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合奏
那是天使。
她的翅膀被盯在墙上。
她身形美丽又令人陌生，皮肤苍白如月，发如薄纱。身着红白长袍的天使，瘫倒在单调的房间地板上。色彩与灰暗相对，就如同墓碑上放置着玫瑰。她的头低垂，双翼如战旗般在身后张开，但数根粗大的铁钉刺穿了翅膀，牢牢钉在石墙的裂缝里。
达夫黎看呆了，忘记了游魂，也忘了剧烈的头痛。愤怒、烦躁，就连些微的惧怕都在这难以置信的景象前消融殆尽。
无名天使。她真的存在，就在这里，令人着迷。
如今却已经死了。
塔森妲摸索进入房间，接着跪下。天使的躯体并没有任何动静。塔森妲伸出手轻抚天使人偶般的脸庞，接着将其轻轻捧起，触摸着她的肌肤。女孩目不视物，并没有发现天使的喉咙已经被划破了。那件长袍原本一定是纯白的，鲜红色的部分全是鲜血。
多么惊人的浪费啊，让如此美丽的存在在这简陋的牢房中被玷污，多么不公不义。这应该是凡人死亡的地方，如此天仙般的存在不应遭受这种尘世结局才对。
蠢蛋，达夫黎对自己感到生气，你的人性背叛了你。这个生物并不纯净、不华美，也不是纯然的善，她被创造的目的，就是为了煽动你的这些情绪。
无论如何，这里并没有祕密通道。塔森妲打开的祕密石门后方，只有这间窄小的牢狱。
他转身向看威莉雅。年轻女子站在葬仪房的门口，身边鬼魂发出的绿光照亮了她身后的通道。蜡烛在壁龛内摇曳，照耀待葬的遗体再投下晃动不定的阴影。
威莉雅的目光越过他，看着无名天使。
「她不会腐化，没人知道为什么。就算过了这么久，血依旧是溼的。你知道吗，他们强迫罗姆下手;当她发疯时，他们把她关了起来。罗姆来修道院是为了逃避鲜血的，但他才刚来到这里，他们就强迫他杀害了我们的神。」
她抬头，心神不宁地与达夫黎对上视线。「我在……第一次使用力量后来过这里。就在我对父母下手后。我没有说我做了什么事，但我哀求僧侣们向我保证、保证天使是真的。他们给了我一些虚假的保证，但罗姆……我想他忍受不住了，就带我来下面这里展示给我看。我就是在那一刻理解了，没人能够保护我，我必须依靠自己。」
「元体会吞噬妳，」达夫黎低语，「它会持续供给妳力量，直到妳所爱的一切都毁灭殆尽。」
「我不在乎。」她说。
「我知道妳现在不在乎，但妳总有一天会的。」
威莉雅向前一指，原本停在她身边的游魂们瞬间涌进房间，朝达夫黎而来。
地狱火啊，他还剩下什么?武器召唤咒?毫无用处;塔森妲的守护力量?只剩下仅存的一点点了;墨水咒?可以在灵魂离体的时候在墙上写下遗言。
他只剩下两张牌了，一个是元体。
另一个是离开的能力。
达夫黎向后退，很快碰到了塔森妲，她还跪在死去的天使旁边，正在低声哭泣，哀伤的曲调离唇而出。
达夫黎明知道他应该赶快逃;离开这个时空，溜进黑暗虚空中逃之夭夭。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这最后的能力就是他的信心来源。如果事情变得太糟，他总是可以选择脱逃。
你……你真的只是个懦夫，元体在他体内说，似乎真的很惊讶，我以为你之前逃脱，是因为你很有智慧，明白那些追杀你的人太强大了，但现在……现在只要你想要，你就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击败他们。结果你还是想着要逃走?
