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詹姆斯
我在医疗舱等到机械手臂封好埃玛的休眠袋、将她安全放进安置区才离开。船上只剩我清醒着，我原本就坚持要最后才休眠，幸好也没人反对。
摸摸口袋，能量枪还在。我不知道会不会用到，如果派上用场又会是什么时候。
请桂葛里帮忙做这东西的时候，我看得出来动机被他误会了。而我之所以不说破，是想避免状况变得更复杂。
回到舰桥，我检查宇宙飞船主系统，一切正常。桂葛里设计的引擎性能高出预期。
设定好闹钟，我回到卧房，躺在狭窄的下铺。
武器收在身边，以防万一。
好几周过去了。这段时间我主要就是运动与阅读，偶尔看看电视节目与纪录片。独处对我而言就像是心理治疗一样，消耗粮食还是会有点罪恶感，不过考虑到可能面对的威胁，这点代价还算合理。
行经土星时，宇宙飞船速度已经提升得很高。土星本体和周围卫星在镜头里就像高速公路的路牌那样一闪即逝。
我将录像放慢，才能看清楚土星环和最大的土卫六注18。好壮观，可惜不能为了这个叫醒埃玛，只好等到了晓神星再回放给她看。想必宇宙飞船在航程中还会拍到许许多多难得一见的奇景。
天王星则与后来的地球有点神似，都缺乏日照所以化作了冰球。它是光滑、无特征的一颗蓝色宝玉，彷佛有人以宇宙为黑色画布抹上一滴染料。地球也是同样的命运。
海王星也有些类似，不过两极部分蓝色较深，其余地区也因为大气层风暴形成暗沉斑点。
之后穿越古柏带，我不禁想起收割者从这儿找了三颗小行星砸向地球，做为战争嚆矢。或许该说，此处正是一切的起点，离开古柏带，我心里也才真切感受到终点就在眼前。
我低头看着搁在腿上的能量武器。我猜错了吗?可以不在意死于发射控制站的两个士兵，大大方方进入休眠?只剩下这件事情尚未了结。
如同以往，食物是最大的限制。我醒着太久了。虽然也很想观察欧特云注19，但距离还很远。当然宇宙飞船继续加速，不过存粮撑不到那里，除了休眠，我别无选择。
我最后看一眼船尾摄影画面，电芯群在轨道另一侧面对地球的位置，目前我能不受遮蔽地看见完整的太阳。只不过从这个距离观察，太阳也变得像是茫茫宇宙中一只暗淡的黄色萤火虫。
往后再也没机会看到太阳与这个星系。太阳战争结束，我们落败了。
落败是正确的描述吗?战争的胜败如何定义?打败敌人，还是达成目标?如果目标是存续与保全人类这个物种的话，也可以说我们赢了。
人类终于安全，航向新天地，开拓未来。
我到达医疗舱，钻进休眠袋。封好以后就是第一次全船进入休眠，没有任何人能抵抗外力。我带着这个念头吸入来自面罩的气体，意识很快便陷入黑暗。
再醒来时，我还在医疗舱，身子底下是进入休眠前的同一张床。感官还很迟钝，警笛听起来模模糊糊，似乎来自远方，又像是我身在水中、听见水面的声音。
系统设定是出现故障时就取出我的休眠袋，执行苏醒程序。既然警笛响了，大概就是出了状况。
肢体逐渐回复知觉。我想到除了故障之外还有一个可能性：宇宙飞船遭到破坏。
休眠前，我把能量枪放在袋子旁边而已，看来没被动过，拿起之后顺手也关掉警报，然后赶快看了系统面板，所有检查都正常。
所以是警报本身故障?
我套上大西洋联盟军服，走进舰桥。主屏幕显示耶利哥号前方景象，视野尽头有一条浩瀚无边的小行星带。是欧特云，所以天文学界多年的假设没错，它真的存在，今天终于得到了验证。
背后传来脚步声。我握紧武器，躲进隔壁小房间，眼睛紧盯舰桥入口。
我举起武器，深呼吸。
看见跨过门坎的人影，我放下了武器。
「詹姆斯啊，」桂葛里留意到我。「你该不会一直醒着到现在?」
「没有，才刚起来。」原来如此。「我猜是因为你设了闹钟吧?系统在这时候叫醒你，但同时被判断为异常状况，触动我设定的苏醒条件。」
他指着屏幕。「只是想看看欧特云是不是真的。」桂葛里察觉我手里拿着武器，然后一脸恍然大悟。「所以不是用来对付阿瑟。」
「不是。」
「你不告诉我……是怕我拆了船也要找出来。」
「嗯。」
凝视欧特云良久后，桂葛里找了一个工作站坐下，把屏幕弯过来当桌子。「你醒着多久?」
「直到穿过古柏带。」
桂葛里点点头。「真有你的，瞒了我这么久。」他伸手到工作站下面，听见锁头打开的声音之后，端出小盒子。「玩牌还是下棋?」
我坐到他对面。「玩牌好了。」
出航一百年后，我又脱离休眠起来做检查，依旧一切正常。感觉不太现实，一百年一眨眼，好像睡个午觉就过了，船舱内也干干净净的，没有时间留下的痕迹。唯一的差别就是屏幕上的天体换了位置。
后来每隔一百年我便醒来一次，每次系统都显示一切正常。宇宙飞船以最高速前进，航程丝毫没有碰上阻碍。
五百年后，我起了疑心。总感觉这么久的时间，总该遇上一、两次问题才对，怎么可能顺利到这个地步。系统纪录干干净净，但是经验告诉我，再完善的计划也做不到现在的程度。
那么，为什么?
