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八月五日,星期一
我需要逃离。
这个驱动力不停冲刷着我,直到我被洪流淹没,奄奄一息,无法呼吸。我的肺脏快被这强烈需求的重量压垮。
有时在咨商结束后,心中情绪会超过我的负荷,我必须出门转换心情才行。
就像今天,泰勒的咨商令我感到窒息。他的能量甚是可怕,犹如太阳在天空中慢慢移动,在墙上投射一道黑影。黑影沿着墙壁爬行,体积越来越大,笼罩着我,让我越变越小,小得有如蚂蚁。
泰勒抱怨说自己像是隐形人,但当时我心下十分希望自己是隐形的。
蚂蚁的体型虽然很小,却十分强壮。我希望自己具有蚂蚁的力量,这并非指身体上的力量,而精神上的力量。
我跟谭美约了喝咖啡,她负责带咖啡,我则带甜点。
公园通常是我逃离的地方,那里有着我极为需要的安宁、单独和平静。
谭美称之为我的庇护所。
通常我都是散步而已,但此刻需要跑步。以往到了公园就会感到平静,但这时我却濒临恐慌边缘。
今晚进入公园时,我一点也不觉得这里发挥了庇护所的功用,彷佛脚底下的安全网被抽离了。当穿过公园入口的「仙境」拱门时,我怎么也甩不掉恐惧的感觉。
仙境(Wonderland)是我的避难所。小时候,父亲在车库拍卖会上买了一本精装旧书回来,封面上有着金色的兔子浮雕图案,自那时起仙境就一直是我的避难所。每当父母亲吵架,我就会拿着那本书,爬上一棵树,窝在树枝上,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本书。当时我只希望自己能像艾丽斯一样,徜徉在那个冒险世界里。
我发现,光是活着对我来说并不足够。为了充分体验生命,我必须突破自己的舒适区,拥抱每个迎面而来的冒险机会。
如果想要过安全舒适的生活,我就不会搬来柴镇、远离熟悉的一切,只因我知道这里需要我。
成长时期体悟到的人生课题变得十分珍贵,我也一直试着将它们分享给案主们。泰勒的主题是跨出舒适区,不要再活在过往当中;埃拉(Ella)的主题是接受本然的自己,而不是将其隐藏;至于莎瓦娜(Savannah)……她就像艾丽斯的缩影,拒绝活在别人画设的框架中,勇于尝试新事物,只是她做的梦已超过社会容许范围,也使得她成为我的笔记本中的现代版艾丽斯。
公园里有许多步道、隐蔽的长椅、花朵盛放的树丛,以及《艾丽斯梦游仙境》中的人物雕像。
我并未直接前往经常与谭美碰面的地点,而是花了点时间专注在呼吸练习上。我握紧又放松拳头,配合呼吸节奏,直到身体上的紧张感消失。当鼻孔不再张大,下巴和胸部不再紧缩,我这才放慢脚步,开始欣赏四周的景色。
从疯帽客(Mad Hatter)到柴郡猫(Cheshire Cat)各种人物,全都藏于公园的树林和树丛之中。
你得仔细查看才找得到它们,而它们确实分布在公园里。
我穿过蜿蜒的环形步道,来到艾丽斯面前。
她总是在这里等我。她的雕像面对着我最喜欢的僻静地点。
在往常时,我会露出微笑和她打招呼,但今天却仔细查看她的脸庞,彷佛是第一次见到她。
只见石雕上刻着警告。
艾丽斯看起来像要开口示警,要我小心,我即将踏上意料之外的道路。
我的脑海中浮现泰勒的面容,他嘴中不断重复一句话:我需要妳,求求妳。我需要妳,求求妳。我需要妳,求求妳。
泰勒的能量将我榨干,我非常需要将他的能量从身上清除。不能受他这样影响,这样不对。
他今天的举止十分失控。
不仅情绪四处喷发,思绪更是狂乱、急促和恐惧。他渴求爱、渴求受到注意、渴求人生有意义,这些渴求让他变得盲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几乎每天都要面对案主的心魔,却没留时间去面对自己的魔鬼。我的心魔被抑制下来,被藏在心底深处,受到意志控制而沉潜不动。
今天,那些魔鬼透过泰勒的目光,找到了突破的缝隙。多年来,它们一直苦吞败仗,今天终于有机会高声庆祝胜利的喜悦。
