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回到城市已经是晚上了。我们沿着山路向下走,经过的几座花园明显是南方才会有的,树上挂满了巨大的红苹果。我没有抵抗住诱惑,摘了两个。
我们走在晒了一天、暖烘烘的柏油马路上,啃着甜得不得了的苹果,时不时无缘无故地大笑。不过,不能说是无缘无故,我们可是回到地球上了。即使不在自己的城市,毕竟是回到了地球。回家了,我们回家了。而见父母、见我们的复制人——这都是以后的事儿了。
我们从远处望见了市郊。一片居民区里坐落着几栋九层和十二层的楼房,灯光悠悠地照亮了方格子窗户。我们不知该怎么办,是敲第一户人家的门、找一个派出所,还是把我们的事情告诉给科学家。但这些事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我们到家了。
在其中一座建筑物前,一个无人的狭窄小院子里,我看到一处照料得很好的圆形花坛。英嘉稍稍走在我前面一些,没有注意到我。
诱惑实在是太大了。我匆匆摘了几朵花,淡白色的秋菊,因靠近公路而黯然失色,但在我看来,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儿。我追上英嘉,拉住她的手说:
“英嘉,因为那里——群岛上没有花。这,总之……你拿着。”
我们停下来,羞怯地手牵着手,一起紧紧握着这一束花。我能感觉到她纤细温暖的手指触碰着我的掌心。
“英嘉,我从来没有送过花……”
我们看着对方的眼睛。就算在暮色中,我也可以看到她瞳孔中的自己。我们靠得非常近,脸贴着脸。
“狄姆卡,我从来没有吻过任何人……”
我甚至没有感觉到她的嘴唇。我如堕入云雾,跌进无底深渊,头昏目眩,丝丝颤抖穿身而过。她头发的味道、苹果的清香、唇齿间轻柔的甜蜜触碰,所有这一切汇成汹涌澎湃的环流。
“狄马……”
“英嘉……”
我们彼此快速分开,如同口渴的将死之人害怕呛水,扔掉喝了一半的水壶。
英嘉惊惶失措地转过身,对单元门旁的小长椅点点头,问道:
“我们坐下吗?”
我们没有找地方再次接吻,明亮灯光下的长椅上不适合做这种事情。我们需要从第一次接吻中冷静下来。
夜晚降临,周围寂静无声。马路上偶尔有汽车呼啸而过,但声音柔和,饱含歉意,此刻就连汽车也不想打扰我们。
我们默默地看着对方,似乎第一次相见,或者是最后一次相见。
人行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和急躁的交谈声,中间还夹杂着刺耳的笑声。我侧目看去,只见一群男孩朝单元门走去。他们大约十三到十五岁,其中一个年龄稍长,余下的小一些。这是一群嬉闹、勾肩搭背的快乐少年。我稍转过身去,细看他们,心中升起一股模糊不清的温柔。我觉得自己比这些家伙大五岁、十岁,甚至四十岁,大了四十座岛。
男孩们走近我们,停止了交谈。好奇、嘲笑的目光从我们身上掠过。当然,以我们现在的样子……我打起精神,用长椅挡住挂在背上的木剑。
其中一个男孩突然站住,一下子坐到长椅上,英嘉的旁边。这伙人刚才还在向单元门口走,却突然一言不发地围住了长椅,几个孩子嘴里还嚼着口香糖。一个男孩慢慢从衬衫口袋里掏出皱巴巴、从包装里漏出来的香烟,转向我,懒洋洋地问道:
“有火吗?”
“我不抽烟。”我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回答道。
男孩惊讶得脸色都变了。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男孩。
“他说什么?”
“他说他不抽烟,瓦廖克。”那人乖乖地重复道。
瓦廖克更加惊讶地看着我,说:
“听着,如果你不抽烟,为什么需要这么辣的小妞?”
这伙人都粗野地哈哈大笑起来。我感到窒息,喘不过气来。哦,为什么?为什么?
