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詹姆斯
之前我从未察觉女儿在自己怀里竟这么娇小脆弱。她瘦了许多，眼窝有些凹陷，幸好还活着，目前这样就已足够。
我带亚黎离开医务室，城塞走廊一下子满满都是人，地表的生还者前来帮忙，加上原本这里还能动的几个联盟官兵。
泉美在食堂设置了临时医院，为所有人做例行检查，确认是否需要立即治疗。
回到下层污水处理设施，我朝池子探身，轻轻地将亚黎放进无人机舱内。
她抓着我，指甲嵌进皮肤里。「拔!」女儿叫着。「拔!」
「没事、没事的，宝贝乖。」我搂她回来抱在胸前哄着，可是她哭了起来。
「别走。」
「我不会走啊，宝贝，我会跟在妳后面。」
「别走嘛!」
「很好玩的，妳进去这里头，跟以前坐车车一样，还更有趣喔。」我把亚黎转了圈面对机器。「妳看，这是爸爸跟朋友做的。」
「妈──」
「妈妈也是等会儿就上去。妳勇敢一点，坐进去好吗?很多人在等我们呢，乖乖的好不好?」
亚黎渐渐不哭了，但我要放她进舱里的时候，她浑身颤抖，连嘴唇也是，盯着我的表情像是无言的控诉：爸爸怎么可以这样?
我看了好不忍心。我知道自己应该留下来帮助泉美，但让挨饿受怕好久的女儿一个人关在机器里，我实在办不到。于是我也钻进去，将亚黎夹在大腿间。「出发啰。」
她还是一直发抖。「拔……我不要……」
「没事的。」我试着安抚她，然后伸手按下舱内的回程键。舱体开始摇晃，沿着坑道移动，我牢牢地抱紧女儿。
翌日，我站在中央司令部战情室内，倚靠着门框，仔细思索目前局势。
地堡里许多人或是躺在行军床，或是堆毯子打地铺，也开了好几台暖气，可是每分每秒都能感觉到气温在下降。孩子们大都盯着平板计算机，成年人则是休息与进食，补充受困期间损失的元气。
好消息是所有人都出来了，坏消息则是，真正的挑战恐怕现在才开始。问题有大有小，一部分盘亘心头尚无解方，其余则是不得不面对的当务之急。首先最明显在于孩子的数量比大人多，而且大多失去了双亲。人死不能复生，只能为他们安排寄养家庭。孤儿根据年龄分组，由一位女性负责照顾。他们聚在地堡一角，乍看还以为是什么儿童派对活动，小朋友们彼此挨着或玩或哭，睡觉的不多。
我观察时，脑海里冒出一个疑问。
怎么做才能救得了他们?
我的确答应了阿瑟的条件，但若有办法拯救这些孩子，我也会毫不犹豫收回承诺。人类这个物种来到命运分歧点：离开，还是留下?关键是失去了太阳能量，我们如何继续在地球生存?
在我看来最棘手的问题是食物，次之是电力，然而两者又有相关。
小行星落下前，七号营每栋建筑物都安装了太阳能板发电。现在房屋尽毁，太阳能板也都破碎报废。我们将中央司令部库存的太阳能板搬出去布置，稍稍解了燃眉之急，但终究只是权宜之计。没意外的话，能接收的能量会快速缩减，发不了足够的电代表没有暖气可用。失去恒星能量，人类会冻死，更无法生产粮食。
我考虑过其他发电方式。地热的效率最理想，但没有设备兴建发电厂，需要的时间也太久。
第二个选择是风力，拼凑可用的风车不难，然而隐忧无法解决，温度持续下降，全球气候必然会有一番变动。大雪埋了风车的情况不在话下，气流走向也很可能截然不同。我没有相关领域知识能做正确分析和预判。
那么只剩下水力，利用潮汐或堤坝之类发电。水力发电厂也需要资源与时间，而且与风力有相同风险，气候骤变有可能导致盖好的电厂无用武之地。可预见的现象包括海平面下降、湖泊结冻、河川干涸或改道，现阶段要选择发电厂厂址本身就是赌博。
没有电力，人类无法保暖与生产食物。食的部分有短期方案，就是狩猎。上次长冬还有动物存活，这次不太可能了，换言之，陆地动物很快便会灭绝。海中生物算是较可靠的来源，但也只是时间问题，没有太阳能量就没有地球生物。
即便解决电力问题、设法建立自给自足的地底社会，也没办法抵御收割者。我相信对方所言，期限一到若地球上还有人类，它们必定会发动攻击。以电网的科技水平扫荡人类轻而易举。
就我看来，人类只有一个选择，就是离开地球。
离开地球不会百分之百保证能存续，阿瑟或许有什么阴谋诡计，没有才叫人意外。更何况我们未必能在死于长冬之前便航向太空。
再退一步，我不确定自己能说服全世界接受这个方案。放弃地球?可以肯定绝对会有人反弹，包含一些政府领导阶层。
无论人类选择哪一条路都有个隐忧：人口。快速清点过后，七号营有一百七十四名幸存者。我不知道这个规模的基因库是否足够人类这物种重新繁衍，昨天完成撤离之后，我便私下询问过泉美。她的回答简短模糊，令人生畏。「不太够，或许就是不够。」
于是问题回到原点，简单来说需要增加人口，也就是人类需要重新团结。
我在侦察无人机顶端加装太阳能板，它们可以一边飞行一边充电，执行长距离任务、搜索其他营地的生命迹象。无人机也会定期落地，放置小型无线电与无线数据中继站，构成音频与数据的菊链网络。当然必须考虑到阿瑟有可能侵入无线网络，但目前通讯仅限于不具武力的小型无人机。我认为相比之下，实时影像利大于弊，希望不会发生憾事。
