柴镇是个步调缓慢的小镇，谭美是镇上的警探，她手边的空闲时间根本比退休的代课老师还多。
「我这么爱妳，」谭美说，轻轻推了推我们脚边的一个箱子。「所以我愿意弄脏双手，帮妳找找看这里还有没有《艾丽斯梦游仙境》，虽然妳家里的已经够多了。」她将手中的悬疑小说放在桌上，在地上坐了下来，开始翻找箱子里的每一本书。我只是看着她，没跟她说那箱书我已经找过了，只找到我手上这一本。我喜欢看她用手指拨开一头乱发，在箱子上留下道道灰尘痕迹。
「够多了?才怪呢。」艾丽斯是我的童年、我的安全毯、我的定海神针，当生活陷入混乱时可以让我安心下来。仙境是我神游的世界，每当父母吵架，每当我感到焦虑或过于害怕，就会躲进这个世界。
「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一位老人走到我旁边，身穿破旧牛仔裤和红色格纹衬衫，衬衫外系着两条黑色吊带。他停下脚步，拉起袖子，脸上露出古怪表情。我来兔子洞商行逛过这么久，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我只是在欣赏这本经典作品。」我把手中的书拿给他看。
老人对我端详片刻，目光移到坐在地上的谭美身上。
「妳会花钱消费还是只看不买?」老人说话鲁莽而直接，伸出了手，作势要我把书交给他。
我才不会这么做。
「这是一八八三年的版本，妳买不起。」老人用手指抓住那本书，但我把书拉回来。
「艾丽斯是阿丹的，你最好不要惹她。」谭美笑说。
「严格说来，这本书还不算是我的。」我提醒着。
谭美露出「那有什差别」的表情，我微微一笑。
「严格说来，这本书是我的，而且它是非卖品。」老人低哼一声，用力把书从我手中抽走，转身离去。
「嘿，等一下——」我呆立在原地，彷佛一具动作凝止的假人，对刚才发生的事震惊无比。
「他是把书从妳手上抢走吗?」谭美伸手在短裤上擦了擦，却在裤子上留下污渍，只好做个鬼脸。「这是哪门子的顾客服务?」
「呃，先生?」我快步跟上老人，在店内穿梭。「先生，我想买那本书。」
老人并不停步，径自走到商店后侧的柜台内，把书放下，拿起一支烟斗叼在嘴里。我等着看他点燃烟斗，但他没有动作。
烟斗彷佛成了老人的一部分，就像那两条吊带一样。
「爸，能不能帮我一下……」老人背后的门帘晃了晃，艾莉西亚(Alicia)走了出来，她是兔子洞商行的老板，身穿背心裙，身前围着灰色围裙，手里拖着一个老旧行李箱。「喔，嗨，丹妮尔，看来妳见过我爸了。」艾莉西亚脸上的笑容比她身上的亮黄色背心裙还来得明亮灿烂。
「啊，妳找到这本艾丽斯了。」艾莉西亚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失望。
「谁说我的书要卖了?」老人沉下了脸。
艾莉西亚轻抚著书皮。「我们讨论过的，你忘了吗?」
我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别人的家务事在眼前上演。我想得到那本书，不想就这样摸摸鼻子离开，因此希望自己能帮上一点忙。
「抱歉。」艾莉西亚对我说，看得出她是诚心道歉。「我知道妳有在收集这些书，我会帮妳留意有没有其他的。」
「这本书应该属于收藏家图书馆，那里会有人珍惜它。」艾莉西亚的父亲气鼓鼓地对我蹙起眉头。「不卖就是不卖。」老人拿起书，拉开门帘走了进去。
我脸上一定露出了十分失望的表情。
「抱歉，我爸他有点……呃，他是个藏书家，而且……总之抱歉。」她又道歉一次。「我没有借口可说，他有时会来店里帮忙，可是很少直接招呼客人。」她一脸歉然，道歉得十分得体。
「说不定他会重新考虑?」谭美问。
「如果我发现另一本类似的书，一定会帮妳保留起来。」艾莉西亚说。
这时店门上的铃铛响了起来，户外的乐队演奏声随之涌入。
「我们走吧。」谭美说：「我只剩一点时间而已，等等我还要去换装，加入游行队伍。」
每到周六，柴镇就会举行小型的正午游行，高中乐团列队演奏，儿童剧团的成员则会粉墨登场，书中「仙境」里的人物都会走上街头，对群众挥手。
「妳刚才说要换装?」我走出商店，朝街上望去，发现人行道上竟然挤满了人，只见民众携家带眷，还将户外折迭椅都摆了出来。
「对啊，我抽中签王，得去扮演部门的吉祥物。」谭美试图严肃皱起眉头。我看得出她非常努力忍住笑意，但嘴角微微上扬，最后还是笑了出来。
我可以想象谭美身穿兔子装，在街上跳来跳去，发送棒棒糖给小朋友、对大家招手……她一定会十分享受这个过程。
至于我呢，则打算窝在家里，等群众散去后才敢出门。
每每碰到一大群人像罐头沙丁鱼般挤在一起，我心中就会浮现某种异样感……我不会称之为恐慌，但是非常接近。
我喜欢人，喜欢跟人交谈，和人建立关系，但必须是一对一的状态。人如果太多，我就会觉得空间里的空气被抽光，整个人被卷进晕眩的漩涡里。
