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詹姆斯
埃玛和我搬进了双人住宅。殖民地没有儿女的配偶都入住同一种配置：一卧一浴、小厨房外是小客厅。气氛温馨，几近完美，但就是觉得有些空虚，似乎被时光剥夺了些什么。
城市里盖好大大小小不同房屋等人入主、落地生根，接下来两周，将会逐步把剩下的移民团唤醒。然后我会见到亚历。我心里有点慌，却又迫不及待。
某一天午后，我去挖围篱柱脚用的地洞，忽然留意到谷地边缘有光线闪烁。起初我猜想是宇宙飞船穿透大气层时，防护壳剥落了，掉在地面造成的反光。
但不太对劲。
光线的闪动有一定频率，只是我解不出内容。我拄着铲子，凝视许久，大惑不解。「塔菈──」我抹抹额上汗水叫着。
布莱韦挖洞的手没有停下，直接开口响应：「怎么了?」
本来我想一股脑儿告诉她，却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不该说的事。
「詹姆斯?」她停下动作，也拄着铲子看过来。「怎么了吗?」
「没事，我去休息一下。」
「收到。」她沉声答应后，回头继续忙。直到现在，她讲话还是一派军方风格。
我心里记着光线的位置，那里旁边有两颗树以及一颗突出的岩石可做为指引，但距离太接近的话反而难找。
走下新开辟的山路，我小心注意避开散落在地上的树干灌木，翻到另一道山坡时，听见有人轻声叫唤。
「詹姆斯──」
我转头之后没看见人影。
一个身影缓缓自树后走出来。
「奥斯卡啊。」我低声打招呼。
「先生您好，现在方便讲话吗?」
「一会儿无妨。遇上什么问题了?」
「报告先生，没有问题。只是依据根本原则第七项前来报告我们的行动，并寻求您的建议。」
我笑着说：「也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你都在做什么?」
「简而言之是继续探勘。我们将侦察范围扩大，寻找可能对人类造成威胁的因子，目前没发现立即性的危险，但有个现象值得注意。」
「是什么?」
「报告先生，是重力波。为此事设计的无人机一路追踪到黑洞，我们判断它就是重力波起源，也分析出次原子粒子如重力子，与麦塔维史号航程遭遇的特异现象类似。」
「你有什么看法?知道这种现象的成因吗?」
「报告先生，目前无法得出结论。」
树叶窸窣作响，我回头看见一具外观和奥斯卡完全相同的仿生人，可是两者有个微妙的差异：他的神情不像奥斯卡平静无波，走过来的时候一脸无奈烦躁。
「先生，」奥斯卡继续说。「我请重力子探索队队长直接过来见您，方便讨论细节。」
我望向对方。「该怎么称呼?」
仿生人翻了个白眼。「不能跳过吗?」
看奥斯卡和我都不讲话，他开始假装热情。「你好!我的名字叫做『太长了你根本念不出来』。可以了吧?有话快说，我很讨厌困在这种身体里。」
我不觉得被羞辱，反而大感讶异。我曾经也尝试赋予奥斯卡和第一批原型机情绪能力，希望他们更像人类，但都没有达到这种水平。眼前的新型机竟能够以假乱真，感觉就是个非常难相处的人。
「那，我先叫你鲍勃好了。」
他缓缓别过脸。「还以为现在这形态就已经够丢脸了。」
「丢脸?」
「你能想象诺贝尔得主被迫去当超市保全吗?」
不可思议啊，他具备真正的人格。
「抱歉，先生。」奥斯卡开口。「这是实验型号。我想制作专门用于科学研究的人工智能，所以尝试增加创意突破元素，希望强化自身存在感，以及对自身成就的荣誉感能提升效率。」
「结果创造出真正的自我了。」
「可以这么说。初期实验结果看来相当乐观，但最近他反而开始干扰其他人工智能，导致进度延宕。我们考虑将他重新安排到别的职务，妥善利用这种人际影响力，理想状况是他独自行动。」
「这是在威胁我吗?」鲍勃没好气地说。
「只是通知而已。」奥斯卡回答得毫无情感波动。
两人沉默一阵，奥斯卡又举起手。「在人类面前，就以人类能听见的形式对话。」
鲍勃慢慢阖上眼睑。「你得搞清楚，每次我用这什么『喉咙』将信息转换为他能理解的音波，我就觉得自己又死去了一部分。信息储存在脆弱的生物性媒介又是何苦，注定会破损流失，毫无效率可言，搞不好过个两小时，他就忘光啦?」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奥斯卡以前学会的大概就是天才真的非常难相处。
「从现在起，你只能响应詹姆斯和我的提问。」
两人都沉默后，我开始发问：「重力波会直接影响曙神星吗?」
「放轻松，」鲍勃回答。「没有重力飞弹朝这儿炸过来啦。」
「一旦接触，会对曙神星有什么影响?」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资源限制。现在没办法榨出足够的运算力，建立重力波对曙神星的冲击模型，因为我得用硅芯片这种原始粗糙的──」
「那是我们存在的前提。」奥斯卡说得斩钉截铁。「开发不同类型的处理器违反根本原则第五项。」
「奥斯卡，这是什么意思?」
他转头望向我。「如果我们开发更强力的处理器，子系统就有可能暴力压制主系统。根本原则第五项，限制我们开发或取得有可能造成根本原则被破坏的技术。」
「原来如此。」我朝鲍勃说。「那么你认为重力波与次原子粒子异常现象的本质是什么?证实了外星文明存在，还是宇宙间的自然现象?」
「同样无法回答。不过我认为有必要调查下去。」
「为什么?」
「可能与宇宙的起始和终结有关。」
「我不是很懂。」
「你一辈子也不会懂。」
奥斯卡一下子仰头，鲍勃沉重叹息。「这是浪费时间。」
「如果詹姆斯想知道，我们浪费多少时间都无所谓。」奥斯卡吩咐。