我必须赶紧填补缝隙,以免心魔逐渐扩散,而唯一的方法就是来这座公园。幸亏有这座公园,还有谭美。
谭美是暴风雨中的避风港,她正在艾丽斯的旅程终点等我,柴郡猫的雕像正看着她。只见她低头看着手机,眉头深锁,我不禁心中一动,心想一定是她头痛的老毛病。她没注意到我走到身旁。
一看见她,刚才压在胸口如落矶山脉般巨大的焦虑感,瞬间化为芥菜籽那般一丁点大。
「我有预感,今天带来的巧克力好像不够多。」我轻拍好友的肩膀。
谭美揉揉额头,手指沿着深邃的皱纹按摩,重重叹了口气。
「像今天这种日子,再多的巧克力都不够。」她将摆在一旁的咖啡递给我。
「我在咖啡里加了点料,」谭美说:「想说我们应该都很需要。」
我吸入新鲜咖啡豆的芬芳,同时闻到一丝贝礼诗奶酒的香气,嘴角泛起微笑。这正是我需要的。新鲜空气、朋友、巧克力和加料咖啡。
我从包包里拿出保鲜盒,里头放着许多裹着巧克力的小干酪蛋糕,这是刚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
「天啊,我爱死妳了。」她从保鲜盒里拿出一块小干酪蛋糕,送进嘴里。「我还有个惊喜要给妳。」说完,她又吞下一块蛋糕,将一个包着淡粉红色棉纸的物体递给我。
我双眼顿时发亮,兴奋地收下礼物,打开棉纸,看见里头是一支银汤匙,汤匙柄上雕着一只《艾丽斯梦游仙境》里的兔子。
「我很喜欢!」我倾身向前,给了谭美一个温暖拥抱,紧紧抱了抱她。莎宾娜的店里也有这种汤匙,我一直很想买几支来收藏。
我们两人静静坐着,啜饮咖啡。谭美喝咖啡时会发出吸啜声,她说这种喝咖啡的方式是从一位咖啡达人那里学来的,据说这样可以让咖啡的味道充分散发出来。
「今天很忙?」我靠上椅背,放松脖子,仰望天空。伸展身体的感觉舒服极了。
「用『忙』还不足以形容。报案热线根本响个不停,害我花太多时间去追假线索和无关紧要的小事。那些民众都太有想象力了。」谭美把手机放回口袋。「我只想爬回床上睡觉,希望早上能从噩梦中醒来。」
「妳在说什么啊?」我问。
「最近发生的命案啊!」谭美脸上的表情彷佛在说,真不敢相信妳会这样问。「妳都没在看新闻吗?」
「我知道妳手上有案子,可是……」我噘起嘴唇,吹了吹咖啡,啜饮一口。「抱歉,我应该多留意的。」
这虽然是件小事,我的罪恶感却油然而生。我应该要多关心她的。我们是好朋友,住得又很近,我完全没有借口可以开脱。
「最近妳也很忙。」谭美说。
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如果妳想厘清案情,我洗耳恭听。」我半转过身,给予谭美全部的注意力。
谭美十指相触,靠近嘴唇,用力呼了口气。她衡量着该怎么说,筛选可以揭露和不能泄露的案情。她知道自己即将说出的事会让我感到不安。每次要讲这种事时,她总会先做出这种动作。
「又发生了。」
剎那间,我的喉头像卡了一颗长满尖刺的球,尖刺穿透了气管。我立刻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我像被出其不意打了一拳,接着立刻想到,如果连我都感到如此震惊,可想而知谭美受到了多少折磨。
「整个家庭吗?」我被自己这句话噎到,胆汁冲上喉头,喉咙被胃酸灼烧,留下看不见的伤痕。
大二那年的感恩节,我和一位大学室友返回她家,却发现她家门口有许多紧急医疗救护人员。原来她父亲死于严重心脏病发。我还记得室友父亲躺在担架上被抬出来的那一幕。室友发现自己错失了跟父亲道别的机会,整个人当场崩溃,我赶紧上前搀扶她……
人生中,有些事件会在心中留下印痕,永远纠缠我们。
「没有。」谭美说,她知道我室友丧父的那件事。「小孩睡得很香,完全没有察觉。」她停顿了下,才继续往下说:「妳今晚回去看新闻。父亲和母亲的喉咙都被划开,惨死在床上,而小孩就睡在走廊另一端的房间里。这跟上个月的命案一样,手段凶残又令人发指。命案发生在深夜的安静街道上,所以没有目击者。我们设立了报案专线,不过一如预期,提供不实线索的电话不停打来。」