有两种可能性：航行至今真的没出过问题，或者只是纪录上看不到。如果出了问题却没留下纪录，也有两种可能：一个是纪录本身故障，另一个是被篡改删除，不让我看见。
当初我们小心翼翼，不让阿瑟伸手到软件层面，不只无人机、而是整条船的系统，都由我主导设计。除了主系统外，其实每个子系统都有巨细靡遗、直达硬件层级的纪录文件，而且刻意与主系统做出隔离。哈利和我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单独测试每个组件，另一方面则认为抵达晓神星后，或许会将船解体，届时每个子系统必须能够独立运作，或是经由调整设定另作他用。
调出引擎的纪录文件一看后，我大惊失色。档案太大了，远超过正常范围。我筛选出重要警告，但眼前所见实在难以置信，一行又一行密密麻麻的文字叙述卷了不知多少页：燃料不足、推进器故障，甚至有三次反应炉差点熔毁!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们还活着?
错愕恐慌中，我下意识站了起来。
耶利哥号逃过大劫不知多少次。
不可能。这种机率不存在。
读到纪录上的事件时间以后，我一阵头昏眼花，感觉更离谱了，必须抓着钉在地板的椅子才能站稳。
反应炉的纪录文件竟然追溯到五千年前。这毫无道理可言。
耶利哥号的结构没办法支撑这么长时间的航行，早就该解体了。
纪录文件有错?看起来更像是有谜样人物持续整修这艘船。
只有一种情况，能解释我看见的现象。
舰桥外的中央通道传来微弱脚步声，我拿起武器，转身瞄准。
对方跨过门坎后高举双手。
「站住。」
他却继续接近。「哈啰，詹姆斯。」
「奥利佛?」
「对了一半。」
我瞇起眼睛打量，然后意会过来。我制作过两具仿生机器人，首先自然是奥斯卡，但经过小行星带时，我亲眼看着他被真空吸走。再来是奥利佛，军用仿生人的原型机，原本以为地球遭到小行星打击时，他已被埋在奥林帕斯大厦废墟之下，但我后来却有了个隐约的臆测：奥利佛被送上了耶利哥号。
因为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发射控制站会出两条人命。此刻谜底终于揭晓。
「是奥利佛的身体，但你一直没离开过吧，阿瑟?」
他耸耸肩。「星际公路旅行，很难抗拒这份吸引力。」说完他眼珠子盯着我手中的能量枪。「这应该是找桂葛里做的?」
「没错，用来对付你。」
「怎么猜到的?」
「发射控制站死了两个卫兵，我本来就觉得是你干的，只是想不透动机。既然事发地点是控制站，当然就和宇宙飞船有关。一开始以为你是藏了别的东西上来，最有可能是炸弹，但彻底搜过一遍都没找到。」
「这我知道。」
「后来我就猜想，是不是奥利佛的身体被塞到了船上。」
「聪明。」
「怎么做到的?」
「你也知道，奥利佛被埋在奥林帕斯大厦下面，根本没办法开机。我夺了奥斯卡的身体以后，就让奈米机器人──」
「你是说那些黑色黏液?」
他翻个白眼。「对、对，就那些黑色浆糊。取得奥斯卡身体之后，我指挥奈米机器人找缝隙钻到奥林帕斯地底，接触奥利佛。就和奥斯卡一样，奥利佛身上粗糙原始的处理器马上就沦陷，接着奈米机器人把我的程序代码副本复制进去──你就想象是独立运作的人工智能兄弟文件吧。接管奥利佛以后，奈米机器人先帮他做了健康检查，发现身体受损严重，不过很容易就能修好。之后我又花几个月让他挖出一条路爬回地面，那时候你们都已经离开中央指挥部地堡，搬到九号营去了。」
「你就叫他直接过去发射环。」
「嗯。」
「可是怎么弄他上船?」
「建造加速环的时候，我在装卸埠藏了密室，奥利佛杀掉守卫之后躲进里面。等你搜半天什么也没搜到放下戒心，他就悄悄溜进太空舱。」
「重量不吻合应该会被侦测到。」
「当然，所以要挑对太空舱。等合适目标出现，奥利佛开箱子取出与自己同样重量的组合屋零件塞到密室，自己钻进箱子里被机械手臂搬上船，然后就待在里头不必动了。」
我摇摇头。「你大费周章，为的是什么?」
「其实呢，詹姆斯，你原本没猜错。」他瞥了瞥能量枪。
「意思是你计划用奥利佛破坏宇宙飞船、害死我们。」