“把手拿开!”英嘉尖叫道。
我向前冲过去,却感到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
“把手拿开!”英嘉又说道。
她旁边的人只是得意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把手从英嘉的膝盖上拿开。下一秒,英嘉微微欠身,转了个方向。随着一声低吼,那孩子倒在了地上。
“是啊,这个辣妹不适合你。”瓦廖克若有所思地说,“离开这里,我们会照顾她的。”
“孩子们,你们现在最好自行离开。”我说。
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那个抓着我的人。
“你叫我们什么?”瓦廖克用不成调的声音问。没有人给他再重复一遍。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我真不明白你在开什么玩笑。”瓦廖克说着走近我,“你们现在骑上扫帚也跑不了了。”
“对他来说都一样。”有人在我身后讽刺地说,“他是个忍者,还带着一把剑。不过这剑是纸板做的,这家伙怕被警察抓起来。”
有人用手指在剑上弹了一下,薄薄的、似胶合板的剑刃发出沉闷的声音。而瓦廖克把手伸进口袋里,再掏出来时,手上裹了一条粗大的金属链。
“你这家伙精神不正常,你要怎么向我们道歉?也许,你很快就要成为肉骨头了。”
“别缠着我们。”我说,“别这样。”
有两个人再次靠近英嘉,其他人则聚集在我身后。瓦廖克一伸手,展开半米长的铁链,甩了过来。
“我们开始吧。”
“英嘉,看后面!”
我转身随手除去了她的一个对手。第二个立刻躲进暗处,但瓦廖克只咧嘴笑了一下,扬起他手中的武器。沉重的铁链划出一道弧线擦过我的脸。我微微弯下身子,铁链尖啸着划破天空。
“狄马,有三个人!”
我向后转身的瞬间,英嘉已经放倒了第一个攻击者,正在对付第二个人。我跳起来,打倒最后一个,转身向瓦廖克:
“够了吗?”
他咒骂着,带着愤恨惊慌失措地扑向我。
“朋友们,南桥……”
“科斯佳已经在城堡里了。因为受伤……”
“放下武器!”
“我自己来,我想回家……”
一击,又一击,还有……我甚至来不及躲闪,只劈头盖脸地进攻。
“你们两个本该被杀死的……”
“我们不收俘虏……”
“永远,在任何时候……”
我紧握剑柄,感到剑柄的钢制刻纹陷入了我的皮肤。我猛地拔剑,挂带发出噼啪的响声,绷得紧紧的皮扣崩开了。
剑刃像切断腐烂的线一样砍断了钢链。旋转的碎片闪了一下,飞向了暗处。接着就是一阵尖叫声。我扬起剑,这是一个习惯性、长久以来形成的机械动作。瓦廖克想要蹲下躲避剑击,但他没蹲稳,跪着摔倒了,一只膝盖撞到了脸上,直挺挺栽倒在柏油路上,张开手想要护住自己。
我双手持剑,举到瓦廖克抽搐抖动的身体上方,听到他发出如待宰的小猪般歇斯底里的尖叫。紧接着,英嘉的大喊声盖过了瓦廖克声音:
“不要!”
路灯的蓝光在剑刃上跳动着。小混混们四下逃窜。我轻轻碰了一下剑刃,用低到连我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对它说:
“你这混蛋,在这里也能……”
我紧握剑刃,抬起膝盖猛地一折,刀片咯吱一声断了。
“混蛋……”
我折断了剑刃,伤痕累累的手并未感到任何疼痛。
“混蛋……”
碎片无声地落到脏兮兮的地上。
“你在这里也不会放过我的。永远,对吧?永远?”
剑柄的碎片从我紧握的指缝中窜出来。我的手砸在粗糙的石墙上,剑柄从我手中飞了出去。我木然地向一旁走去,扶着刚才坐过的长椅,停下来,大口吞咽着炎热潮湿的空气。
“别这样,狄姆卡。别哭,你很坚强,要知道,你在那儿都不怕的。狄马……别哭……”
英嘉依偎着我,也在哭。
“一切都会过去的,真的……别哭。冷静点儿……”
我低下头,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轻轻地笑了。我的身体在发抖,笑声随着剧烈的抽动从肺部溢出来。
“英嘉……真好笑。英嘉……我这会儿不能抱你,我的手上都是木刺,英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