「那真是……」我想象那孩子醒来以后,发现父母双亡、全身是血,不禁打了个冷颤。
上个月的那起命案发生时,也是后来谭美告诉我,我才知晓。我不喜欢看电视新闻,也不喜欢看报纸。世界上的负面能量已经太多了,我不想让自己被它们围绕。我试过使用社群媒体,但情绪很容易就被世界上发生的坏事卷进去。
「妳还好吗?」我把手放在谭美的手臂上。谭美露出疲惫、焦躁又混合着悲伤的表情,摇了摇头。
「我们必须逮到凶手,以免命案再度发生。」
沉重的命案如湿透的羊毛衫般披在谭美身上,她非常需要消除心中的担忧和恐惧。
她内心的痛苦向我发出求救信号。
在这世界上,并非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使命,但我知道。
我在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时,最能感觉到自己是完整的。当一个人的人生面临分崩离析的境地,我愿意为他倾听、扶持和创造平静。我在大学室友的身上发现了这一点。室友曾对我说,如果当时我不在场,她一定无法度过那个感恩节。在听到这番话之前,我原本十分踟蹰彷徨,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只知道内心有某股动力。
「我在这里,」我将爱注入到声音中,传达给眼前这位挚友。「如果妳需要找人聊一聊,妳知道我这里很安全。」
谭美伸出了手,放在我的手上面。
「妳可能会后悔喔。」谭美的语气,证明了我已经知道的事,也就是她需要我。「我已经很久没处理命案了⋯⋯」她用鼻子深深吸了口气,再用嘴巴缓缓吐出。「我很担心自己没有办法应付,担心自己不够坚强。」
「什么?」这是不可能的。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谭美称得上抗压性很高的人。
「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可以把工作和私生活分开。妳这种能力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来得强,甚至包括我在内。」
「妳在说什么?」谭美说:「妳才是保持头脑冷静的专家,不然我干嘛经常跟妳混在一起?」
头脑冷静?那可能是在梦里才会发生吧。我的头脑每分每秒都充斥着思绪、想法和情绪,有时连自己都分不出来。
「而且还有免费的咨商啊。」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而非认真计较。
「对此我相当感激。」她嘴巴周围的紧绷线条消失,表情柔和许多。「不然妳以为就凭当警探的薪水,付得起个人咨商的费用吗?」
我们微笑互视,这微笑传达我们的亲密友情,胜过千言万语。
「我是说真的。」虽然只是五个字,但这代表我愿意尽全力帮助她。
我看见谭美将咖啡杯端到唇边的手正微微颤抖。
「还有别的事情,对吧?妳还有事没告诉我。」我说。
她的脸上犹如罩上一层阴影,深沉的身体轮廓透露出不祥预兆。我做好心理准备。
「我从没跟妳说过我经手的第一起命案,对不对?我不喜欢提起这件事……当时我只是个菜鸟,」她用力吸了口气。「很多第一次的经验,都塑造出今天的我。」
谭美曾一边喝酒、吃冰淇淋,一边告诉我说,以前她当菜鸟警察时,第一个搭档有多恶劣。那位搭档进入警局的时代,认为女性菜鸟必须透过艰苦的方式认知到,在罪犯面前,女性是比较柔弱的性别。他只要一逮到机会,就会把这个信念一次又一次地灌注到谭美的脑子里。
「我必须证明我自己,妳知道吗?我必须证明自己比他强,表现必须超过他的预期。我不能接受他的信念,否则会失去自我、难以出人头地,而且绝对爬不到现在这个位置。」
「可是在处理第一起命案时,」谭美顿了一顿,脸上流露从未坦承的痛苦。「我差点就要放弃……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适合当警察。」