达夫黎集中精神，将元体与逃脱的念头推开，使心智撞向威莉雅。他想象着自己的力量如剑一般刺穿她的头颅。
威莉雅低吼，向后退好几步。她的控制力下降了。她的经验不足、练习也不足，仅这一瞬间，达夫黎接触到了潜伏在她体内的力量。
地狱火啊……
达夫黎的心智如爆发般扩张。眨眼间他看到了上百个不同的时空，看到数百万人生活、恋爱、进食、睡着、呼吸、死去，浑然不知自身有多渺小。
当他许多年前初次碰触元体时，也发生过同样的事。
大部分的人都如此地无关紧要，但有些……有些人却能撼动世界;有些人能创造世界。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成为他们的一员：控制宿命的人，而非被其控制。那与他的生活，或是所有人的生活都互相矛盾。他明白动机是世界运作的原理。说到底，人只是本能的动物。
但达夫黎.凯恩想要相信自己与众不同。
他失去控制。达夫黎太疲累了，而威莉雅体内的力量又太广大了。他永远无法击败它，除非他使用自己的元体。达夫黎被逼退，房间周遭再次出现在他的知觉中。
游魂包围了他。他们抓着他，冰冷的双手沉入皮肤，拂过他的灵魂。达夫黎呻吟，身体瘫软，被许多鬼手牢牢撑起。他们刺着他的灵魂，就像乌鸦啄食战场死尸的肠子。
塔森妲的歌声变强，那是献给逝者的挽歌。
达夫黎在低语者的触碰下低声哀吟，感觉到他的灵魂——他的存在——正从身体中滑出。他使用最后一点塔森妲的力量来抵抗他们，但也只能勉强阻止灵魂被夺走。此刻，他崩溃了，试着逃进黑暗虚空，离开这时空。
然而他失败了。
低语者抓住他的灵魂，藉由碰触将他锚定在这里。他又试了一次却再度失败。
这么长时间以来，达夫黎.凯恩感受到真正的恐慌。
是时候了，元体说，你知道的。
不。达夫黎想，同时闻到了鲜血与烟雾。
为什么?元体质问，你为什么要抵抗?使用我!
不!
为什么?你为何宁愿死去?
「我，」达夫黎尖叫，「不会再变成那个人!」
他闭上双眼，等待着无可避免的结局。
我知道了，元体说，你不是我所想的那个人。就这样吧，去死吧，我会再找别人的。
他的力量耗尽，无计可施。达夫黎瘫软在游魂的掌握中，却发觉他们松开了对他灵魂的抓握。
他睁开眼，四周的游魂全都停下动作、收回了双手。他们看向一旁，难道是在看死去的天使?
不，游魂正看着塔森妲，她的哼唱声在房内响起。一直以来她的歌都对这些怪物无效，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有什么改变了。
是她的歌曲，他想，她正在哼的这一首，跟之前不同吗?
精疲力竭的他从体内找出仅存的咒语之一，然后施展它。简单的召唤咒。
那把提琴出现在他手中。「塔森妲，」他说，「无论妳在做什么，继续做就对了。」
塔森妲抱着死去天使的脸庞轻轻哼着歌。就是那首歌引领她从远处来到这里。她身旁低语者的声音逐渐消失，接着她又听见她的提琴突然出现，象是对答般回应起她的歌声。
她被第二种黑暗所环绕，但抬头向上一看，发现似乎有什么在她头上闪耀着。是个由纯白光芒构成的人影，双翼似乎延伸至无限远处。
「塔森妲，」达夫黎开口，塔森妲感觉到他仓促越过石地板靠近她，「这首歌……不一样。低语者停下来了，似乎在听歌，就连妳妹妹好像也被迷住了。」
「我不知道这首歌，」她低声停止歌唱，「我忘记了。」
「那一点道理也没有，继续唱就是了!」
但塔森妲反而朝着上方的光芒伸手，那个人影也伸出手触碰她 。
「天使的灵魂，」塔森妲轻声说，「还在这里，就像那些信徒的灵魂一样被留在这里……」
「胡说八道，」达夫黎说，「天使是魔法生物。跟恶魔一样，他们没有灵魂。」
但塔森妲还是触碰到了光。
孩子，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妳为何停止歌唱?
「我怎么能唱那首歌?」她悄悄地说，「他们全都死了，连我妹妹也落入真正的黑暗中，我现在怎么可能唱歌?」
现在正是需要歌声的时刻。
「守望之歌没有效果。他们明明需要我的帮助，那首歌却救不了他们。」她低下头，「已经不再有光明了，我看不见。」
这就是关键，塔森妲。当夜晚变得寒冷、黑暗找上妳时，妳会怎么做?
她抬起头。
如果妳可以选择，那个声音问，妳会唱哪一首歌?
