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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以为他该叫它毒牙、马刀或者檀木什么的。”阿尔伯特继续道,“可主人就是要别出心裁。很期待吧,嗯?”
“我想是的。”小亡不大确定,“我从没见过死神干活儿的样子。”
“看过的没几个,”阿尔伯特道,“至少别想看到第二回。”
小亡深深地吸了口气。
“说到他那个女儿——”
啊,晚上好,阿尔伯特、孩子。
小亡条件反射似的纠正道:“小亡。”
死神大步走进马厩,稍稍弯下腰免得碰上天花板。阿尔伯特点点头,没有任何逢迎的意味,仅仅是出于形式。人家偶尔带他进城的时候,小亡也见过一两个仆人,阿尔伯特跟他们半点不像。看他那模样,就好像房子其实属于他,主人不过是过客,是一种需要容忍的不便,跟脱落的油漆和厕所里的蜘蛛差不多。而死神对此也毫无意见,仿佛好久之前他跟阿尔伯特就把该讲的都讲明白了,现在嘛,双方都心满意足,努力把彼此带来的不便之处降到最低,好各干各的。在小亡看来,这就好比在一场特别吓人的雷暴之后外出散步——一切都很清新,没什么特别讨厌的东西,但仍能感觉到刚刚释放的巨大能量。
他得查出阿尔伯特的身份。这一项工作自动粘在了任务列表的尾巴上。
拿着这个。死神把镰刀塞进他手里,自己翻身上了马背。镰刀看起来挺普通,只除了刀刃的部分:它薄得要命,根本就是透明的,仿佛空气中一道苍白的蓝色微光,既能切开火焰,也能斩断声音。他小心翼翼地把刀拿稳。
好了,孩子,上来。死神说,阿尔伯特,不用等我们。
马小跑着出了院子,一路跑上了天。
应该有电闪雷鸣和跳跃的星星;空气该被扭曲变成急速的火花,就好像在普通的、日常的跨维度超级跃迁时那样。但这是死神,是四处移动的艺术大师,完全不必故弄玄虚,他能轻而易举地在各个维度间穿行,就好像穿过一扇没上锁的门,不费吹灰之力。就这样,他们轻轻松松地跃过了雾气萦绕的峡谷和翻滚蒸腾的云山,直到云层在眼前分开,碟形世界就躺在他们脚下,懒懒地晒着太阳。
那是因为时间是可以调整的。当小亡指出这个问题时,死神回答道,没什么要紧。
“我一直以为时间挺重要的。”
人觉得它重要只是因为他们发明了它。死神阴沉沉地说。在小亡看来这话实在老套,不过他决定不去争辩。
“我们现在干什么?”
克拉奇的诸侯国之间有场很有潜力的战争。死神说,好几个地方暴发了瘟疫。还有一项挺重要的行刺计划,要是你更喜欢刺杀的话。
“什么?刺杀?”
嗯哼,一个国王。
“噢,那些国王啊。”小亡轻蔑地说。他了解国王。有一团行游艺人,或者至少是漫步的艺人,每年都来绵羊岭一回,他们演的戏全是关于国王的。国王总是你杀我、我杀你,或者被别人杀。情节通常相当复杂,涉及身份误会、毒药、战役、长久走失的儿子、鬼魂、女巫,在大多数情况下还有许许多多的匕首。很明显,当国王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然而还是有一半的人类对它趋之若鹜,实在是让人感到惊讶。小亡对宫廷生活的概念比较模糊,但据他想象,应该是没人能睡饱觉才对。
“我倒挺想看看真正的国王是什么样的。”他说,“他们随时随地都戴着王冠,我奶奶说,就连上厕所的时候都不例外。”
死神仔细地思索了半晌。
从技术上讲,我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他承认,不过,根据我个人的经验,通常事情并非如此。
冰冰转了个弯,宽广的斯托·拉特平原出现在他们脚下,开始以光速后退。这是个富饶的地方,满是淤泥和一块块起伏的甘蓝菜地。平原上小巧的王国鳞次栉比,边界线就像扭动的蛇身。小型的正式战争、联姻、各种复杂的联盟,再加上偶尔一点点粗心大意的绘图工作,使得这片土地上的政治版图一直在改变。
“这个国王,”当森林迎面扑来时,小亡问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从不关心这类问题。死神说,他并不比别的哪个国王更坏,我猜。
“他判过人死刑吗?”他想起自己是在跟谁讲话,于是补充道,“请恕我冒昧,当然。”
有时候。当了国王,有些事情你就不得不干。
一座城市溜到他们脚下,在中心能看见建在巨大岩石上的城堡。岩石在一片平原中异军突起,活像地质结构上的粉刺。死神告诉他,那是来自远方锤顶山的大石头,是在冰河退却时留下的。在遥远的过去,冰巨人向众神宣战,乘着他们的冰河到处肆虐,想要冻住整个世界。不过他们最终还是放弃了,驾着闪闪发光的巨大牲口回了自己的藏身之处,那是在中轴附近嶙峋的高山中。平原上的居民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撤退,而在斯托·拉特,也就是石头周围的这座城市,年轻人一般认为原因其实很简单——这地方实在能无聊死人。
冰冰踏着空气一路下降,瞄准城堡最高的塔楼,落在石板上。死神下了马,让小亡把马粮袋拿出来。
他们不慌不忙地往楼梯走去:“人家就不会发现这儿多了匹马吗?”