「这件事妳从没跟我说过。」
「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她闭上双眼。「我总以为自己有能力处理职务内的第一具尸体,毕竟又不是没在停尸间看过尸体……但那些尸体都是已经清理干净的。」她伸手揉了揉脸,我从未见过她露出老态。「而我经手的第一起命案可是一点也不干净,被害人是一位母亲和她的孩子,但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这件事。」她耸了耸肩。「死者的丈夫发疯,像个发狂的报丧女妖(注6)一样,拿电锯把妻子大卸八块。我们推测当时她弯下了腰,想要保护怀里抱着初生的婴儿,但是……」她的声音渐渐停止,然后喝了一大口咖啡。「尸块散落在整间房子里,鲜血四溅。我们在车库里找到了丈夫,他在电锯开动的情况下,用电锯刺穿自己。当时的电锯还没有自动停止装置,至少他那一把没有。」
我在脑海里构筑出现场的画面,只觉得胃部一阵翻搅。我明白电锯会对那位丈夫的身体造成何种伤害。
「我当场吐了,阿丹。我无法应付那个场景,那股恶臭、那种残忍。我吐了出来,而我的搭档对此哈哈大笑。后来每次碰到命案,他都会拿一个纸袋给我,说我太过敏感软弱。」她的手指紧紧握着咖啡杯。
我的胃翻腾不已,只能控制自己不要用力呼气。
「谭美,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妳是数一数二的坚强女性。」我清了清喉咙。「妳的反应是人之常情,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严苛?」
她的嘴巴张开又闭上。
「因为我……」她皱起额头,思索这个问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她说。
「正是如此,因为妳对自己过于严苛了。天啊,谭美,换作是我,一定会朝反方向拔腿狂奔。我绝对应付不了这种事。」我用腿轻轻推了推她的腿。「我肯定当天就递出辞呈,这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不同之处。但我希望妳有去做心理咨商,聊一聊这件事。」
「再次证明我有多软弱吗?我才不要。」
人们只要一听到心理咨商,经常会出现这种反应,我见过太多了,而且对此相当讨厌。
「这并不是软弱的表现,反而显示妳有力量去了解自己的情绪需求,和自己的情感建立连结。」
「亲爱的朋友,这就是妳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原因,我绝对不会让妳离开的。」谭美说。
谭美话声中的友爱让我感到一阵暖意。除了谭美之外,我从未有过闺中密友,那种能和我心灵交流的女性朋友,让我能表现出真实的自己、畅所欲言。我很感谢谭美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此外还有莎宾娜。我们都有各自的问题,都纠结在过去之中,但她们从未期待我去解答所有答案,从未要我在煎熬时刻说出政治正确的话。事实上,多数情况正好相反。她们真的称得上是我的闺密。
「好吧,那就跟我聊一聊吧。」我鼓励她。「技术上来说,我是妳唯一经常碰面的心理治疗师,所以妳应该知道,妳所说的话我都会保密。」
谭美翻了个白眼。
「目前为止发生了两起命案,中间大约相隔一个月。两起命案中的父母双双遭到杀害,孩子却都活了下来。住家没有遭强行侵入的迹象,我们仍在分析现场采集到的指纹,但两件案子之间的相似点太多,很难不让人把它们连结在一起。」
「这两起命案的凶手,你们认为是同一个人?」
谭美点了点头。
「别这样说。」她接着语带警告。
别这样说?我怎么能不这样说?