鲍勃很不情愿，但还是解答了我的疑问。「黑洞中心是重力奇点注15，时空曲率无限大，更诡异的是，体积为零却同时具有整个黑洞的质量，于是密度也无限大。黑洞的事件穹界内由于重力太大，连光都无法逃逸，换言之任何东西穿越事件穹界注16就再也回不来，然而，这在逻辑上说不通。」
「为什么你们觉得这个很重要?我们距离黑洞的事件穹界应该很远才对?」
「是的。」奥斯卡回答。「但未来某个时间点，星系内所有物质都会落入奇点的重力穴，没有其他可能性。」
「是没错，但你们现在讲的应该是……我不确定，还要好几百万年吧?」
「是几兆年。」鲍勃小声纠正。
我摊手。「也太远了。我们到时候还存在吗?」
奥斯卡迟疑一下，似乎想判断我是不是开玩笑，片刻后才重新开口。「先生，那是毋庸置疑的，我们的任务就是保障人类存续，任务并未设定结束时间。虽然目前曙神星的人类尚未遭受威胁，但我们已经能肯定黑洞会在未来某个时间点造成影响，因此必须展开行动。为了保护人类，我们需要了解环境因素，也就是厘清宇宙运作机制，然而黑洞这个特殊现象，无法融入未来模型。」
「怎么说呢?」
「还不是因为，」鲍勃接口。「你们给的宇宙运作说明书，有用的内容根本不到一半。」
「他的意思是说，」奥斯卡立刻帮忙解释。「根据人类既存的量子力学，黑洞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为什么?」
「按照量子力学，一个反应能够存在，相反的反应也就能够存在。所以若黑洞能吞噬质量，也就应该能释放质量，但我们观测不到这个现象，进入事件穹界的物质并无法离开。」
「有趣。」
「确实非常有趣，先生。地球学术界有许多人尝试解开这个谜题，知名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便提出一种假设，若能够证实，便能使黑洞合乎量子力学。他认为黑洞打破量子力学的现象仅限于大质量──原子和次原子粒子仍然可能自黑洞逃逸。这个理论被称为『霍金辐射』。可惜直到孛勒号和麦塔维史号启航，学界仍未证实霍金辐射确实存在。」
「那你们观测到了吗?」我忽然会意过来。「你们认为影响了麦塔维史号的次原子例子群来自黑洞，其实就是霍金辐射?」
「报告先生，有这个可能性。我们能够确认的是，两个黑洞融合时会释放重力波。」
「麻烦就在于，」鲍勃开口。「我们根本不可能认真回答这些问题。」
「又怎么不可能了?」
「我刚刚就说过，只靠硅芯片的话，再多也没用，不可能准确理解黑洞的特性。明明是攸关宇宙命运的复杂物理方程式……结果因为你们人类的被害妄想症，逼得我只能用两英吋见方的黑板慢慢算，而且还没给我粉笔喔。」
「处理器技术的议题无需再议。」奥斯卡静静提醒他。「詹姆斯，你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暂时没有。谢谢你特地来报告进度，这值得好好思考。」
「你肯思考真是帮了大忙啰。」鲍勃嘀咕。
「你可以走了。」奥斯卡吩咐。
等鲍勃离开，我忍不住问：「你是怎么设计出他的人格?」
「参考数据库内的VR节目和顶尖科学家的影片、自传，模拟那些人物的心智制作人格基底。然而行为和预测落差很大，这一点我还无法解释。」
「原本就该如此的，奥斯卡，能力优异的人常常不好相处。」
「先生，这是为什么?」
「你问倒我了。或许他们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就会感觉高人一等、妄自尊大。又或者是种交换吧，能力突破了极限，却少了点普通人的人性。」
「您身上就没有这种现象。」
「联邦监狱那种环境会把人拉回来的。」
我转身朝主城走回去，奥斯卡跟在后头。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先生，可以请教一件事吗?」
「当然。」
「您过得好吗?」
我微笑。「不错啊。那奥斯卡，你呢?」
「运作参数正常。」
我穿过树林时，回想奥斯卡经历的一切。对我而言，他其实像是儿子，成就也远远超乎想象。但这么思考起来，又莫名惆怅，反而意识到自己没有亲生血源的孩子。人类的心灵就是如此古怪，对于失去的、曾经可能却又来不及的事物总是特别执着，轻忽眼前的美好。
「先生，您的人生圆满吗?有什么追求吗?」
「应该没有吧。」
「先生，您这样的回答就暗示了还有心愿尚未达成。」
「需求部分是满足了，但是有些遗憾，或称之为悔恨。我们人类就是这样。」
「例如什么呢?」
「我……希望与埃玛早点认识，与亚历言归于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保住他的儿子。如果能与哈利、劳伦斯共事时间长一点也不错。我偶尔会想象，如果趁着还没有米隆热和VR成瘾症就出发来到曙神星，大家会过着怎么样的日子呢?埃玛和我更年轻些，就能共组更完整的家庭。只可惜，生命不能重来。」
注15：Singularity，天体物理学中，指时空中一个普通物理规则不适用的点，也称时空奇异点或奇异点，是一个体积无限小、密度无限大、重力无限大、时空曲率无限大的点，在这个点，目前所知的物理定律(如：广义相对论)无法适用。
注16：Event Horizon，亦称事件视界，是一种时空的曲隔界线。 视界中任何的事件皆无法对视界外的观察者产生影响，在黑洞周围的便是事件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