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詹姆斯
血液溅到脸上，我整张脸皱了起来。
「詹姆斯，挺住。」泉美说。
她的意志坚强，不动如山。
我们穿戴着军医的手术服、手套、口罩。
眼前的伤者才二十六岁，三小时前刚从倒塌房屋下被挖出来，现在躺在中央司令部地堡医务所病床上微微颤动着。
泉美望向屏幕，机器侦测伤者生命迹象，并且注入麻醉剂。
她将钳子递过来，手没缩回去，「缝线。」
手术花了四十五分钟，病人脱离险境，我开始清洁。
「他应该能熬过去，」泉美站在我旁边的银色水槽洗手。「明天便见分晓。」
我们一起走出手术室，穿过医材区，回到地堡内的开放空间。这里暂时布置为医院，一半面积摆满折迭床。车辆只留一辆运兵车，其余开了出去，否则地方不够用。每个床位之间挂着白色床单充作帘子，稍微保持伤员隐私。目前有二十人醒着呻吟，啜泣声令人听了鼻酸，不过除了治疗伤口、施用止痛剂缓解不适，也没什么能为他们做的了。失去至亲好友的哀恸，我们无可奈何，也并非一时半刻能化解。
救援任务已经执行大约一周。营养不良、撕裂伤、骨折是最常见的伤病，脑震荡患者也不少，但看起来多数没有性命之忧。
四十二人。我们挽回了四十二条命。
上周七号营废墟挖出总共五十三名，十一位伤势过重去世，五人状态好到能帮忙。他们跟着搜索挖掘，进度因此加快很多。尤其有个陆军上尉塔菈.布莱韦做事效率十足，木讷寡言却字字珠玑，目前救援行动就交给她指挥，她做得比我好多了。
桂葛里和哈利一起驾驶中央司令部地堡找到的挖土机和推土机，日以继夜将机器操到极限，想尽快挖开小行星撞击中心点。尽管有液压锤还是需要很长时间，撞击坑底部土壤被压得非常密实，而且原先也有岩层在下面。
失去奥斯卡代表我们无法再回城塞。目前想救人出来，最有希望的作法就是认真挖掘。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越来越担心这条路最后行不通。
泉美和我大部分时间在照顾伤员，闲暇时我反复思量，是否该接受阿瑟的提议。脑海深处盘旋不去的念头，自然是埃玛和亚黎困在地底快饿死了，再来就是妻子有身孕。时限逼近眼前。
九天。她们还有九天份的食物。来得及救出来吗?
做不到的话只剩一条路，也就是接受阿瑟的条件。问题是，我担心这个决定等同人类灭亡，万一他的让步是假象，只是为了能操纵机器屠杀我们怎么办?或许他计划用这种手段先除掉大西洋联盟，再攻向其他地方?电网利用小行星做第一波攻击，目的很有可能是藉此侵占奥斯卡，方便他们收拾剩下的地球人。
可是如果我猜错了?如果我们无法及时挖开城塞?说不定还被关在城塞的人，我的妻女和未出世的孩子包括在内，逃出生天的唯一希望就在阿瑟身上?继续拖延其实只是害死底下那么多人?真希望能确认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无法抉择，选对生、选错死。可是我必须尽快做出决定。时间，时间是人类存续唯一的资本，我们不停消耗却无法取得更多。
我也思考了那个黑色黏液的问题。阿瑟的程序代码藉此夺取了奥斯卡身躯，虽然我猜测它对人类无害，还是请大家小心谨慎，尤其避免沾染到机械设备。我说这番话时，气氛变得很古怪，搜救队有几个人可能怀疑我发疯了。
中央司令部地堡的小战情室内，两名存活者坐在长桌边。他们的腿断了，无法外出做事，不过仍在协调团队方面帮上大忙。
其中一位莓金色头发、身材纤瘦的年轻女子，应当是埃玛这一届航天员训练班学员，她手里拿着军用无线电。
「重复，这里是七号营，正在搜索生还者，听到请回答。」
无线电范围有限，但直升机或车辆经过这一带应该收得到讯号。
她稍微等待，接着拿起卫星电话确认。恐怕很难有回应，但总是得试试看。
我指着手持无线电。「介意我用一下吗?」
「请便。」她递过来。
「哈利，方便报告目前情况吗?」
「唔，詹姆斯，这边没什么变化，进度非常缓慢。」
「液压锤没派上用场?」
「只有点小用。」
战情室房门没关，外头起了一阵规律敲打声，来自地堡内仅剩那辆运兵车。车子至今没开出去原因很简单──当作阿瑟的监狱。
我凝神听了会儿，分析之后确定是摩斯电码，翻译出来是个状声词：滴答滴答。
