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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詹姆斯

  我以为睁开眼睛时会看见晓神星。原本假设一切都从那里开始。

  但我看见的竟是儿时居住的地方,美国北卡罗莱纳州阿什维尔市。自己正拿着螺丝起子拆下脚踏车的辅助轮,将骑车的亚历往路上推,还在后头为他加油打气。亚历一下子没抓稳,骑得摇摇晃晃,车头扭向路口红砖柱。我吓一跳拔腿狂奔过去,喘得肺都疼了,赶快扶起惊声尖叫的他。

  影像彷佛融化,一转眼,我从老家后院朝着树林走,手里有把漆弹枪。在草地边缘听见「啪」一声,然后腹部剧痛,跪在地上有点想吐。亚历从林子出来,手里也拿着漆弹枪。

  「你不是应该躲在树林吗!」我大吼。

  「我刚刚躲在树林没错啊!」

  下一段记忆是大学时代,一群人到戴夫.卡迪纳那间小公寓开派对。屋子里播着林纳.史金纳乐团的歌,太大声了,连聊天都很困难,也害我脑袋不太清楚。手上的红色塑料杯装满啤酒,第四杯了,也对思考没什么帮助,不过可以壮胆,现在正需要。

  她叫奥莉薇.罗伊德,今天穿着牛仔裤与白色衬衫,下襬没收进去,绑成马尾的黑发与黑框眼镜很搭。女孩和四个姊妹淘腻在一块儿聊了整晚,现在终于一个人起身,朝着洗手间前面队伍走。我挪不开视线,她经过我面前微微仰起头,嘴角一翘不经意地微笑,彷佛心里正在说:你盯着我干嘛?

  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我心里的画面是自己潇洒地穿过人群,直接排在她后头。然而实际上人挤人,我得把杯子捧在胸前、举到头顶上否则会洒满地,嘴里一直叫着「让一让」、「借过好吗」。

  我冲到队伍,幸好比另一个男的快一秒,顺利排在奥莉薇后头。

  她转过头朝我一瞟,嘴角又泛起笑意。

  「嗨。」我高声朝她喊。喇叭放的歌是〈周二过去了〉,音量实在太大。

  「嗨。」

  「妳有修钱德勒的物理学对不对?」

  「对啊。」

  「他的脾气好古怪。」

  「嗯,是个怪咖。」

  我吞一口啤酒,在心里排练其实已经预习了快七百万次的台词。

  「妳要不要──」

  「什么?」奥莉薇凑过来想听清楚。

  「我说,妳要不要找个时间一起念书。」

  「啊?」

  「这时间一起念书?准备期中考?」

  她微微往后一仰,笑意更浓,却摇摇头。「不了。」

  「妳……」

  「不想和你一起念书。」

  我的脸好烫。不知因为啤酒还是糗,我自己也不知道。感觉快尿裤子了,只想挖个地洞躲进去、赶快离开现场。但是如果转身就走,气氛会更糟,我不晓得怎么办比较好,只能愣在原地。

  还好洗手间前面排队的人数不多,奥莉薇马上就要进去了,算是老天爷对我有点慈悲心,隧道尽头的光明没有很远。

  洗手间门打开,出来一男一女,脸上挂着笑,和我一样红。

  音乐戛然而止,静默时更加尴尬。我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心想往后整个世界都变了,摔了这一跤,或许很难再爬起来。