我对群众敬谢不敏。
「我们去那家茶饮店好不好?我一直想介绍老板莎宾娜(Sabrina)给妳认识。」谭美嗜喝咖啡，但不爱喝茶。每次我想找机会让这两位朋友互相认识，总是会有状况发生。
谭美看看表。「我很想去，但比较想在穿上热死人的兔子装前先吃个冰淇淋，下次好吗?」
我早该料到谭美会拿这件事来当作借口。
「真是够了，找一天我做块干酪蛋糕，邀请妳们俩一起来吃。我真的很希望妳能认识她，妳一定会很喜欢她的。」
谭美一听见「干酪蛋糕」四个字，双眼就立刻亮了起来。干酪蛋糕是她最爱的甜点，但我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动手做了。
「上头会撒上巧克力碎片吗?」谭美问。
「还会裹上巧克力酱。」我卯足全力诱惑她。
「我查一下行事历再跟妳说，如何?」
我摇了摇头。「妳一定会编个理由爽约，隔天才跑来吃剩下的。」
「不会啦，我发誓。」谭美伸出小指。两人幼稚地打勾勾盖手印，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们来到古董店旁的冰淇淋店，各买了一球冰淇淋，然后便分手告别。我不想看游行，决定踏上蜿蜒的公园步道，也许去图书馆待一阵子，等待镇中心的人潮散去。其实我应该去看游行，跟不同的人聊天，朝队伍里的艾丽斯人物、当地商家老板和学校社团成员挥手。莎宾娜一定会鼓励我这么做。
我在镇上只有这两位好朋友，而这两人的个性可说是南辕北辙。谭美从不会敦促、劝说或刺激，让我去做还没准备好的事;她只是陪在一旁，知道最后我会突破自我、踏出舒适区。
莎宾娜则经常敦促、劝说或刺激我，认为我需要被拉进某种情境，不管我是否做好准备了没。
这两人虽然如此不同，却都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力量来源。
谭美知道我应付不了游行、忍受不了群众和噪音，但如果莎宾娜知道我逃避成长的机会，一定会大失所望。
我沿着步道来到公园里的一张长椅，那里可以俯瞰柴镇公共图书馆(Cheshire Public Library)台阶对面的儿童游乐场。
褪色的灰色台阶尽头是开启的门扉，门内挤满了出来享受阳光的家庭。一名女子打扮成小丑模样，正在操作一台移动式爆米花机，机台周围的地上掉落许多爆米花，几只小鸟正在地上啄食。
一旁的草地上有许多小孩围绕着一名女图书馆员，她的身旁放着一迭书，手上拿着一本大绘本，文字写在左侧书页，图案画在右侧页面。她的手指沿着文字移动，口中高声朗读，脸上露出微笑，认出文字的小朋友也会大声跟着把字念出来。
那群小朋友形形色色，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瘦、有的胖、有女生、有男生、有的安静、有的吵闹。有的小朋友盘腿坐在草地上，有的则在草地上蹦蹦跳跳，无法乖乖站好。几个比较害羞的小朋友围在图书馆员身后，让好奇心战胜了心中的迟疑。
当中只有一个小女孩十分突兀。
她坐在一旁甚远之处，双手紧握身前，目光偏离正在朗读故事的图书馆员。她的所坐之处正好足以让自己听得见故事，但又远得不用参加活动，因为图书馆员有时会请小朋友帮她把字阅读出来。
小女孩往前移动一点，离那群小朋友靠近了些，但随即又后退挪动身子，怕自己靠得太近。
我想越过公园，牵起小女孩的手，带她加入其他小朋友。我想让图书馆员注意到她，让她加入活动。我想找到小女孩的母亲，询问为什么她的女儿会坐得离其他小朋友那么远。
但最后我什么也没做。说不定小女孩跟我一样，不喜欢接近群众。但我看得出来，她虽然坐得很远，心里其实很想加入其他小朋友。
我听不见说书者的朗读声，也看不见书本的封面，但那群小朋友发出的声音让我内心深处充满宁静，让我想永远待在这里。
我坐在长椅上，直到说故事时间结束。我看见那群小朋友解散之前，说书者分送提袋给小朋友。有些小朋友发出惊喜叫声，兴奋地奔回父母身边;有些则打开提袋，拿出里头的书，脸庞开心无比。
唯一没去拿提袋的，就是先前那个小女孩。
「罗苹(Robin)，我们走吧。」小女孩的母亲出现在台阶上。小女孩抬头望去，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站起身来，朝母亲的方向踏出几小步，又回头用失望的眼神朝那群小朋友看了一眼，只见孩子们正在嬉闹，兴奋得不得了。
「快点过来!」母亲双手一拍，口气很不耐烦。
说书者注意到了小女孩。「别忘了来拿这个袋子喔。」她朝小女孩高声喊道。小女孩停下脚步。
「罗苹，立刻给我过来。」女子站在原地，双臂交迭，胸膛起伏，肩上挂着一只肩背包。只见她朝图书馆员狠狠瞪了一眼，看得我几乎要站起来。
小女孩陷入天人交战。到底是要听母亲的话，还是跑去拿那袋要送给她的好东西?
