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八月十六日,星期五
埃拉每次爽约之后,从不会打电话来解释,但我仍殷殷期盼。我内心有一小部分希望她会打来,但有一大部分知道她不会这么做。今天下午我打扫家里,还睡了个午觉,虽然只睡了几小时,但能补眠的感觉真好。
几小时前我开了一瓶红酒,我把剩下的酒倒进杯子,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就在此时,一辆车子的头灯光束扫过窗户,接着便传来谭美那辆车的熟悉关门声。我知道那是谭美的车,因为只有她的车在车门打开时,会发出那种嘎吱声。
我到厨房里等她,替她倒一杯红酒,希望她会带来好消息。
「我不该喝酒的。」她说,但仍拿起酒杯,在餐椅上瘫坐下来。「妳一定不会相信,阿丹。我们把更多命案跟这起命案连结起来,现在一共有六起了,天知道还会不会出现更多。」她垂下了头,头发盖住脸颊。
「六起?」我的胸口像是泄了气的气球,虚弱地起伏。「六起命案?被害人一共有十二个?」我觉得快要吐了。
谭美没有回答。
除了难过和疲惫,愤怒也如利爪深深嵌入她的肩膀。我对她的担忧倍增。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我的声音甚是细小,不确定她是否听见。
我看见她从内在深处挤出力量,将酒杯凑到唇边,一口气喝了半杯酒。
「妳能不能帮我了解凶手的心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把父母杀了,只留下孩子?到底是哪个人干得出这种事?」
哪个人。
谭美说的是单数,不是复数。某个男性或女性摧毁了这么多家庭,动机究竟是什么?这背后一定有个原因,凶手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才会走到这一步。
「没有侧写师来协助你们吗?」
「有,联邦调查局派了一个团队过来,但……我想跟妳讨论,可以吗?」
我靠上椅背,打个哈欠。下午虽然睡了几个钟头的午觉,但我仍觉得很累。就算睡上一星期,可能还是会觉得没有获得充分休息。「我不是侧写师,谭美。这不是我的专长,我只是个心理治疗师。」
我对连续杀人犯所知的不多,我比较熟悉心理卫生、青少年问题和其他心理情结。
「但妳懂得人类的心理及其运作方式。」
我的脑海中盘旋着恐惧、怀疑和案主的秘密。
「我不是连续杀人犯专家,先记住这点,好吗?」我得先把话说明白。她应该仰赖局里派来的侧写师,但我可以提供意见,确认她已知的事实。
「连续杀人犯看起来多半都很正常,」我继续说:「他们住在显眼的地方,可能有家庭、可能是教会干部,甚至可能是小联盟球队的教练。」我对连续杀人犯所知甚少,这些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我的书架上摆着各种有关心理卫生和心理学的书籍。我总是想吸收更多知识、想更上层楼、想做出更多贡献……我的确有几本关于杀人犯的书,但是……
「了解,所以被害人应该都认识凶手啰?」谭美说。
我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凶手可能是冲动犯案,也能是预谋犯案。妳说所有被害人的小孩都没受到伤害?」
「只有父母被杀害,小孩都一觉到天亮。」
小孩。
我的内在有一道砖墙,它的功用是保护我的心,但「小孩」这两个字却动摇了这道砖墙的地基,这让我感到害怕。
这是为什么?
因为治疗过童年有创伤的个案?