  可是奥莉薇没进洗手间,探头望向我后面那个猛灌啤酒的男生。「你先去吧?」

  「确定?」他嘴里这么说,但已经手搭着拉链朝里头走。

  「确定。」奥莉薇轻声回答,看着那人进去以后才又转头过来。「你是不是想跟我约会?」

  「啊?不是的不是的!」

  开始播放下一首歌,〈叫我微风〉的旋律响起,音量又把我说的话盖过去。当然我正好也大声不起来了。「呃,唔,是啦,但我觉得可以先……一起念书试试看之类……」

  「嗯?相比之下,要约会的话,我会说『好』。」

  大脑跟杯里啤酒一样浮着泡沫,感觉彷佛掉进填字游戏,一堆词汇窜进脑海却串不起来。

  「妳……约会……」

  奥莉薇又轻轻仰头笑。「对,约会的话我会答应。你是想约会吗?」

  我点点头,一半是兴奋,一半可能是喝醉。「没错,就是。」

  「那,我刚刚说了『好』。」

  「很棒。」

  洗手间门又打开,刚才那人走出来。奥莉薇回头说:「等我出来就可以开始啰。」

  「我等妳。」

  奥莉薇是我到大学为止遇见过最有趣也最聪明的人。她对生命很有热情,涉猎十分广泛,物理、自然、政治、无论什么话题都能侃侃而谈,两人相处期间总是不断研究新事物。

  她对我最大的影响在于世界观。奥莉薇的思维不会停留在事物的表面,也不轻信传闻和媒体报纸。若她对哪个主题感兴趣,便会自发性深入研究,寻找各种参考书籍、转文、研究报告等等,甚至联络该领域专家,以自己是要做研究的大学生为由请对方协助,打破砂锅问到底,对她的举动,我常常目瞪口呆直摇头。我想是大学时代的她还不确定未来方向和自己真正的归属,所以有什么都要试试看的心态。

  然而这不代表奥莉薇是三分钟热度。她认为人如果对重要的话题有意见,就应该彻头彻尾了解过后再开口。因此每次发言,她都很清楚自己说出了什么。

  奥莉薇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能够逐字逐句、引经据典论证自己说的话。在两人一起的课堂上,有教授被她反驳得兵败如山倒;而且与奥莉薇辩论的过程,就像是开启新世界的大门,她提出的事实证据总能够激荡出全新视野,实在不可思议,也深深令人着迷。她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现实扭曲力场注5。

  后来奥莉薇还成为了社会运动人士,以笔名发表广为人知、被大量分享转载的评论。她乐在其中,心底有个相当单纯的信念:如果自己是对的,就应该勇敢站出来,不可以退缩,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而且世人的价值观总有一天会跟上。

  我有一定程度效法了她,所以日后才闹出那么大的风波。

  用爱来描述我对她的感情可能还嫌太浅薄,感觉更像是慵懒午后,一个男孩吹着口哨出门要钓鱼,却栽进一口古井出不来。事情来得太快太猛,转眼间我就深陷其中,无路可退。

  那年圣诞节,我带奥莉薇见了家人。父母很喜欢她,亚历也相当欣赏她。

  奥莉薇的父母已离异。她父亲是民事律师,两人的关系挺差,话说回来她与母亲关系也不算好,像是一度亲密但后来疏远的朋友,保持联系只是种习惯。我试着了解内情,奥莉薇只说她母亲在美国国家卫生院的研究工作太忙碌。然而在我看来,她自己也不打算在亲子关系上多付出什么。

  不久后,我才察觉奥莉薇自身的问题。两人的相处像是坐云霄飞车,她的情绪时好时坏、难以捉摸,而且变化的时机难以把握。有时候我为了维持那段感情,简直要拚了老命。

  奥莉薇进入郁期时会整个人失去生气,对什么都不在乎、没兴趣;但一下子阴霾散去,她又彷佛什么都没发生,回复原本模样。我认真建议她去学生健康中心求助,她完全听不进去,还回我一句:「那不如去做脑叶切断手术注6就好。」

  大三那年,我还不太确定自己的人生方向,模模糊糊地想着从医、邀约奥莉薇过一辈子。顺利取得医学院资格后,我追问她的生涯规画,心里知道我们还年轻,不急着结婚,奥莉薇也不可能答应,但我一心就想守在她身旁。

  「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有天晚上,她在自己住处这么说。

  「妳是指──」

  「人生。」

  「喔,这件事啊。」

  「『新世界基金会』。」

  「我没听过。」

  「当然没,新成立的,我今天刚完成登记。」

  「妳又跨足到法律界去了?」

  「倒也不必,靠在线法律咨询送出注册文件给加州州务卿就好,其实挺简单的。新成立的非盈利组织以我为创始人,目前的管理成员当然也只有我。」

  「哇,那我是不是该改口叫妳CEO,还是董事长?或者──」

  奥莉薇摆摆手。「太夸张了,叫我『人类命运的建筑师与指导者』就可以了。」

  「有点不顺口。」

  「多念几次就会习惯。」

  「所以,『新世界基金会』的宗旨是?」

  「世界团结。」

  「就这样?」

  「我很认真。」

  「没怀疑过这点,但细节交代一下吧?」

  「很简单,人类文明走到这一步,将来会有大量人口再无立足之地。地球上有所谓第一世界,也就是高度开发、以消费市场为中心,掌握简明科技但人口成长停滞的经济体。同时又有第三世界,这些国家的人口爆炸,生活水平却有很多层面感觉停留在一万年前。明明都是同一个星球上的人,这个星球的土地、水、能够生产的粮食都有上限。换言之,地球能承受的人口有极限,若没有外力介入,结果必然是第三世界需要更多资源,可是第一世界不仅也需要资源,还会以科技控制资源。这样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一如既往,奥莉薇的论点我想都没想过。「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解决方案却很简单:整合。」

