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埃玛
我从休眠苏醒时，医疗舱空空如也，打开休眠袋之后，机械手臂没有其他指令就悬在床边。
船里安安静静的，地板冰凉，灯光暗淡。感觉和我一样，刚醒过来而已。
情绪瞬间泉涌，下床后的第一反应是想见孩子，尤其挂念还是小婴儿的卡森，好想立刻将他抱进怀里。母子之间从生理层次彼此相连，就像人工重力让我离不开地面。有那么一瞬间，我打算解除卡森的休眠，否则无法将儿子抱在胸口边摇边哄。不过理智压抑了冲动，我知道应该先确认环境安全无虞，再带孩子出来。反复休眠和苏醒有风险，前置工作还很多，核心成员之外的人都得再等等。
我换上军服，跑进中央通道，赤脚踩在地板上哒哒作响。感觉自己像是圣诞节清晨的儿童，太兴奋了顾不得鞋子袜子什么的，一心只想打开礼物。
到了舰桥门口，电灯自动亮起。座位和工作站全空着，我是第一个醒来的，也会成为第一个看到新家的人。
我忐忑不安地等到主屏幕启动，那画面令我立刻眼眶泛泪。真的有颗行星在前面。可是仔细观察之后，喜悦转变为恐惧。这颗星球和我们被迫抛弃的看上去一模一样，黑暗、冰冷又荒凉。白雪覆盖的巨大山脉极其高耸，几乎刺穿云层，除了几条蜿蜒大河，地表全部结冻。
然而，行星边缘射出一圈橘黄色光芒，彷佛冰球后侧着了火。
赞叹奇景的同时，我放下心头大石。既然看得到恒星，代表眼前其实是行星的背面，这半边一如预期处于冰封状态。
闵肇的导航站计算机跳出讯息。
» 抵达目的地。
系统根据行星位置进行计算。镜头拍得到红矮星克卜勒四十二，换言之，耶利哥号距离地球已一百三十一光年。画面上的星球确实就是人类希望之所在。
晓神星。
导航站亮出星系3D模拟图。如阿瑟所言，晓神星处于潮汐锁定。
我在计算机输入指令，让宇宙飞船进入轨道。
几分钟后，耶利哥号开始减速，以船舷朝向行星。
面对与地球神似却又很不一样的新世界，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我总觉得陆地形状不对，后头的太阳有色差。
当初基于我是移民计划总监，所以让我第一个苏醒，但其他人也不会慢太多。医疗舱那头已经有声音了，詹姆斯正在对主系统下命令。他们替人工智能取了名字，叫做「艾弗瑞」。我转头就看见他已经穿上靴子，沿着通道走过来。
个人认知上，其实五分钟前刚见过面。但他上前不仅是拥抱，而是将我整个人抱离了地面。正好我的脚好冰，可以休息一会儿。
抬头一看，他似乎老了些，而且怀有心事。不知道是不是航程中出了什么状况?「怎么感觉真的到了，你反而有点吃惊?」我悄悄问。
「我吗?我可没怀疑过。」
接着桂葛里、泉美、闵肇、布莱韦上校也醒了过来，一个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没看见迦太基号。」布莱韦先开口。
「或许在晓神星另一侧，」桂葛里回答。「又或者我们先到，要好几年才会等到他们。」
「也可能比我们早几百年，」闵肇说。「然后已经降落了。」他点着面板。「开始加速。」
我看着大屏幕屏息以待。耶利哥号绕过晓神星黑暗面，冰层在昼夜界在线融解，再过去的阳光下是无边无际的大沙漠，几条曲折大河有如手掌上的静脉。
不是冰天雪地就是炎天炽地，两者都不是能生存的环境。我忽然想起了七号营，突尼西亚在长冬前高温难耐，后来又化作寒漠不宜人居。结果到了晓神星，极冷与极热竟如硬币正反面同时存在。
差别只在于明暗交界处有块特别的区域。一条幽暗山谷延伸、环绕整颗晓神星，谷底有条大河，两侧隆起的山脊分别抵御严寒及酷热。
谷底那片微光是我眼中的亮目希望。河畔蓝绿色芳草滋蔓，彷佛摇篮提供人类生存繁衍。生长着紫色、绿色叶片的高大树木耸立在山崖阴影下，好像迭罗汉般踩着彼此，向上追逐自山峰间洒落的橘色光芒。
从太空轨道望去，简直有如神祇拿巨刃往地表剖了一圈，于是露出了冰和砂之间的丰饶乐园。
詹姆斯微笑说：「部署探测器。」
现在才开始真正的考验。人类在晓神星的大气能够呼吸吗?环境中存在怎样的病原?什么生物栖息于山谷?我很激动，也很害怕。
「移动到同步轨道吗?」闵肇问。
詹姆斯凝视屏幕。「不了，不必等结果出来，直接看看另一边晨昏线有没有居住区。」
大家想着同一件事，只是没人说出口：目前地表找不到聚落痕迹，大概我们先到了。
「我来检查系统纪录文件。」桂葛里说。
「不，」詹姆斯马上回答。「那个我来。你的时间拿去检查太空舱，确定能不能进入大气层比较要紧。」
桂葛里一头雾水，盯着他老半天才点点头，启动工作站。
耶利哥号绕着晓神星飞行，底下只看见漫漫黄沙，但闵肇猛然转身对詹姆斯说：「看见迦太基号了，在沙漠另一侧。」他的视线回到屏幕上。「迦太基号在大约四百公里高度的轨道上，时速三万公里。」
桂葛里的语气斟酌。「如果他们在下面开垦，船应该会停在同步或静止轨道?」
闵肇调出行星模型，做了一些计算之后回答：「办不到。同步轨道高度超过晓神星的希尔球。」
布莱韦的眼睛微瞇，詹姆斯也露出困惑神情。