我的童年虽然十分复杂,但相对来说,并没有受到太多创伤。
「妳仍然确信凶手是一个人吗?会不会是一组人?」我不想深入探索自己的问题,只想先专注于谭美手上的命案。「无论如何,主导犯案者一定在童年遭遇过重大事件,才会进而犯下这种罪行。我认为大部分的连续杀人犯都是环境的产物,所谓环境,是包括成长过程,以及青少年时期所做的决定。」
谭美从包包里拿出一本小笔记本,写下笔记。
「所以他们可能遭受过虐待,」她说:「可能受到忽视,而且能取得毒品……」
「谭美……」我伸手盖在她的笔记本上。「……连续杀人犯没有固定的特征,也没有一个通用的标准。有些连续杀人犯身上找得到共同点,有些则找不到。」
谭美手上的笔掉了下来。
「我本来希望妳会有不同的说法,但……好吧,我知道了。」她伸出手指,用力捏了捏颈背肌肉。「一定有某件事或某个人可以把这些命案串连起来,我只希望知道那个关键到底是什么。」
我在椅子上缩起右脚,大腿紧贴胸口,双手抱着小腿。太阳穴的鼓动犹如远方的鼓声,节奏轻柔而稳定。我等待片刻,看它会不会发展成头痛,或纯粹只是紧绷而已。
我想提醒谭美一件事,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什么。我张口欲言,它却从我的舌尖上溜走;我想抓住它,它却像细沙一样从指缝间流过。我一定比想象中还要累。倘若不是累了,就是醉了,再不然就是又累又醉。
「我们正在调查整个地区,想找出更多关联性,任何的小细节都有帮助。」谭美用力抹了抹脸,露出疲惫的眼神。「真不敢相信会有那么多命案。」
六起命案。实在令人发指。
「妳是怎么把它们连结起来的?」
谭美踌躇片刻。我一看就知道自己快要踩到红线,她正在评估我有多接近案情核心。「犯案手法相同,但命案发生在不同的城镇,横跨了将近三年。」
三年?「这段期间都没有人把它们连结起来,直到现在?」这怎么可能?
谭美又喝了口酒。「这又不是在演电影或电视剧,阿丹。前三起命案都发生在不同的郡,由不同的刑警负责,而且上一起命案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我们能把它们连结起来已经算是奇迹了。」她抹了抹脸,这操作表示她又累又沮丧。「我必须找出被害人的共同点。明天我要去小朋友聚集的地方,包括托育中心、学校……」
「公园、图书馆……」我接着说,这时脑部感到有颗炸弹在里头引爆似的,太阳穴的鼓动彷佛变成拳击场,而我的脑子变成了沙包。
「妳怎么了?」
谭美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扭曲,像是在水里说话。
「阿丹!」她伸手抓住我,力道很大,我知道一定会留下瘀青。「发生了什么事?」
痛楚越来越强烈,犹如飞弹爆炸一般,结结实实地在我脑中炸开。我体内的每根神经都像触电般嘶嘶作响,脸颊上滑落的泪水几乎有如岩浆那样滚烫。
我想表示自己头痛欲裂,但却说不出话。
我觉得喉咙里像塞了颗拳头,整根气管都被堵住。
我的胸口收缩得比绞绳还要紧。
我无法吞咽。
我无法呼吸。
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看着谭美,哀求她帮忙。她一下子在我旁边,一下子又蹲了下来。我把脚从椅子上放下来,把头塞到双膝之间。
我发出痛苦的尖叫声。她的手按压我的后脑杓,我的叫声在脑子里的每个缝隙中回荡。
我需要她停止,需要她拿开手。这真的太痛了,但那些话……我说不出口。
我无法动弹,完全凝结。
她手上传来的压力,以及我的头部传来的痛楚,让我难以负荷。
我的无声尖叫吞噬了自己,直到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
恢复意识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柔软的白色毯子,谭美坐在我的脚边。
「妳应该放几个盆栽。我一直在想妳家客厅究竟是哪里怪怪的,其实除了很乱之外,就是少了绿色植物。」
谭美看着我。我眨了眨眼,雾蒙蒙的视线逐渐清晰。
我环目四顾,心想我当然有盆栽,但她说得没错。
客厅里一株盆栽也没有。
怎么会有人家里没有盆栽呢?
我怎么从未想过要在家里放盆栽?
「妳不用问,我自己先回答,是我把妳扶到了沙发上。妳喝醉了,我把妳扶到客厅的时候,妳还晕倒了两次。妳已经睡了超过一小时。我包包里有偏头痛的药,所以我就喂了一颗给妳吃,希望妳不介意。我知道妳不喜欢吃比泰诺药效还要强的药。」
我舔了舔干燥龟裂的嘴唇。谭美递来一杯开水,还附上一根吸管。我喝完了水,把头躺回到枕头上。
我晕倒了?
「妳跟我说过没关系,这种事经常发生。」她嘴角下垂,显然不太开心。「为什么我现在才知道?」
她究竟在说什么?