  「怎么整合?」

  「除了天然资源,第三世界其实有一样东西是第一世界求之不得的──消费者。」

  「问题在于,第三世界的消费者,其购买力与经济价值与第一世界的人天差地远。」

  「现在如此,不代表以后也只能如此。这一秒,第三世界国家中诞生了一个天才。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又诞生了下一个天才。他们是人类美好未来的希望所在,麻烦在于我们无法锁定目标。倘若知道天才在哪里,你可以想象下一步才对。再来,如果有一群跨国大企业也意识到第三世界才是命脉所在,愿意资助『新世界基金会』呢?而且不需要什么大数目,每年一、两百万美元只是大企业年度慈善预算的九牛一毛,但如果有上百个单位共襄盛举……」

  「积沙成塔。」

  「没错,这笔钱用来与世界各地教育单位合作,筛选出有天分的学生,送进最棒的学校。良禽择木而栖,他们毕业之后大半也会追求自己的目标,不过必定有一群人会回到家乡。这群返乡的游子,就是故乡融入第一世界的最大希望。」

  「企业能得到什么好处?妳也懂的,他们开口第一句就会这么问。」

  「除了正面形象?还能参与第三世界国家未来领袖的成长。新世界基金会每个学子都会获得免费教育,代价是必须进入赞助企业进行两年实习──而且有上百间企业可选,由他们自己决定。刚才说过,我知道绝大多数人完成实习之后,也会走上自己的生涯道路,但想必会有人继续留在同一间公司,而公司非常可能将有前途的年轻人派驻到家乡成立支部、开发市场,于是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企业能继续扩张,落后国家得到人才和投资。一个世代的时间里,世界就能有一番新气象。」

  「真聪明,简单但是可行,非常有潜力。」

  她望着我一笑。「那当然。」

  「从哪儿开始好?」我的脑袋开始转。「可能要先找些学者教授加入董事会或担任顾问,有人脉也比较容易说动大企业参与。」

  「我已经寄信联络一些人了。」

  「再来……需要的应该是性向测验。」

  「这是关键之一。其实以前有过类似的计划,也取得了小规模成果,缺陷出在所谓优秀人才的遴选制度,他们采用的标准太单一面向,只有单纯的智商与解题能力。可是标准化测验取得高分并不是将来成就的最佳指标,这个看看我们自己身边应该就能明白。大家身边──至少我自己的高中里──就有很多成绩不到前百分之五的人,出社会反而飞黄腾达,可见传统测验底下有太多漏网之鱼,没考虑到像是判断力、决心,或者更简单来说就是精神层次。在这方面出色的孩子必须纳入。」

  「说得没错,我们要开发新的测验,也要找学习领域的专家合作,可能还有心理学家与人力资源专家,然后测验内容必须有人翻译。还有呢?……要锁定适合这些孩子的学校。还有,我猜符合奖学金资格的人要先学得会英语。」

  「詹姆斯……」

  我抬起头,发现奥莉薇敛起了笑意。「这是我要穷尽一生去努力的志业。」

  「嗯,我会帮妳啊。」

  「不,你不必帮我。」

  「这要很多人参与才能做起来吧?」

  「对,但,不是由你来。」

  「怎么说?」

  「我没办法一边投入这个计划,一边又和你交往。」

  我摇摇头,大惑不解。「什么意思,我帮得上忙吧?」

  「当然,但新世界基金会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应该让我为你做选择。」

  「如果妳就是我的选择呢?」

  「所以我才说不要你帮。一旦你跳进来,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寻找你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么、那条属于你一个人的道路。那是你的权利,我不该剥夺。」

  「呃,我不是要逼婚啊?」

  奥莉薇一听,眉头紧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只是自愿参与妳成立的非盈利事业罢了?」

  「我们两个不可能是单纯的事业伙伴。」

  「为什么不可能?」

  「你心知肚明。我们确实有互补的作用,你能缓冲我那种……起伏不定的性子,就像直布罗陀巨岩注7那样总是四平八稳。」

  「怎么被妳说得像是坏事了。」

  「在你身边,我就会舍不得走,结果我会改变自己来配合你。你应该懂我说的。你是让女孩子想回家的那种男人,会生三个小孩、家门口有一片整齐草地……但我想要的不是那种生活,毕竟我自己的原生家庭算不上美满。我还不知道那个部分该怎么规画,但很肯定新世界基金会是我接下来努力的方向。如果以后年纪大了我们又重逢,或许可以再试试。」