死神摇摇头。
你会相信塔顶上居然会有一匹马吗?
“不会。这些楼梯,别想把马弄上来。”
嗯,所以……?
“哦,我明白了。大家不愿意看见那些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说得好。
现在他们走上了一条悬着好多挂毯的宽阔走廊。死神把手伸进袍子里,拿出一个沙漏凑到眼睛底下,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视着它。
这是一个造型特别精致、玻璃被切割成复杂的多面体,木头和黄铜的支架也格外华丽。上头深深地刻着一行字:混账国王奥勒弗。
里头的砂粒闪着古怪的光芒,而且已经没剩多少了。
死神自娱自乐地哼着小调,也不知道沙漏是从哪个神神秘秘的旮旯里掏出来的,反正现在它又给塞了回去。
他们转过一个弯,立刻撞上了如一堵墙般厚厚的噪声。整个大厅里全是人,烟雾和叽叽喳喳一路攀升,直升到天花板上各种旗帜投下的阴影里。高处的一个戏台上,三位游吟诗人努力想让大家听到自己的声音,然而完全是白费力气。
死神的出现没激起什么波澜。门旁的一个男仆扭过头来,张开嘴巴,然后心不在焉地皱皱眉头,想别的事儿去了。几个朝臣朝他们这边瞅了瞅,眼睛立刻失去焦距,因为常识感在一瞬间制服了其他五感。
还有几分钟。死神从一个侍者的托盘上拿过一杯酒,来跟大家一起乐乐。
“他们也看不见我!”小亡道,“可我是真的!”
真实并非总是表面上的样子。死神道,再说了,如果他们不愿意看见我,他们当然也不想看见你。这些都是贵族,孩子,他们可是视而不见的高手。酒里头为什么会有根棍子,上头还插着樱桃?
“小亡。”小亡机械地纠正道。
它对味道没有一点用处。好好的一杯酒,为什么有人要放根插着樱桃的棍子进去?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个老伯爵撞上了小亡的胳膊肘,这人东张西望了好半天,就是不朝他看,然后耸耸肩走开了。
就说这些东西吧,喏。死神指了指一盘三明治,我是说,蘑菇,很好;鸡肉,很好;奶油,很好。我对任何一样都没意见,可是干吗把它们全搅成一团,夹在小面包片里?真是发疯。
“呃?”
瞧瞧,这就是凡人。死神继续道,他们在这世界上活不了多少年,可宝贵的时间都花在了什么地方?把事情搞得复杂无比,让自己吃尽苦头。不可思议。来根腌黄瓜。
“国王在哪儿?”小亡伸长了脖子,想越过整个宫廷的头顶往里瞅。
长金色胡子的家伙。死神在一个仆人的肩上弹了弹,对方转过身来,大惑不解地看看周围,死神趁机从他的托盘里转移出第二杯酒,动作极其老练。
小亡四下张望,终于在人群中心发现了目标。国王正站在一小圈人中间,身子稍稍前倾,听一个相当矮小的廷臣讲话。他个子挺高,身材壮实,长着张迟钝、耐心的脸,看到这么一张面孔,你买下他手里的老马时肯定不会担心上当受骗。
“他看上去不像坏国王。”小亡说,“怎么会有人想杀他?”
