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詹姆斯
于是我们和孛勒号移民团一样,将宇宙飞船停在谷东森林的山区,距离明暗交界处的山顶冰冠只有几英里。
山上比起谷底或周边森林来得寒冷,但也更加安全。曙神星轨道每隔一段时间会微微偏转,导致原生种暴龙在山谷内横冲直撞,不过从这个高度能够掌握牠们的动向,安然度过风暴期。
董事会直接将正在兴建的都市称为「主城」,除了表达其首都地位,还象征我们不仅存活于此,还要造出更多市镇。
从少数必要人员开始,我们一波一波小规模地唤醒移民团,像当年前往北美洲兰塞奥兹牧草地、圣多明各以及詹姆斯镇的首批欧洲人那样着手打造新家园,以麦塔维史号做为临时居所,最开垦初的农地再以木材盖房子。奥斯卡将3D打印机全收走了,桂葛里对此很火大,高声嚷嚷了十五分钟要他滚出来,还质疑为什么泉美能保留医疗器材而自己却没了工具。奥斯卡当然没露面,其他人似乎也欣然接受原始淳朴的生活。
透过劳动,我得以认识移民团众人,例如一位特别勤奋的中年女性,之前曾在英国陆军服役,名字叫做塔菈.布莱韦。她擅于指挥调度,维持了大家的效率和纪律。
我得承认,相较于什么都用3D打印,亲手造出城市内每样东西,会更懂得欣赏珍惜。每天收工回家的心情不同,能够以自己的创作为傲,还有浓烈的参与感和归属感。
所以这种生活虽然科技有限却疗愈身心,不再受到屏幕与电子邮件包围、每小时被短讯骚扰。换个角度看,好像世界缩小了,变得单纯干净。
我们成功驯化同样活在山区、类似绵羊或山羊的物种。花了一天为刚选定的牧草地架设围篱之后,我去逛了桂葛里的店铺,他从宇宙飞船取出多余的金属,改造成脚踏车。
桂葛里的心情看上去一天一天改善了,只是仍有些暴躁。「这是我们自找的啊,詹姆斯。」
「没有你说的这么惨吧。」
他举起锤子狠狠敲打,我猜这是一种纾解压力的手段。
「这里本来应该是乌托邦,有一支机器人大军能保护所有人,满足所有需求。食衣住行都不成问题,我们可以专心研究、创作,或者赖在家里什么也不做都无所谓。」
「无所事事不会让人更开心,反而会毁了一个人。至于研究嘛,我们在地球上就已经开发过足以毁灭文明的各种科技了。」
桂葛里摇摇头。「看样子,你大概也不在乎艺术创作?」
「不会啊,还是可以继续创作,又没有违法。何况,什么是艺术呢?我认为就是表达自己的信念、自己观察到的世界。殖民地算不算一个艺术作品?曙神星就是一块画布,我们将人类现今处境反映在上面──一半黑暗、一半光明,两边都不是依归,必须了解自己与自身极限,在夹缝中求生存。」
金属块在桂葛里手底下渐渐变成轮子形状。他看了看,显然还有不满意的地方,完美主义性格发作,于是拿起铁锤继续敲,将金属条打直重来一遍。
「桂葛里,形状没问题啊,滚一滚就会自然成形了。」
「或许吧,但从头把关最有保障,另外边缘太锐利可能会伤到人。」他将打好的轮子放在一旁,拿了新铁条来。「你刚才说的话好像神经病。星球是艺术品?疯了吧。那个想把人类意识装进机械身体的科学家呢,不是对人类的未来高瞻远瞩吗?」
「我的人没变,但我的愿景变得更清晰。从前我没能理解的就是真实人性。即便人类自身未必意识得到,现在这种环境才是我们追求的生活──每个人都投入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情,帮助家人朋友邻居,并以此为荣──你做的脚踏车也是如此。」
我不认为埃玛与自己分配到同一间长屋、同一个房间是意外。从殖民地开拓初期,我们就在篝火边挨着彼此享用早餐和晚餐,至于中午,都是两个人跑出去野餐。聊天也聊到很晚,有点像是出去露营的小孩。天气比较冷的时候,我们聊进房间里,偶尔惹得桂葛里受不了从上铺叫着:「再聊下去就别睡了。」
到了休息日,埃玛和我会去谷东山脉健行。她想探勘山洞,我觉得有点阴森,最后就没去。
还有件事情,我忍了好几个星期没提。等了很久的合适机会就在眼前。
「听说妳和布莱韦开始设计房屋?」我假装若无其事问。
「对啊。」埃玛背对我继续沿着路走。
还以为能有多些反应。简简单单一句「对啊」很难接下去。
「那……进度如何?我是说房子?」
「目前为止还可以。等剩下的移民团都苏醒,可能就会碰上问题。」她停下来喘口气。「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想顺着她这句话说点什么有趣的东西,但脑袋里跑出来和船和桥有关系的句子都很尴尬又刻意。而且我太沉溺其中,竟没察觉埃玛停在路中间,结果她一转身两人刚好撞上。见埃玛被撞得向后踉跄,我赶紧拉着她手臂稳住。
接着也明白为何她会忽然停下来。前面是悬崖,直直坠下去就会顺着岩山,滚到背光面冻土上。
我们吓得抓住彼此,保持重心,一边转一边退,被踢飞的石子往山坡和峭壁弹落。
松手的话我可以自己退开,但怕她跌倒便继续转了下去,自己始终站不稳。埃玛见状抱着我不放,转了几圈终于立定脚步,两人的身子贴得很近。
「抱歉抱歉。」我边喘息边说。「是我的错,该出声提醒的。」
我以为埃玛会放开我的手臂,但她没有,反而贴在我身上,望向西边那片青葱山谷,以及东边深远的冰冷黑暗。我们彷佛站在世界的屋脊上,在光明和黑暗分界线上紧紧相拥,一同面对失去阳光的冰冷荒芜。
「你觉得冰层底下会有什么东西?」她低声问。
「不知道。」
「不好奇吗?」
「还好。反正我已经找到自己追求的了。」
她转身过来。
我们凝望彼此,剎那化作永恒,时间失去了意义。
我不知道是她靠过来、我靠过去,还是宇宙法则扭曲了这小小空间。
双唇碰触,竟然不像第一次,十分自然,彷佛久别重逢、回到自己归属的地方。好似两人早就在一起,只是稍微分别了几日。
我们不再多言,转身背对黑暗冰冷,沿着山径奔跑而下,到了够暖的地方就抱住彼此,滚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