  十分奥莉薇的风格。她早就想好了,已经下定决心。和她争辩只是自讨苦吃,想挽留她的我只能得到一场空。

  这次的对话结束得很突然。她凑过来吻我,很深刻漫长的一个吻,彷佛两人一整年没见。

  「詹姆斯,我知道当下很难受,但长痛不如短痛。」

  我点点头,其实还没办法相信就这样分手了。

  「不过心里的感情没有变。」她的唇几乎靠在我嘴上说话。「我爱你,现在未来都一样。」

  奥莉薇将自己的史丹福校T拉过头脱掉,利落地脱了我的衣服。我们连进卧室的时间都省了下来。

  愉悦确实冲淡辛酸悲伤,至少暂时转移了注意力。

  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心痛的滋味。痛归痛,分手过程缓和而不突兀。我们还是会一起吃午餐晚餐,聊天起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起初一星期还是上床三次,然后变成两次、一次,再来只是偶尔见面,最后就这样各自走散、漂向远方。我确实觉得自己是在漂流,好像被赶下名为梦想的船,眼睁睁看着它航向海平线、永不回头。我终究是在人生道路上摔了一跤,因而变得更加封闭。其实我一直都害羞,小时候是因为有些口吃,即使克服了语言障碍,却已经养成自卑感。

  和她分手以后,我的心思回到学业与最爱的阅读上。或许是逃避现实、转移焦点,一心等待心里的伤口愈合。

  可惜我的另一个体悟就是:时间的治疗效果也有极限。我变了,而且再也回不去。或许受到科幻小说启发,也可能和所谓超人类主义兴起有关,再不然就是感受到世界还有太多的恶,总之我的志趣转了弯,跑到机器人设计上头。有一部分大概源于人类伤我太重、太出乎意料,反观机器人只会按照命令做事,身为设计师的我能够全盘掌控。机器人不会像奥莉薇那样在我心中留下阴影,心力投注在机器人身上似乎比较安全。

  医学院读到第二年,我就着手开发奥斯卡,前前后后花了十年才成功。

  这期间不是没和别人约会,但蹦不出火花。我会下意识拿对象与奥莉薇比较,说穿了就是忘不了她。于是,事情后来的发展令我更加难以承受。

  记忆中的我换上西装站在人群,每隔几秒才前进一点点。奥莉薇的母亲上来拥抱,她父亲的眼角找不到泪光,握手之后就轻轻提着我手肘,将我向前推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灵柩上那张照片应该是最近拍的。奥莉薇站在丛林中,手挽着一个人,那人被裁掉了。她的皮肤晒得黝黑,生了些皱纹,但脸上还是当年啤酒派对上那抹微笑,淘气却又温暖。

  她走得同样突然──搭乘的班机在孟加拉国国失事坠毁。我不禁想象若当初两人结伴同行,结果是否会全然不同。

  日后,我总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随她被埋葬,例如我爱人的能力。好几年时间里确实如此,不过那份情感却在我最料想不到的时刻苏醒,也就是长冬时遇见埃玛的瞬间。第一眼我就从她眼里看见同样的光彩:埃玛和奥莉薇一样对生命充满热情,说不定更丰沛。两人有很多地方相像,但埃玛没有奥莉薇那么多心魔。

  更大差异出在面对人生歧路的抉择。奥莉薇走远,埃玛却拉起我的手,不再放开。无论遇上什么难关,埃玛总会守着我;奥莉薇则是将我推开,一次又一次,她内心的自己始终独行,埃玛则决定与我相知相惜、不离不弃。

  感情的道理我已经懂了,同时也察觉一幕幕回忆代表什么:都是自己过往最痛苦的时刻。所以推敲得出来下一个场景,那是真正的人生低谷。其实我不想再面对,但播放与否由不得我。