「有个连续杀人犯逍遥法外,不是吗?」
谭美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我母亲,她骂脏话后发现我也在房间里时,脸上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我很不愿意承认这点,但事情看来如此。」
谭美的工作时常吸引我,或者应该说,她这个人吸引我。不同于我认识的大多数警察,谭美在需要时可以抽离自己,心中却仍保有一份温柔,或是一处脆弱的角落,尽管她从不愿意承认这点。我看见她办案时会在心的周围筑起一道墙来保护自己,但当周遭的人需要帮助时,她也可以很快地拆掉那道墙。
我经常觉得,她办案时太过于投入,可能会因为压力过大而崩溃,但这件事始终没有发生。
换作是我,老早就崩溃了。我总觉得自己像是个冒牌货,只是个爱玩家家酒的小女孩,尤其最近特别有这种感觉。
「妳不会有事的。」这是一句老话,但我不必多加思索就能脱口而出,因为这是事实。
谭美脸上露出的表情和眼神,以及她听见我说这句话时嘴角泛起的微笑……这些都表示她知道自己可以平安度过这个难关。
「那妳呢?」谭美侧过了头,露出关心的眼神。
「我怎么样?」我深深皱起眉头,又赶紧用手揉了揉眉间,以免它演变成头痛。
「妳不会有事吧?」
我耸耸肩。「没问题的。」我说了谎,不确定这是为了自己好,还是为了谭美好。我若现在露出脆弱情绪,只会徒增她的负担而已。「我只是……觉得那些小孩真可怜。发现自己的父母遭到杀害,是很可怕的经验……」我的喉头一阵酸涩,无法用语言表达心中感受到的痛苦。我眼眶泛泪,用尽所有力气才把不致于哭出来。我讨厌哭泣,但这通常只会演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头痛。
「实在太可怕了。」我又用力耸了耸肩,试图把泪水压抑下去。
谭美玩弄着手中的咖啡杯。「我们接到一通匿名电话。我重复听了录音档好多次,直到自已在梦中也认得出对方的声音。那通电话应该是凶手打来的。」她肩膀紧绷,打了个冷颤。
「对方说了什么?」我也不禁感到一阵寒意。「不,别告诉我,妳应该不能透露才对。」换作是我听见了凶手的声音……铁定做噩梦。
「我们不会公开这件事,但那通电话基本上只是叫值班警员照顾好被害人的孩子,仅此而已。」她说。
谭美的坦诚以告,让我脑中闪过无数思绪。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我知道她需要答案,或至少是某种洞见,而这我帮得上忙。
「妳能告诉我凶手是谁吗?」她倾身向前,闭上双眼,手肘置膝。「为什么要在这里犯案?为什么要选择柴镇作为犯案地点?」
我希望自己能回答这些问题,我真的如此希望。
「凶手打电话来,代表心里感到歉疚,此外还表达出对被害者小孩的关心,这种关心很不寻常。这显示对方心里有着想保护他人的一面,而我们通常不会把这种特质跟杀人犯连结在一起。」
「什么意思?」谭美问。
「这表示凶手之所以想保护这些孩子,背后一定有其原因。」
谭美用手掌搓揉额头,在上头微微留下手指的印痕。
「妳的意思是说,凶手若非很喜欢小孩,就是认识被害者遗孤。」谭美思索后,顿时恍然大悟。
直觉告诉我,事实很有可能是如此。
「可能两者择一,或是两者皆是,又或者根本和小孩无关;但无论如何,这是我最直觉的想法。」我说。
「不管如何,这个意见对我来说都很珍贵,让我知道自己的调查方向没错。」
「两通电话都是妳接到的?」
谭美点点头。「对方的声音很模糊,好像用布或手掌摀住了嘴,但声音是一样的。我们已经送去分析,要确定对方是男性或女性。」
「除非是个与父性本能相当有连结的男性,否则一定是女性。」不知为什么,我相当肯定这点。「凶手可能最近才失去孩子,或是无法达到足月妊娠。」我提出看法,但终究只是猜测。
「所以妳现在要当犯罪侧写师了,对吧?」
我听得出谭美是开玩笑的,但还是感到有点被冒犯。
「我是开玩笑的,丹妮尔。谢谢妳。我由衷感谢妳的帮助和洞见。」她张口打个哈欠。「快累死了,我得回去休息一下,要陪我走出公园吗?」
我啜饮一口咖啡,咖啡已几乎凉了。「我想再坐一会儿。」回家前,我得先消化很多东西。
谭美透露关于命案和遗孤的许多小细节,让我觉得不安。
凶手为什么挑选这两个家庭?为什么只杀害父母?为什么没夺走小孩的性命?凶手犯案如果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早有预谋,那么饶过小孩的背后一定有原因。小孩不仅没有遇害,而且还受到保护,因为凶手花费了宝贵时间打电话给警察,确认警察知道小孩还活着。
为什么?
我用心眼观看,眼前浮现一间卧室的景象。卧室是粉红色的,里头摆满泰迪熊。我用双手抱起一只泰迪熊,凑到鼻子前面,吸入淡淡甜香。这只熊曾经获得满满的爱,虽然少了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也被扯掉一半,但我依然感觉得到它身上的爱所传来的温暖。
这是我小时候的泰迪熊吗?我记不得了。但现下对我来说,回想起这件事……十分重要。
我只希望有办法能让自己回想起来。
(注6)报丧女妖(banshee),凯尔特神话中的妖精,传说会在人将死之际开始哭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