「妳是聋了吗?难道我养了一个笨小孩?」女子厉声说着，同时步下水泥台阶，朝女儿走去。「立刻给我过来。」她朝身旁指了指，重重踏上草地走向女儿，口中不停咒骂，胸部挺起。
这态势简直就像是一头庞然巨物打算找小动物打架，又彷佛是《圣经》中的巨人歌利亚(Goliath)对决戴维(注3)。一个母亲竟然威胁自己的小孩，难道她看不出这行为有多不恰当吗?
我注视着这一幕，手指捏着长椅边缘，指甲掐入木板之中。
每个人教养小孩的方式都不太一样，这我可以了解。我的案主对我述说过许多遭受凌虐的可怕遭遇，他们的父母根本不想要小孩，家庭被怒火烧得四分五裂。
每一种行为都会有反作用力。
而对孩子恶言相向……这种行为显然很不恰当。
罗苹的头低得不能再低，肩膀紧缩，双手垂落身侧。我从远处看去，仍然看得见小女孩的双手握成拳状。
见罗苹用微小的行动表达愤怒，让我心中浮现一股欣喜。
「干得好。」我低声说。
「妳这个不懂得感恩的小混蛋，回家看我怎么修理妳。」
就在我猛然起身的同时，那位说书者也离开了那群欢闹的小朋友，跑到罗苹面前，比罗苹的母亲抢先一步。她弯下了腰，和罗苹四目相对，将提袋递给了她。
我看不见她们的表情，但我想象罗苹接过提袋时，两人脸上一定都浮现了甜美无比的笑容。罗苹一定低声说了句谢谢，眼中闪耀欣喜之情，迫不及待要展书阅读，期盼自己会有不同的人生际遇。
我不知道实际情况是否真是这样，但内心深处如此希望。
不知罗苹是否期盼自己有不同的人生际遇?我想到此处不禁喉头微哽。
只见罗苹的母亲从她手中抢过提袋，朝里头看了看。「我们可不付钱，把它拿回去。」
罗苹乖乖地把提袋拿回去，脸上露出沮丧和失望的神情，看得我整个心揪成一团。
我听不见那位年轻女图书馆员的回答，只看见罗苹的母亲突然面红耳赤，一把抓住女儿的手，拉着她穿越草地，朝停车场走去。
如果我是那位母亲，一定会为了自己的行为而羞愧得无地自容。
罗苹急忙跟上母亲的脚步，提袋因此从手中松脱，里头的东西掉了出来，有些滚到了停车场的车子底下。罗苹想叫母亲停下脚步。
我想象罗苹坐上车时一定双眼圆睁，眼泪滑落脸颊，娇小的身躯发出啜泣声。
我应该采取行动。
我应该跑过去，爬到车子底下，捡起提袋里掉出的东西，赶紧交到罗苹的母亲手上，再对罗苹微微一笑，让她知道一切都会没事。
有很多事我应该做，有很多事我可以做，却最后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原地看着一切在眼前上演。
幸好在场有别人行动了，那人跑去捡起掉落的东西，交还到罗苹手中。
那人比我坚强。
我在执业的过程中学到一件事。多年前，在看见无数案主那不同于我的人生际遇之后，我学到了一件事。
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成为一个称职的母亲。
但每个小孩都值得被爱，也值得感受到爱。
我的目标是协助那些孩子明白自己值得被爱，而且能脱离成长过程中的阴影，活出有别于原生家庭的人生。
但老实说，我经常失败。
(注1)金柏莉.贝蕾(Kimberly Belle)，美国畅销作家，以惊悚悬疑小说《别相信枕边人》(The Marriage Lie)为代表作。
(注2)史蒂芬.金(Stephen King)，美国知名恐怖小说大师，作品数量繁多且屡屡被翻拍成影视，例如《牠》(It)、《鬼店》(The Shining)、《安眠医生》(Doctor Sleep)等。
(注3)《希伯来圣经》及基督教《旧约圣经》中，年轻的戴维(即未来的以色列国王)凭借着对神的信念，去挑战令人闻风丧胆、不可能战胜的敌军勇士哥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