无人机派遣至大西洋联盟其余十五个营地，最优先是寻找生存者，但同时也要收集食物与太阳能板。七号营位于联盟领地中央，其他营地在外围。无人机的电力有限，不能高速飞行，有必要时得降落充电。算起来临近的营地要明天、远的则是后天才能到达，取得的实时影像、红外线扫描与无线电波讯号，将决定物种延续的可能性。
户外一天比一天寒冷，积雪覆盖废墟彷佛白色沙丘，悄悄掩埋了才发生不久的惨剧。
从城塞撤离后，核心团队没集合过。首先，佛勒、埃玛、夏绿蒂和闵肇都营养不良甚至有伤在身，需要时间休养。再者，大家需要好好思考如何面对阿瑟发出的最后通牒，计划下一步的行动。我们踏上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分歧点。
时间。时间也是我们即将耗尽的资源。
无论最终选择是什么，必须要快。
我走出战情室，外头本来是开放空间，现在则以绳索吊起床单、做成隔间，整体的声音气味令人窒息，将近有两百人挤在大约中学体育馆的面积之中。
我停在亚历和艾比房间前面，看见侄子杰克正在玩平板，特地举高让妹妹也看得见，两人共享一副耳机，一人一只耳朵。
钻过帘子我才发现亚历睡着了，艾比将毯子拉到胸口，坐在他旁边。她看见我便抓起丈夫的手摇了摇。「亚历。」
「别叫他。」我低声说。可是哥哥立刻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嗨。」他也压低音量。
「你们还好吗?」
「能逃出那座地堡……」亚历故意看看四周。「然后住进这座地堡，没什么好奢求了。」
我一笑。「要走出这座地堡比较容易。」
「真让人安心。」亚历指着儿子女儿。「话说，他们可以玩平板吗?听说外头房子没了，电力不够用。」
「还好，目前发电量超过能储存的量，不用白不用。」
「只是目前。」
「没错。」
「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我端详他的瘦削面容，眼窝深陷，手臂只剩皮包骨的模样。
「你现在先好好休养吧。」
「之后呢?我们……」
「正在规画，还会先搜索其他营地有没有人活下来。」
亚历点点头，似乎振作了些。「好。」
我回到自己住处，亚黎已入睡，埃玛坐着看平板，她旁边的口粮空盒空袋堆成小山，都吃得很干净。
我挨着女儿躺下，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受。几天前我还以为自己再也抱不到她了，人类就是这样，总是几乎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
「妳在读什么?」我悄悄问。
「运输船的规格，最新进度报告。」
我瞇起眼睛，等她解释。
埃玛耸肩。「我想知道能载多少人。」
这是下一个问题。就算确定要离开地球、也能抵达新家，出航人数足够种族延续吗?我还没思考到那么远的部分。反过来说，如果生还者多到装不下，又该怎么办?无解的两难。
我们夫妻还没讨论过彼此想法，但我感觉她倾向离开地球。
埃玛将桌子推开。「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嗯。」我回答得很保守。
她深呼吸，吞咽口水，直视我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说：「我怀孕了。」
我松了口气，笑着说：「我知道。」
「你知道?」
「奥斯卡知道。他能联机取得妳的检查结果。」
埃玛恍然大悟。「噢，对，做复健那时候他就盯着我的进度，后来大家都忘记了，没把权限锁上。」不过，她随即一脸迷惘。「是奥斯卡告诉你的?」
「其实是阿瑟──他搬出这件事当筹码想说服我。」
「不该用这种方式让你知道。」
「怎样知道我都很开心。妳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小行星落下那天早上我做了检验，本来想告诉你，但是你那时……感觉很忙。」
我大大叹口气。「忙着打碎那三颗大石头，白费工夫，完全中了敌人的计。」
「都过去了，」埃玛拉起我的手。「不要沉溺，重点放在未来。话说回来，我还是觉得很抱歉，应该更早告诉你──」
我伸手搂着她的颈子，将她捞过来深深一吻，直到两个人都快不能呼吸才分开。
「都过去了，重点放在未来。」
埃玛笑了笑，神情充满疲惫忧虑。「但未来在哪里?我们该怎么办?」
「放心，没问题的，我保证。」
「怎么没问题呢……我的意思是，地球算是完蛋了吧，但超母舰距离完工还早得很。」
「我会想办法，一定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