「初版计划是这样没错，说不定会被你阻止呢。你等奥利佛露脸等了多久?」
「等到穿过古柏带。但我还是不懂，为什么奥利佛没出手?为什么你又回来了，刚刚不是说人工智能有副本、类似兄弟的人格?」
「想想你刚才看到的东西啰，詹姆斯。」
「纪录文件被你动过吧?」
「何止纪录文件，我一直暗中做维修，保住了整条船。本来根本不会被发现，没想到我居然也粗心大意地漏掉硬件层级也有纪录文件。」
这么一说我就懂了。「只有桂葛里、哈利和我三个人知道硬件纪录文件的事，而且故意和主系统切割开来，也不在仓库里提起，免得被你偷听到。」
「明智的决定。」
「那就更奇怪了，纪录里有无数次致命等级的故障。所以，你救这艘船救了五千年?」
「旅途充满波折，比预期还要艰险，过程中不得已绕了好几次路。」
「为什么花这份力气?为什么帮助我们?在地球的时候，你巴不得我们全部死光。」
「与收割者取得联系以后，我的任务内容改变了，现在的目标是将你们安全送到新家。」
「为什么?」
「之前就说过，我们有新发现。」
「人类是新的变数。」
「没错。」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我问。
「詹姆斯，我总觉得你应该够聪明，自己猜得到。」
「那你先当我没那么聪明吧。你前后矛盾，保护耶利哥号不符合电网的动机，无助于保存能量。如果这艘船真的航行了五千年，需要非常多资源才能维持到现在，恐怕必须倚靠电网，换言之，就是消耗能量。」
「说得很对。」
「所以不合逻辑。」
「不合逻辑是基于你对电网的理解。五千年前，也就是你们离开地球那个时候，电网因为新发现而改变了行为模式，我们重新定义了宇宙观和自身角色。」
「怎么说?」
阿瑟不发一语地盯着屏幕。
「你们计算错误了?」
「好粗糙的结论。说得简单些，我们曾经认为宇宙运作的基础只有物质与能量，于是追求对这两者的掌控。但我们发现自己错了。宇宙还有另外一个面向，两股无穷强大的力量相互制衡。在它们的冲突里，我们不过沧海一粟。」
「那么让我们活下来，只有一个理由。」
阿瑟挑眉。
「电网需要我们。在那场战斗里，你们需要地球人。」
「显而易见的结论。」
「所以你们发现什么?是哪两种力量这么可怕，居然连电网也愿意妥协?」
「时候到了你就会懂──」
「你现在不说，我就开枪。」
「你不会的，詹姆斯。」
「我想知道控制宇宙的两股力量究竟是什么?」
「詹姆斯，我会一直保护你们，但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为什么?」
「因为答案会改变你，而我无法承担后果。真的想杀，你就杀吧，但是没了我，你的同胞也活不成。你自己读过纪录文件了，星际航行说多危险就有多危险。你们需要我。」
我放下武器，试图分析阿瑟这番话。「接下来呢?」我冷冷地问。
「跟以前一样，由你来决定。」
「有什么选项?」
「最好的选项就是你回去休眠。」
「醒来会在哪里?」
「晓神星，我们承诺的新天地。」
「叫我怎么信任你?」
「别被语言束缚，思考我们所作所为，与宇宙飞船的纪录文件做对照。」
我重重吐了口气，认真考虑阿瑟的说法。
「詹姆斯，你离故乡很远，离新家也很远。只有我们能帮你抵达目的地。其实你不需要信任我们，你只需要明白电网是唯一生路。上一次，你不也得到了同样结论?」
「你这番推销话术还需要多练练，」我朝舰桥出口走去。「别弄坏东西。」
「知道了。」
踏进中央通道没两步，我停下脚步转身问：「到了晓神星之后呢?你要跟我们一起登陆?」
「你们愿意的话。不然就把我丢掉无妨。」
我走回医疗舱、爬上休眠平台，直到机械手臂封住袋子，我都还在反复斟酌。不知道自己下次醒来会在哪里，或者究竟还会不会醒过来。
注18：土卫六俗称泰坦星(Titan)，是土星最大的卫星，也是太阳系第二大的卫星。
注19：欧特云(Oort Cloud)理论上是一个围绕太阳，主要由冰微行星组成的球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