「那很重要吗?」
一直都很重要。聆听音乐吧，孩子。听，然后唱吧。
塔森妲开始哼歌。她的提琴再次回应，象是在鼓励她，而她体内彷彿有某种东西在翻动。她起身将手搭在达夫黎肩上，小心地从他手中接过提琴，接着走回葬仪房内。
她好像走进了寒风中，死去的鬼魂围绕着她。这些低语者曾是她所知的人们;他们不是怪物，而是她的朋友、家人、所爱的人，只是他们忘记了。
是时候让他们想起来了。
塔森妲张口歌唱。她唱的不是守望之歌——那一直都是在第一种黑暗中唱的歌，在人们睡眠时唱的歌，在忧患之地闩起大门的歌曲。感觉着游魂的手指拂过她的皮肤，她唱起另一首歌，那是她年幼时唱的、众人工作时在一旁唱的歌。
那是人们生活的歌。这首喜悦的歌，让她在开口后心中也再度燃起喜悦。虽然她从未见过太阳，却也感受过那股温暖。随着她回忆起暖阳下的日子，皮肤上的冰冷手指似乎也逐渐温暖起来。她想起来了，对着工作的人们、村里的女人，还有围在身边的小孩唱着快乐旋律的那些日子。
要在黑暗中找到温暖很困难。但当夜晚变得寒冷，黑暗找上你时，你需要做的就是点起火。
创造出自己的光。
达夫黎背靠着墙。他太累了，无法站起身，除了爬向那女孩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塔森妲的歌曲响彻房间，声音有着不协调、几乎是不可能的喜悦。感觉不象是会在墓穴或整夜被鬼魂追杀后该唱的歌。
游魂僵在原地，被这种古怪、几乎忘却的情绪给迷住了。他们的主人，也就是塔森妲的妹妹，转过头闭上眼，就好像突然看见耀眼的光芒，不过达夫黎并没有看见类似的光。
接着，游魂的脸开始融化，或者说……他们开始反融化了。游魂停止颤动，从扭曲中恢复;空洞的眼神开始恢复神智，嘴巴也从大张的无底洞缩回为一抹微笑。在他的周遭，夜里的怪物开始变回洗衣妇、农民、铁匠以及孩童。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因为看到一群平民而这么开心过。
那首歌充满整个房间。石头象是在打节拍般振动。兴高采烈的乐曲穿过达夫黎的身体，他发觉自己站起身，疲劳在这美妙、狂欢的乐音中被一扫而空。
威莉雅反而愤怒地吼叫，整个人明显在颤抖。她狂乱地向前进，整个人失去控制扑向她姊姊，似乎想抓住塔森妲并勒死她，或从她身上夺取力量。
妳休想。达夫黎想，指着她并施展脑中最后仅存的一点咒语——那道墨水咒。
他施咒将威莉雅的眼睛涂成黑色。
她立刻尖叫，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黑暗?不，我已经驱散你了!」她颤抖着，双手举到眼前却无法看见。「第二种黑暗……」
地狱火啊。塔森妲的歌声淹没了威莉雅的哀痛哭喊。这首曲调实在太过欢乐，连他都想跳舞了，他欸。达夫黎忍住冲动，此时歌声已扩散至整座墓穴。墓穴随着曲调热烈地振动起来，就连骸骨都开始兴奋地喀喀作响。
游魂们开始走向塔森妲，发出的绿光跟先前的病态光芒相比充满了活力。他们一个接一个融入塔森妲，与她散发的光芒合而为一。游魂成群涌入房间，速度越来越快，加入那股脉动的光芒。
最后，塔森妲独自站立，面对蜷缩在地上的妹妹。
「我不懂。」威莉雅抓着自己的脸，试图恢复自己的视力，「游魂怎么了?」
「他们记起自己是谁了。」塔森妲说。
「那首歌，」威莉雅抬头，「我记得那首歌。塔森妲……我只是想要逃离黑暗。」
「我知道，但妳不应该藉由放逐身边所有人来达成这点。」塔森妲伸出手触碰她妹妹。「我很抱歉。但威莉雅，对妳来说，还有第三种黑暗。」
塔森妲轻推她妹妹，威莉雅的躯体向后倾倒，一撮光芒从她身上冒出。是灵魂，散发着病态的绿光;光芒扭曲后旋即快速地淡化消失。
威莉雅死去后，第二道更加强大的绿光从她的身体喷出，流向塔森妲。塔森妲的头向后仰，双眼大睁，光芒笼罩着她。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元体在达夫黎体内说，她会因为那股力量而暂时动弹不得，而你的能力给你带来绝佳的机会。出手夺走她的力量吧，达夫黎，你还是有机会同时拥有我们两者!