「什么事经常发生?妳是说头痛还是晕倒?」
她说的话一点道理都没有。
谭美紧咬下颚,双手在沙发一撑,站了起来。
「妳说呢?」她将空水杯拿回厨房。
我听见水龙头打开的声音,挣扎着坐起身子。我的头已经没有先前那样痛了。
刚才简直是……太恐怖了,感觉就像有十几个铜锣同时在脑子里敲响。我从未经历过这种感觉,也绝对不希望再来一次。
不知道一个人的脑子有可能内外都瘀青吗?
「谢谢妳留下来陪我。」谭美回到客厅,我如此说着。
「不然我要去哪里?好了,妳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翘起了脚。
「对,我会头痛。可是我从来没晕倒过。」
「妳应该去看医师。」
「为什么?」
她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只是晕倒一下,不需要去医师吧。」
「丹妮尔。」
有一个刑警朋友的好处,就是如果夜里发生骚动,我可以打电话向她求救。由于我住在公园对面,所以夜里经常会出现骚动。
然而有一个刑警朋友的坏处,就是她会看穿太多事情,而且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才会满意。
「我没事的,谭美。真的。我今天没吃什么东西,那瓶酒应该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头痛,真不该喝酒的,可恶的偏头痛。」
她脸上露出怀疑神色,看得出正在思索我的说词。接着我知道她最后相信了,因为她在椅子上放松下来,靠上抱枕,盘起双腿。
「妳不该喝酒的,」她的微笑温柔了些。「妳得把自己照顾好才行。妳这样让我很担心。」
我不希望让她担心我。「嗯,妳不用担心,我已经去找心理治疗师做咨商了。」
她没说话,但我看见她的眼神流露喜色。
我发现我们之间的角色对调了。稍早之前,谭美到我家时看起来十分疲惫,需要被人照顾。
「妳自己才是体力透支,拚老命要去阻止命案再度发生吧?」
「联邦调查局派了心理治疗师来协助我们,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妳一定要向他们求助,你们队上的其他人也是一样。」我一定会追踪她这件事。「既然我都能去向心理治疗师求助,希望找出自己压力这么大的原因,那妳一定也可以。」
「我知道、我知道。」她揉了揉眼睛。「看报告和现场照片是一回事,但亲眼目睹凶案现场又是另一回事……」这次她揉了揉整张脸。「我一定会做好几年的噩梦。」
她可能目睹的现场景象闪过我的脑海。
一张床沾满鲜血,鲜血喷溅到床头板上,地毯上也遍布血滴。
「我可以想象。」
谭美拍了一下大腿。「明天会是漫长的一天,所以我要回家睡觉了,但得先看见妳平安地上床躺平才行。」
她把我从沙发上扶起来,用沉静的眼神看着我。
「我没事。」虽然嘴巴上这样说,但我的双手却紧紧抱住手臂,只觉得一站起来整个客厅都在旋转,但没必要让她知道。
「没事才怪,」她的嘲讽口吻十分明显。「我扶妳到房间。」
我翻个白眼,但还是让她扶着我。
「妳明天早上会去赴约吗?我希望妳能认识莎宾娜。」
她沉默了一下。
「抱歉,阿丹,我不能去。我知道妳想介绍我们认识,但……明天会很忙,这件案子是我的优先考虑。」
这是当然,十分合理。
不久后,家里再度剩下我一个人,我准备上床睡个没有噩梦的好觉,并播放助眠的大自然声。昨晚就该播放了,也许这样能帮助我睡得好一点。
然而灯一关上,我的大脑就醒了过来。白天被压抑的思绪、感觉和情绪,趁我降下防护罩时全力反扑。
我睡前通常会念〈主祷文〉(Lord’s Prayer),直到自己睡着。
但这招已经不管用了。
所以我专心聆听海浪声。
脑子里的思绪继续翻腾。海浪的拍打声逐渐淹没思绪,最后只剩下某种模糊的吼叫声。
每当案主跟我抱怨这件事,我总会跟他们说没关系,这是正常的,你的大脑终于有机会放松下来,释放那些白天无意识中压抑下来的东西。我会跟他们说,在身旁准备一本日记,写下所有的忧虑、恐惧、担心和想法,到了早上再看一遍。
这个方法一定有用吗?并不尽然。
有时我会想,这会不会是有些人发疯的原因?这会不会是夜晚的犯罪率高于白天的关键?因为每个人都想尽办法压抑疯狂的念头,而有些人就是……无法办到。
但话又说回来,有些人纯粹就只是疯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