我放下无线电，走到运兵车那边开了后门。只能拉开几吋，我们装上了铁链，确保阿瑟不能逃脱。他溜达到门缝，眼睛盯着我。
「她们快要没时间啰，詹姆斯。」阿瑟故意放慢语速。「别想着靠挖土机救她们了，你们这种作法会破坏城塞结构稳定，有害无益的机率很高，运气不好就要出人命了。还是让我帮忙吧。」
「怎么帮?我不可能放你进城塞，天知道你会不会展开大屠杀。休想我让你靠近自己家人。」
「想清楚点儿，詹姆斯。我是你所知宇宙里最先进的存在，累积数百万年文明知识，见过的发明你做梦都想象不到，那些科学技术以地球人角度来看根本就是魔法。真想进去那地堡的话，我有不下一百种方法可用。」
「随口说个来听听。」
「要我讲课解释未来技术没问题，但你恐怕没那个时间。如果长话短说，就是我能用这个中央司令部里的原始材料做出新玩意儿，一台能钻洞到城塞、让大家逃出来的机器。很简单，只需要两天。这期间当然我就留在地表，你尽情盯着我看无妨。」他故作谦逊地笑了笑。
「岩层──」
「撞击坑底下石头太硬，嗯，我知道，和你的脑袋差不多。」彷佛怕我没听见他的羞辱，阿瑟还故意放慢两秒。「换作是我，根本不会挖撞击坑，」他继续说。「直接从备用水道上面随便找一点往下钻，然后把蓄水层那侧封起来不就好了。」
「就算这么做，连接城塞下层的水管还是装满了水。」
「这简单啊，同一台机器把水蒸发就好。詹姆斯，我们可是电网，蒸发一点水这种事情能有多难。」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做一台机器杀光人类?同样达成节省能源的目的，不是吗?」
「有道理。但你自己想想看，若真有这种打算，我得到奥斯卡身体之后就可以动手，自行离开这鬼地方不必跟你交代什么。可是杀光了七号营、对全地球大开杀戒又如何?总会有少数漏网之鱼藏在地底、海底，或其他角落。这种案例高达百分之九十七点六，然后只要有人存活，就极有可能忽然跑出来朝我们的电芯丢核弹，结果我又得回来大扫除。所以，我是认真的──只要你接受条件，我就帮助人类离开地球。」
阿瑟直勾勾盯着我。「再思考一下，我到运兵车里头让你们关起来，完全是自愿配合。你、桂葛里、泉美和找到的生还者根本打不赢我。说得够多了吧，詹姆斯，总之你不答应，我就会让地球人彻底灭亡。」
我用力甩上车门，已经听腻了他满口的威胁和操弄。
「她们快饿死了喔，詹姆斯!」阿瑟隔着门叫着。「别傻了。」
控制桌那边，无线电哔了一声，广播系统传来男人声音。这是怀特，搜救队其中一位成员。「第一队呼叫基地，又找到一名生还者，失血过多，预计五分钟后送达。」
泉美拿起对讲机。「这边会做好准备。」
地形上无法隔音，所以地堡内所有人都能听见。
于是床单做出的隔间里有些人蠢蠢欲动，坐起身想知道是谁被送进来，期盼能见到父母、手足或朋友。对他们而言，等待想必十分煎熬，连着几天断断续续救到人，情绪如同云霄飞车大起大落，没见着熟面孔肯定失望，但多个同胞生还总是欣慰。
我赶快洗手消毒，为下个伤员做准备。只是脑海中，阿瑟那些话阴魂不散、挥之不去。
泉美的双手在女子腿伤上面闪电般移动，但终究太迟。她失血过多，点滴架旁边仪器屏幕发出红光，脉搏归零。
心跳停止了十分钟，泉美还没停手。
「结束了，泉美。」
泉美没理我，又努力了五分钟，接着才用力甩掉手套，走到一旁背靠墙壁，整个身子往下滑落，两腿抵住胸口，呆呆望着前方。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疲累、苍老的模样
「妳休息一下吧，我来收拾。」
她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出手术室，进了战情室。怀特和瑞卡德大口吞下蛋白棒，然后猛灌瓶装水。
我隔着窗户观察。两人看她表情就知道伤员没救回来。做为过来人，我明白此时此刻他们也会质疑自己：如果挖快一点、车子开快一点，结果是否会不同?
泉美开口了，这几天我们重复同一句话许多次。「就算你们更早到也没用。」
人类没有时间了。说不定就像这位伤者那样，一切已经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