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詹姆斯
虚拟现实内时光快速流转，视角也起了变化。直到方才都像看电影，以旁观者身分重温过去种种。接下来我却成了主角，亲身体验似我又非我的另一个我，曾经度过的人生。
那个我依旧待在艾吉费尔德监狱，若有闲暇就上网搜寻亚历、艾比、杰克和莎菈一家人的消息。能找到的不多，我像迷途在沙漠中的人，对他们求知若渴。
脸上皱纹越来越深，发际线也倒退了。
世界政治分崩离析，除了美国、英国、德国与中国，其余主要国家全部倒债，全球经济从高原期开始缓缓下降，可见的未来没有解方──问题根源不在经济，而是人。机器取代劳力，车辆能够自动驾驶，连住家也有自动清洁系统。屋顶太阳能板供应各种电力需求，生活非常舒适。然而正因为没有不满，于是没人试着进步。
非洲中部喀麦隆一个小镇里有两百人罹患了怪病。
疫情初期，专家认为是伊波拉病毒，后来根据发源小镇取名为「米隆热」。媒体报导一天就抛诸脑后，但一周后，各国都出现了米隆热病例，感染总数高达三十亿，最终死了四亿人。
社会从此开始崩溃。
考虑到第二波疫情爆发的可能，多数人不愿出门，于是VR注8成为地球人历史上最庞大产业。硬件需求暴增，内容服务也炙手可热，技术允许使用者制作与广播自己的情境剧与运动赛事之后更加疯狂。
VR造成的文明转型比以往各种技术突破更全面。它成了毒品、病毒，威胁性超越米隆热。
换个角度看，监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这里没人感染米隆热，狱友也没机会接触VR游戏、表演与交互式戏剧。我反倒从警卫身上看见成瘾迹象，重度沉迷者很容易辨识，他们两眼充血、体重下降、情绪暴躁。现实人生太无聊，上班如此煎熬，他们只想赶快回家，躲进虚拟世界里。
以前的反毒倡导喜欢秀两张照片，一张是当事人健康时的风采，另一张是积重难返甚至临终前的丑态。上瘾的人都憔悴得很快。
全球生产力暴跌，失业率飙升。本来在监狱看电视时，只觉得外面世界逐渐老化，现在却亲眼见证人类社会由内而外萎谢腐烂。再也没有人照顾城市和街道，因为无需这些努力，也能逃到自己梦想中的世界。
某个星期二，美国东岸标准时间忽然执行虚拟禁止令，关闭所有路由器。而且全球一致，各国政府私下达成协议就开始行动。
结果却引来数十亿人暴动，地球上从大城到小村无一幸免。即便政府想靠军队与警察维持秩序，军警自身也高达九成已经上瘾，冲突中又死了几百万人。
短短六小时后，虚拟世界重启。
从此再也没被关掉了。我想会持续到末日。相比之下，当年大家居然认为我发明的东西会威胁人类的存续。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狱卒马塞尔晃进洗衣间。「欸，辛克雷，你有访客。」
我拿着被单愣住好几秒。亚历?这是第一个念头。他原谅我了吗?我终于可以好好跟他道歉。
「是谁?」我又期待又怕受伤害。
「我又不是你的私人管家。奥法瑞兹叫我跟你说而已。」
监狱环境单调无聊，拌嘴其实是为了排解枯燥无聊的消遣。
「谢啰。」我跑进走廊。
佩德罗.奥法瑞兹坐在报到处柜台的大玻璃后头。
「博士，」他拿起平板帮我登记。「总算有人来看你了呢。」
我朝玻璃对面梭巡，想找到亚历的身影。「是晚了点，没让我等到死就好。」
「说得很对。」
「有管好小孩别碰VR吗?」我向他闲话家常。
「我老婆会骂，他们怕妈妈。」奥法瑞兹朝扫描仪挥挥手。「去吧。」
开门好像慢动作，我心里一直嘀咕怎么不快点。门只开了条缝，我就冲了过去。
会客室里有四十几个人，三三两两围着小咖啡桌，坐在廉价塑料椅上。最里面有一排贩卖机，但卡着一条黄线不让囚犯跨过。访客可以过去扫描证件购买点心，那是这地方仅有的美食。
我等了半天，亚历还没出现。
于是我回头到柜台，隔着玻璃窗问：「呃，队长，请问找我的访客是谁?」
奥法瑞兹瞥了平板。「劳伦斯.佛勒博士。第三桌。」
很耳熟的名字。律师吗?难道司法机关想叫我本人出演虚拟戏剧?只有这种理由能调整我的刑期。几年前，有制作团队将点子动到了监狱，但试映反应不怎么样。
见我走近，佛勒起身伸手。「辛克雷博士，我是罗伦斯.佛勒，抱歉麻烦你来这一趟。」
从他身上嗅不到律师或虚拟娱乐业的气味，一身西装虽旧但保养得很好，感觉像是公家机关，或者科学家。也许两者皆是。
我呆了快一分钟，很不习惯这种正常对话。「叫我詹姆斯就好，我，呃……很久没碰科学或医学，头衔就不必了。」
「嗯，我懂那种感受。」
两人坐下，又过了片刻。看得出来佛勒还在整理思绪，而且局促不安，大概很少进来监狱这种地方。
他看到隔壁桌狱友拿着巧克力棒，吃得飘飘欲仙。「你要喝点什么吗?还是吃什么?」
我有点讶异，挥挥手笑着说：「不必客气。佛勒博士找我什么事?」
「叫我罗伦斯就好。」
「好。」
「詹姆斯，你想不想离开这儿?」
「嗯……可以的话当然好。但我不免好奇：如何离开，为何离开，何时离开?」
他微笑。「没办法一次解释清楚，就先回答最后一题。」佛勒探身过来。「现在就走。」
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倘若佛勒有连续杀人犯特征，我大概会借故逃走。可是就目前种种迹象判断，他恐怕代表了某团体，要找我接受奇怪、见不得光的医疗实验，事后或许会毁尸灭迹。说不定要测试米隆热疫苗?
