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八月四日，星期日
莎宾娜的店叫做「疯帽客茶馆(Mad Hatter's Tea House)」，我坐在店里一张窗边桌前，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只见有些人手里拿着提袋，有些人追着孩童跑，有些人正无忧无虑地漫步在街上。
我双眼凝望窗外，脑子里却满是昨天看见的画面：小女孩罗苹脸上的表情，以及她母亲无缘无故大发雷霆、厉声斥责的姿态。
这件事困扰了我一整夜。
我的内心翻腾着一百万种情绪。我感到愤怒，竟然有人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同时也感到羞愧，因为自己竟然没有挺身而出，而且感到一股无助。
其中最令我惊讶的，是那股无助感。
我是个受过训练的心理治疗师(therapist)，我的职责应该是帮助别人，但为什么我却觉得如此失败?
「呼，我还想说可能没空过来跟妳打声招呼。」莎宾娜说，在我面前一屁股坐下，递来一个盘子，上头放着刚做好的方形甜点。
「妳尝尝看这些纳奈莫条(注4)好不好吃。」莎宾娜从服务生手中接过一壶茶，打开壶盖，凑上鼻子，深深吸了一口蒸腾热气。
「这是刚运到的货，我一直很想喝喝看这种柑橘绿茶。」她接着又说：「不过妳现在喝的不是柑橘绿茶，而是特选茶品，为妳量身挑选的。他们有跟妳说这款茶品的名字吗?叫做『艾丽斯的梦』，是不是很搭?」
我没回答，只是端起茶杯，啜饮一口。「我尝到一点橘子、香草和……」
「白巧克力。」莎宾娜露出孩童般的灿烂笑容，接完这句话。
「哈，原来这是白巧克力的味道。」我吹了吹热气，又再喝一口。我喜欢这款茶品。
「妳今天是怎么了?进来以后就一直坐在这里，还呆呆地皱眉看着窗外。」
我环目四顾。稍早进来时，店里几乎客满，现在只剩下几桌客人而已，尖峰时间一定是过了。
「我只是在想昨天在图书馆前碰见的一件事，后悔自己没有伸出援手。」
「发生了什么事?」
我将那对母女的事告诉莎宾娜，述说那位母亲咒骂的话语如何恶毒，以及我只是坐在那里目睹一切，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我总认为自己如果看见孩童遭受不当对待，一定会挺身而出、加以制止，没想到却竟然什么也没做。」这就是整起事件的重点：我没有采取行动。
我无法解读莎宾娜脸上的表情。她是不是对我感到失望?我总是难以解读她的思绪。莎宾娜的头上随便绑了个发髻，脸上戴着一副眼镜，让我联想到图书馆员，图书馆员总是用这种神情看人。
「语言暴力总是不堪入耳，」莎宾娜摘下眼镜说：「如果妳明白忍受言语暴力的感觉，就可以了解妳为什么会僵在原地。」
「我是受过训练的心理治疗师，莎宾娜。我应该出面去跟那位母亲谈一谈，提供协助和支持。」
莎宾娜点了点头。「没错，妳也许是该这么做，但听起来最后是那位图书馆员挺身而出。或许这样比较好，毕竟妳不是当事人。」
莎宾娜说得很对，但我仍旧沉溺在情绪之中，手中不停玩转茶杯，在桌巾上留下了一圈茶渍。
「别再自责了。好吧，以妳的标准来说，妳的确是搞砸了，但也因此学到了一课啊。妳明白了不采取行动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以后不要再重蹈覆辙就好啦。」
我就爱莎宾娜这一点，她的思维总是干净利落。
「妳说得对。」我承认。
「我当然说得对。」莎宾娜脸上露出大大的微笑，又眨了眨眼，接着环视店内，叹了口气。「今天简直忙翻了，客人好像每个礼拜都在增加，真不知道今年夏日市集举行时会忙成什么样子。」
「那个周末我应该会逃离镇上。」我又望了窗外一眼。
「不行，」莎宾娜拍了桌子一下。「这怎么可以?妳应该出去递名片，培养自己的客户群，和小区多点互动。妳都已经来这里两年了，但只累积了……三位客户?」
「我还不知道妳有在帮我计算啊。」我试着用开心的口吻回话，却适得其反。「我目前有这三位案主就够了。每星期都和他们碰面，加上没有庞大的案主数量，这代表我可以更专注在他们身上，请不要拿我来跟其他心理治疗师比较。」
「抱歉，」莎宾娜高举双手。「我不是故意要惹妳不高兴。」
我摇了摇头。
「只是有点心浮气躁，」我解释：「我可能反应过度了。」
「还有别的事让妳烦心吗，丹妮尔?」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觉得很累，」最后我承认：「上礼拜都没睡好，所以有点烦躁。」
「要不要试着泡热水澡?避免用3C电子产品?或者喝甘菊茶，以及睡前去散步一圈?」她的建议一个接一个，让我来不及答话。
「我有泡澡和散步，没喝甘菊茶，但晚餐后的咖啡应该先别喝了。」
莎宾娜翻个白眼。「咖啡?我以为我已经让妳脱离那个烂东西了。」
我哈哈大笑。「才怪呢，」我开玩笑说，很高兴话题终于没那么沉重。「偶尔来杯热茶或冰茶是没问题，但我绝对不会放弃咖啡。」
「妳今晚有事吗?」莎宾娜问。
我心里发出呻吟。莎宾娜总是想找我参加某个委员会或团体，或是跟某些人碰面，她认为我没有自己的生活，宅在家里的时间太多。
她不明白我其实挺喜欢现在的生活。
「可能早点上床睡觉吧，为什么这样问?」
莎宾娜蹙起眉头。
「我上礼拜都没睡好。」我提醒她这件事。
莎宾娜的眉头松开了些，又替自己斟了杯茶。
「好吧，这理由还可以。」她说：「我们有几个人想在晚上组一个散步俱乐部，妳可以来参加，说不定对妳的睡眠会有帮助。」
其实我还挺喜欢散步俱乐部这个构想，但如果我要加入，一定纯粹是为了社交的缘故，而我现下实在没什么心情去社交。
我顿时又感到疲惫，如果晚上再不能好好睡觉，我对任何人都没有帮助。
「但也很难说就是。」莎宾娜见我没有回应，便说：「总之妳再考虑看看，好吗?今晚八点，我们会在公园入口处碰面。」
我会考虑，但心想自己应该不会改变心意。
此刻的我只想睡觉，获得充分休息，醒来后神清气爽，这样才能应付明天的个案咨商。
(注4)纳奈莫条(Nanaimo Bar)，一种起源于加拿大的长条形糕点，以发源地纳奈莫市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