闵肇见状解释：「希尔球是指一个天体的重力牵引优势范围，现在状况就是同步轨道位在晓神星重力区域外。迦太基号停在同步轨道会受到恒星、卫星或其他行星拉扯，导致航道改变。」
「他们有发送讯息吗?」詹姆斯问。
「没有，」闵肇回答。「我们要不要启动通讯板?」
「好。」
通讯程序出现在詹姆斯的工作站屏幕上，他输入的句子同步显示在主屏幕上：
» 耶利哥号呼叫迦太基号，收到请响应。
两条宇宙飞船都不具收送讯号的能力。设计时考虑的是发送讯号容易被侦测到，接收讯号则有可能遭到骇入。
尽管无法播送讯息，我们采用原始通讯手段，两条船外侧都有摄影机，并随时侦测通讯板。通讯板也装设在船壳外，使用类似以前电子墨水的技术，形成快速闪动后消失的符号。由于符号在船壳上并不明显，不知情的对象很难察觉，但友军则能从中判读简单讯息。通讯板是第一次与电网作战时由莉娜发明的系统，现在想起她还是有股遗憾惆怅。
光标在画面上闪烁。迦太基号没有回讯。
「重复播送过吗?」詹姆斯问，闵肇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或许他们已经登陆了?」我开口说，希望自己没说错。
我们在沉默中继续前进，迦太基号位在较高的轨道，我们想亲眼确认另一侧晨昏线，所以越过了辽阔沙漠。感觉得到大家屏息以待，期盼会看见地表上有个繁荣热闹的城镇。
接近晨昏线，闵肇放慢船速。地形与刚才看见的河谷相似，不过这里的平原更开敞，两侧山脉稍微矮些，简单来说就是更暖和。
「找到东西了。」闵肇出声，但也不敢太乐观。
主屏幕浮现地表影像，从空中鸟瞰两条河流交会形成的三角洲。数十排营房整整齐齐，顶端装备太阳能板，白色墙壁稳稳扎进草地。建材来自大西洋联盟，绝对是我们的人。
问题在于，这画面并不完整。房屋周围没有人来人往，看不见新移民，更找不到哈利、夏绿蒂、佛勒、尔斯。紫色藤蔓攀附到几栋房舍的顶端，彷佛要将它们拖入草海，还有些屋子已变形或破洞，裂缝插着树枝，甚至找得到大型动物被吃干净之后经过风吹日晒的遗骸。
森林边缘有好几堆瓦砾，看起来像是房屋解体后被强风吹走。由此推论，营地遇上了大风暴，虽然残破但也不算全毁。移民团是暂时避难去了吗?
没人愿意出声，连猜测都不敢。现在若有一根针掉在舰桥，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心里害怕同一件事：伙伴们会不会都死了?
最后詹姆斯打破沉默。「发射侦测器。」
一周后，我站在舰桥前方，指着身后大屏幕显示的数据。
「长话短说就是，晓神星环境符合电网的描述，大气里氮浓度偏高，但可以呼吸，也不会累积出疾病。重力是地球的百分之九十二，所以后代个子会长得比第一批移民更高些。」
后代。说出这两个字令人感觉良好。
「我们的孩子就已经能比较高了。」詹姆斯也微笑起来。
「对。而且食物充足，已经找到几种谷类和根茎类，降落后还要做些实验，但应该没问题。」
「有猛兽吗?」布莱韦问。
「很多。」我回答。「最大威胁来自一种大型肉食爬虫类。」
「恐龙。」桂葛里说。
「这样形容有些过度简化──」他又张嘴，我赶快补上。「但大致上没错。」
「多难对付?」布莱韦继续问。
「十分棘手。」
我调出探测器档案，照片是爬虫类尸体，侧躺模样确实与地球人熟知的暴龙极其神似。「目前推测这就是两座山谷内生物链最高位。」
「有弱点吗?」布莱韦问。
「外皮厚重而且长满鳞片，不过用对武器还是可以刺穿。」
「我先准备武器，」布莱韦说。「希望现有的东西改装之后就能生效。你们也知道，我个人是觉得带来的数量不够多。」
詹姆斯苦笑。「至少人是统统带来了。」
「我明白的，博士。」
「气候呢?」詹姆斯问。
「晓神星的正反两面无法居住，但两座山谷没问题。」
「看起来，」桂葛里低声说。「迦太基号应该得到了同样结论。」
又一阵子没人讲话。片刻后，詹姆斯走到舰桥前面，与我并肩而立。
「从基础事实着手。地面上有废弃建筑群，位于东侧晨昏线谷地。一部分房屋损坏了，迦太基号停留在轨道，没有呼应我们呼叫。」他停顿后继续。「由此能够肯定，迦太基号曾经派人前往地表尝试开拓。目前所知仅此而已，后续的可能性太多。」
「例如?」闵肇问。
「也许降落后碰上了无法处理的东西，决定全员回船进入休眠。」
「有办法远程控制迦太基号吗?」布莱韦问。「就可以知道他们何时抵达，碰上什么状况?」
「不行。」詹姆斯回答。「为了避免多余风险，两艘船都没有无线网络。人工智能是简易版，必须经过舰桥指挥官授权，才能对通讯板指令做出回应。想知道那边的情况，只能亲自过去一趟。」说完他就瞥向桂葛里。「要吗?」
桂葛里点点头。
我转身。「我也去。」
詹姆斯面色一沉。「妳才刚生产。」
我耸肩。「那不都几千年前了吗?」
他浅笑。「生物学上才经过几个月。」
「别担心，何况出太空舱活动的时数是我最多，现存其余人类加起来都没有我多。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