不过我仔细打量佛勒面容，心里却没什么疑虑。原因自己也不明白，但才刚认识就立刻对他有信赖感。
「这么巧，我觉得现在出狱刚刚好。」
我到出狱准备室，换回了外界便服，起初还不太适应，总觉得自己太引人注意，好像身上挂着霓虹灯一样。
接着是出狱登记处，佛勒靠过去让平板扫描瞳孔，机器哔了一声，我们背后的暗门便滑开。大厅对面就是自由世界。
「都好了。」警卫嘀咕完，低头继续盯着自己的手腕显示器。
「走吧。」佛勒吩咐，然后快步向外走。看来不是只有我急着离开。
我们上了自动车后座，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
将近二十年后，我总算走出监狱，气氛有点超自然、如梦似幻。我心里有很多问题，但似乎不必急于一时。我像初次出国的小孩一直注视窗外，道路坑坑巴巴的，车程颠簸得好像乡下泥巴路，而且每一百码左右都能看见废弃车辆。
金色田野上，无人机来回梭巡如蜂鸟，中央的大型建筑物像是一幢两层楼大宅子。机器缓缓移动收割，生产力媲美千人。农舍位于丘陵，屋顶已经塌陷，外漆剥落后露出腐烂木板。一会儿之后再看见的几栋房子，都是同样的德性。
「大家都搬去都会区了?」
「可以这样说。」佛勒的语气带着疲惫。
「不是我不感恩，但还是觉得奇怪，你特地带我出狱是什么动机?」
「工作。」
这二十年里我只做一件事，就是洗床单，但想必毫无关联。
「特别适合你的工作。」佛勒似乎察觉我的心思，立刻补上这句话。
「所以是什么制度，类似劳务豁免吗?我做一段时间之后，就可以假释之类?」
「姑且这么说吧，如果你接下这个工作，就根本别担心假释那种事。」
车子停在艾吉费尔德机场，我们上了飞船，船身有「戍卫航天」的标志。
升空之后，我继续眺望窗外，底下一块块金色农田、翠绿森林，还有暗蓝色池塘与湖泊，每个色块之间断碎的马路像棉被上的缝线，交会处偶尔可见小村镇废墟，房屋或倾倒或崩塌，路上有许多野狗流窜。
鬼镇彷佛大地的疮疤，人类侵蚀这星球榨干资源，留下诸多脏污，不清干净就拍拍屁股走了。
地平在线高塔矗立，旁边还有发射站。「这是肯尼迪太空中心吧?」
「以前是。」佛勒静静望向地面那片杂乱建筑群。
「现在呢?迪斯尼乐园?」
「游乐园那种东西已经被VR取代。」佛勒停顿几秒。「目前这里是私人土地，地主为戍卫航天。」
「开玩笑的吧?」
「我也希望是个玩笑。」佛勒感慨。
不过我因此想起自己在哪儿听过他的姓名。「你之前是NASA的人，而且还是……」
「署长。都过去了。」
「现在身分是?」
他叹口气，想挤出笑容却不得其法。「目前在私人企业工作。」
「戍卫航天。」
「没错。」他盯着飞船下方的发射台，表情更加沉郁。
进入主建物后，佛勒领我走进会议室，里面已有六人等待，年龄与我相仿。我扫视一阵，试图从蛛丝马迹判断自己为何被带来，但只知道这里没有VR成瘾者。
「各位先生女士，这位就是机器人专家詹姆斯.辛克雷。」
最靠近我的人率先自我介绍。「我是桂葛里.索可洛夫，航天和电机工程师。」
他旁边的亚洲人轻轻点头。「我叫闵肇，专长是驾驶与导航，太空舱外活动经验不少，也会船只修理。」
闵肇隔壁的女性露出微笑。「我是医师，田中泉美。」
「我是夏绿蒂.刘易斯。」接着开口的女子有澳洲口音。「考古学家，尤其喜欢语言学。」
夏绿蒂身旁年纪较长的男性说：「很高兴又见面啦，詹姆斯。不晓得你对我有没有印象，我是哈利.安德鲁斯，逃出老人院之后就跑来帮忙做无人机、乱搞船只系统。」
船只系统?我还来不及开口问，最后一人已经报上姓名。
「我是埃玛.梅休斯，曾经派驻国际太空站六次，专长是太空活动。」
佛勒望向她，脸上有一股骄傲。「埃玛太谦虚了。她不仅是这次任务指挥官，还担任殖民地总规画。」
注8：Virtual Reality，即虚拟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