看见他旁边的男人没?长小胡子,笑起来像蜥蜴的那个?死神拿手里的镰刀指了指。
“怎么?”
他的表兄弟,斯托-赫里特公爵。实在不怎么讨人喜欢。死神说,用起毒药来得心应手。去年还是第五顺位继承人,现在已经排到了第二位。可以说是——往上爬的好手。他在袍子里掏了半天,拿出另一个沙漏,尖铁架子,黑色的砂粒。死神试验性地摇了摇。而且还得再活上三十——三十五年。他叹了口气。
“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到处杀人?”小亡大摇其头,“根本没有正义。”
死神又叹了一声。不。他把酒杯递给一个侍应,对方惊讶地发现自己手里凭空多了个空杯子。只有我。
他拔出剑来往前走去。跟作为工作标配的镰刀一样,它也有影子一样薄的冰蓝色刀刃。
小亡低声道:“我还以为你用镰刀呢。”
国王都要用剑。死神说,这是皇家的——怎么说来着,特权。
死神再次把骨感的手指伸到袍子底下,拿出奥勒弗国王的沙漏。在沙漏上半格的流沙池里,最后几粒沙子挤作了一团。
仔细瞧好了,死神说,过后我或许会提几个问题。
“等等,”小亡可怜巴巴地说,“这不公平。你就不能阻止吗?”
公平?谁说什么公平了?
“呃,要是另外那个人真有那么——”
听着,死神说,这里头没公平什么事儿,你不能偏袒谁。老天。时候到了就到了,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孩子。
“小亡。”小亡一面呻吟一面盯着人群。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她。大厅里的人来来往往,此时刚好露出一条缝隙,让小亡看到一个消瘦的红发姑娘,她坐在国王身后,被一群年纪大些的女人包围在中间。她其实算不上有多么美丽动人——不但在雀斑上收获过于丰盛,而且,说实话,身材也倾向于皮包骨头。可这一眼却在他后脑里激起股强电流,一路通到胃里,还发出了恶毒的大笑。
时间到了。死神用尖尖的胳膊肘捅了捅小亡,跟我来。
死神朝国王走过去,剑在手里掂了掂。小亡眨眨眼,赶紧跟了上去。那姑娘的眼睛跟他对视了一秒钟,然后立刻转开——接着又转了回来,连脑袋也被拽得一扭,她的嘴开始形成一个惊恐的“噢”。
小亡的决心瞬间烟消云散。他朝国王跑去。
“当心!”他喊道,“你有危险!”
世界变得浓密而黏稠,里头填满蓝色和紫色的阴影,仿佛中暑时的幻梦;声音渐渐远去,直到宫廷的喧嚣像别人耳机里的音乐一样,显得遥远而模糊。小亡看见死神友善地站在国王身边,目光射向——
游吟诗人的戏台。
小亡看见了弓箭手,看见了弓,看见了划破空气的箭矢,其速度有如一只病恹恹的蜗牛。可尽管它如此之慢,他却跑不过它。他的腿仿佛灌了铅,得花上好几个钟头才能控制住,最后他终于成功地让两只脚同时接触到地板,拼命蹬地,制造出堪比大陆漂移的加速度。
当他在空中缓缓扭动时,死神和和气气地说:没用的,你知道。你自然想要试试,不过没用的。
仿佛在梦里一般,小亡飘过了一个静悄悄的世界……
箭射中了目标。死神双手握住剑柄一挥,刀刃轻轻划过国王的脖子,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小亡仍然在微光中轻柔地旋转,在他看来,那一剑仿佛鬼影般一闪而过。
那不可能是国王,因为他显然仍旧站在原地,正带着极端惊讶的神情直视着死神。他脚边影影绰绰有个什么东西,远处的人也都有了反应,开始嚷嚷、尖叫。
活儿干得干净利落。死神说,王室成员总是有些麻烦,倾向于死不放手。一般的农民,我说,巴不得早点儿完事呢。
“你他妈到底是谁?”国王问,“你在这儿干吗?呃?卫兵!我要求——”从眼睛持续传来的信息终于敲进了他脑子里。小亡很受感动,奥勒弗国王把王位攥在手心里这么多年,即便现在死了,也知道该如何举止得体。“哦,”他说,“明白了。没想到这么快就看到你。”
陛下,死神鞠了一躬,很少有人想得到。
国王看了看周围,影子的世界昏暗、静谧,而外头则显得激动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