  父亲的书房摆满书柜,房里气氛阴沉。我坐在凸窗前面,亚历在旁边盯着地板。父亲的说话声断断续续。「既然不能开刀……不治了……其他别做……死得有尊严……」

  我十分错愕,就和奥莉薇提分手一样。

  亚历送我出去上车。「你应该有办法吧?」

  「能有什么办法?」

  「找个还在实验的新药之类?」

  「他说了不要,你有听到吧?」

  「如果妈还在的话,他可能才愿意吧。」

  「那你想想办法呀。」

  我确实有办法,可惜误算了。这个错误改写了我后半辈子人生。

  奥斯卡与我四位最有天分的助理不分昼夜持续研究,与时间赛跑,因为机会稍纵即逝。

  场景跳到医院,亚历和艾比站在病房内,父亲躺在床上没醒来,机器侦测他的心跳血压。奥斯卡留在走廊静静旁观。

  「有办法吗?」亚历问。

  「我救得了他。」

  「怎么救?」

  「你相信我吗?」

  亚历点头。「当然。」

  接着是实验室,我兴高采烈地带着亚历和艾比进去。「这是全新的开始。」

  听见这句话,现在的我不禁眉头紧蹙,清楚知道接下来发生的惨剧。

  「今天我们创造历史,再也不用担心要和爸说再见。永远不必。」

  我按下平板按钮,身后的原型机坐起来。没时间让它有更合适的外观,但能动最重要。

  「这是?」亚历惊问。

  艾比的眉心紧蹙,一脸担忧。

  我转身望着原型机。「感觉如何?」

  「很好啊,詹姆斯。我什么时候出院的?」

  「爸,这个我之后再告诉你,现在要先跑一下诊断。」

  背后一声巨响。

  我回头一看,亚历跌坐在地上。他一直后退,被实验设备绊倒。艾比猛烈摇头,神情充满恐惧。

  「你究竟做了什么啊!」亚历咆哮。

  我摊手。「现在看起来很疯狂,以后就是常态了。末期重症患者不需要撒手人寰。」

  「你把我们的爸爸放进这东西里?」

  「这可以取代身体──」

  「这是怪物!」

  亚历拔腿冲出实验室,艾比跟着追出去。

  再来就是FBI搜查实验室和拘捕我,原型机电源被他们切断。

  奥斯卡从会议室大窗目送我被押走。

  我被没收护照、装上电子脚镣之后得到保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和亚历解释。可是他不接电话也不肯见面。

  于是我的生命里只剩下另一个人,我下定决心要保护他。我透过小型法律事务所注册公司,买下旧金山北边佩塔卢马郊外的废弃牧场。里头的小农舍距离最近的道路还有一段很远的距离,往内的车道也早就被杂草覆盖。我安排好用银行存款继续支付所有费用,反正不会涨太多才对。

  奥斯卡与我连夜收拾,东西全部装进货车,开到农舍,进去以后我先到厨房,然后领着他走下嘎嘎作响的阶梯,到了地窖。

  「充电器带着吧?」

  「有的,先生。」

  「水电费什么的会自动缴款,所以不必担心停电。万一真的出状况,你就完全休眠吧。」

  「明白了,先生。」

  「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放送讯号或离开地窖。什么原因都不行。」

  「好的。之后怎么办呢,先生?」

  「我也不知道,没有类似判例。要是无罪的话,我会过来接你,要是被求刑……我不知道会多重,也许几个月、也许好几年,反正出狱了也会来接你,我保证。不管要多久,你留在这里等我。」

  「无论一分钟、一个月还是一百万年,我都会等下去。时间对我是没有意义的,先生。」

  「这点挺叫人羡慕啊,奥斯卡。」

  再来画面转到法庭,我站着望向法官,他开口说:「无期徒刑,不得假释。」这句话像恶魔撕裂我的灵魂,我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活人不像奥斯卡活在永恒中。进入艾吉费尔德监狱之后,时光将我一层层剥开,每年都失去一部分自己。

  我在洗衣间折床单、看新闻。看着画面,我心想接下来应该是长冬。然后新闻是巴塞罗那、雅典、罗马因为政府财政吃紧造成人民暴动,内战一触即发。

  又过了不知多少年,我的两鬓斑白、开始有皱纹,看得出年纪。

  接着镜子里的倒影比我认识的自己苍老许多,窗外那片草地嗅不到一丁点长冬的气息。

  我这才惊觉:从头到尾,这些记忆属于另一个人。

  注5:Reality Distortion Field,这个词起源于《星际迷航》,意指外星人通过精神力量建造了新世界。由苹果公司内部在一九八一年由比德.特瑞布勒衍伸创造词汇,用于描述公司创办人贾伯斯在麦金塔产品开发上的影响力。贾伯斯结合口若悬河的表述、过人的意志力、扭曲事实以达到目标的迫切愿望,从而形成视听混淆的现实扭曲力场。

  注6:亦称为脑白质切除、前额叶切除,为一九三五年出现的精神病治疗手段。一九五○年代调查显示该手术对约三分之一病例没有疗效,三分之一反而恶化,且可能副作用为丧失精神冲动、痴呆、弱智等等。大众文化通常将其描述为消灭反抗意志的邪恶手段。

  注7:耸立于直布罗陀海峡北侧的海岬,欧洲文化视为「海格力斯之柱」其一,也象征已知世界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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