元体说得对。达夫黎本能地探入。他发现沼泽的所有力量正在塔森妲体内安定下来。它并不像之前一样反抗他;在这瞬间，它就和塔森妲一样困惑。
他有能力夺走它。当下，他看见了自己成为两个元体的主人，力量无人能够匹敌。他还看见众多王国臣服于他，看见自己有力量能够摆脱宿命、超越命运，立于数百万人之上。
力量，无与伦比的力量!
还有随之而来的悲惨。望眼所及之处皆是残破的尸体。他看见自己成为那个恶人，坐在苦痛的王座上;看见自己被迫毁灭一个又一个劲敌。
没有时间休息，没时间玩拼字游戏;没办法在寂静的夜里阅读，高水小姐在一旁尝试烹调人类食物。
达夫黎.凯恩不是英雄，但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在他亲身经历了很糟糕的事后，才理解到这一点。
他不会再次成为那个人，所以他松开手远离那股力量。
塔森妲恢复了视力。
她倒抽一口气。光芒在她体内舒展，那美妙、翠绿的纯净光芒强烈到像能穿透纸张一样，照亮周遭的岩石。
妳被选中了，一个声音在她脑中说，而且妳做得很好。
塔森妲在这股她熟知的力量前跪了下来。就是这股力量创造了她，赋予她生存的目标。他们称之为沼泽的力量、迫近地的祕密。
她的命运。
「你……」她低语，「你在我们所有人里面，迫近地的所有居民。但在我和我妹妹体内最强，分裂到我们两人体内是个意外吗?」
不。我通常会寻求最强大的宿主，元体说，不过当修道院开始虹吸我的力量，我必须加速这个过程。
光芒增长，吞没了她看到的一切。她的灵魂随着歌曲的纯粹之美振动着。而在元体内部，她看见了数千名迫近地所培育的灵魂。元体将力量播种在他们体内，让其随着灵魂成长，接着在人们死去时将已经茁壮的力量重新回收。
「我妹妹，」她说，「我们能复原她吗?我们能让一切回到……回到之前的样子吗?」
没办法。妳妹妹的选择改变了她，也永远改变了她周遭的人。这就是生命，与成长。
「我不喜欢这样，」塔森妲说，「我已经重新发现了喜悦之歌，事情不是应该好转起来吗?」
的确不一样了，但「好转」只是种人类的认知。无论如何，我不会强迫妳要接受我。如果妳想要将我释放给其他人，妳可以那么做。或者，妳也可以留下我，并使用我的力量。
「那……那对我会有什么影响?」她问，「我会和威莉雅一样变得邪恶吗?」
那取决于妳的选择。但不论哪个选项，妳都无法再回到过去的样子了。妳可以放弃我，回到妳的村庄，就此改变;妳也可以持有我，就此改变。
因为只有死者才会停止改变。
塔森妲动摇了一下，接着做出决定。
我要持有这股力量。
视野如一座山般撞向她。她看见……许多世界，成千上百个世界，而且有好多人。
力量渗透了她。她瞬间知晓住在迫近地世世代代的人民;来自过去的记忆，先人们的本质。她在如此重压下倒抽一口气，成为了持有数千条灵魂的人。
接着……她放了其中一些离开。元体并不满意，但她才是它的主人。她不会留下那些还能活下去的人的灵魂。她放开了约戈和他的家人、学校老师达克娜、磨坊主人赫迪卡、罗姆与僧侣们——每个身体都还活着、等待着灵魂回归。
那不包含她的父母，他们已经没有躯体可以回归了。那些灵魂紧靠在她自身的灵魂旁，温柔又暖和。但她妹妹的灵魂除外。塔森妲收回了她所持有的力量，但可怜的威莉雅……她已经不在了。
塔森妲的光辉延展，她就是这股力量，就是这些灵魂。沼泽的元体、沃拉森的塔森妲，还有其他数千人合而为一。
塔森妲转身，看向牢房里双翼被钉住的可怜尸体。
「我看见天使的灵魂了，我触碰到她了。」
我不晓得这件事，元体说，我不认为这种事有可能发生。
但那是真的。她是两个世界、两个神明、两种理念之下的孩子。她思考这件事时，体内深处有股力量被唤醒，向外爆发。
等一下。
她走向达夫黎，伸手触碰他的侧脸。他看起来真的很憔悴。
「谢谢你。」她说。她的声音在自己耳中听起来，就像有数千人的嗓音重叠在一起。接着她将力量探进他脑中，取回他早些时候从她身上偷走的一小片力量。「但以后别再探进我的脑海了。」
之后，有生以来第一次变得完整的塔森妲，就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