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是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出手绢,“这是你的,我想。”
“谢谢,”她大声地擤了擤鼻子,“我说——”
“什么?”
“我想说声谢谢。”
“没什么。”他嘟囔道,“只不过你最好别再把书拿走了。这让它们很不安,或者诸如此类的。”他努力制造出一个沉闷的笑声,“哈!”
“哈什么?”
“就是‘哈’!”
他来到了走廊尽头。这扇门通向厨房,阿尔伯特肯定会拿无所不知的目光来瞄他,小亡知道自己眼下没法面对这个。他停下了脚步。
“可是,我不过是想让它们跟我做个伴而已。”她在他身后说。
他投降了。
“我们可以去花园里走走。”这话完全出于绝望,但他立刻又硬起心肠,加上一句,“不带任何义务的,当然是。”
“你是说你不准备娶我?”尹莎贝尔问。
“娶你?”小亡骇得目瞪口呆。
“父亲带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她说,“毕竟,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学徒。”
“所以他才那么拿胳膊戳我,朝我挤眼睛,还老是说什么‘孩子,总有一天这些都是你的’?”小亡问,“我一直装着没发现。我现在谁也不想娶。”公主的样子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他补充道:“反正肯定不是你,没有不敬的意思。”
“就算碟形世界上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她甜蜜地说。
这话让小亡很受伤。不想娶一个人是一回事,可听到人家说不想嫁给你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
他们踏上死神的黑色草坪,小亡说:“至少我看上去不像是在衣柜里吃了好多年油炸面包圈的样子。”
“至少我走路的时候一条腿里看起来只有一个膝盖。”尹莎贝尔说。
“我的眼睛长得可不像两个黏的荷包蛋。”
尹莎贝尔点点头:“不过,我的耳朵可不像是枯死的树上长出来的东西。黏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就像是阿尔伯特弄的那种蛋。”
“蛋白稀稀地流来流去,里头还有好多黏糊糊一团一团的东西?”
“没错。”
“是个不错的字眼。”她若有所思地承认,“可是,我必须指出,我的头发,一点都不像你用来刷厕所的东西。”
“当然,可我的也不像一只湿淋淋的刺猬。”
“请注意,我的胸部可不像个装在湿纸袋里头的烤面包架。”
小亡瞟了瞟尹莎贝尔的裙子,里头的脂肪分给两只小狗崽都绰绰有余。他把舌头上的反驳咽了下去。
“但我的眉毛也不像一对交配的毛毛虫。”他胡乱诌上一句。
“这倒是真的。但是,我提醒你,我的腿至少可以在门口挡住一只猪。”
“啊?”
“不是罗圈腿。”她解释道。
“啊。”
他们从百合之中穿过,一时都找不出什么话讲。最后,尹莎贝尔转身面对小亡,伸出一只手。他满心感激,默默地跟她握了握。
“够了?”她问。
“差不多。”
“很好。我们显然不该结婚,哪怕只是为了子孙后代着想。”
小亡点点头。
几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篱中间有条石凳,他们过去坐下。在花园的这个角落里,死神弄了片水塘,一头石狮子呕出冰冷的山泉流进塘里,养出好些肥肥胖胖的白色鲤鱼,它们有的潜伏在水底,有的从柔美的睡莲间探出脑袋。
“我们该带点儿面包屑过来。”小亡选择了一个完全没有争议的话题,显示出十足的绅士风度。
“他从没到这儿来过,你知道。”尹莎贝尔的眼睛望着鲤鱼,“弄这个只是为了给我找点乐子。”
“没起作用?”
“它不是真的。”她说,“这儿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不真实。他喜欢装成人类的样子,没别的。眼下他特别努力,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我想你对他有些影响。知道吗?他曾经还试着学过班卓琴呢。”
“在我看来他更像是玩管风琴的类型。”
“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尹莎贝尔充耳不闻地继续说道,“他不会创造,你知道。”
“你说他创造了这个水塘。”
“他过去见过一个这样的水塘,就依样画葫芦造了一个。所有的东西都是复制品。”
小亡不安地扭了扭。有只小虫子爬上了他的腿。
“真是太糟了。”他暗自祈祷自己的语气适合眼下的情况。
“是的。”
她从地上抓起一把砂砾,心不在焉地把它们一粒粒扔进水里。
“我的眉毛真有那么难看?”她问。
“嗯。”小亡说,“恐怕是的。”
“哦。”扑通,扑通,鲤鱼厌恶地望着她。
“我的腿呢?”他问。
“是的,抱歉。”
小亡有些着急,赶紧在自己储备的那一点点话题里东翻西找,最后还是放弃了努力。
“算了。”他大度地说,“至少你还可以用眉夹。”
“他很和气。”尹莎贝尔没接茬儿,“那种心不在焉的和气。”
“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吧,嗯?”
“好多年前,我的父母在穿越大奈夫时出了意外。是场风暴,我想。他发现了我,把我带到这儿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干。”
“也许是为你感到难过吧?”
“他从来没有任何感觉。我不是在骂他,你明白。只不过他没有用来感觉的东西,没有那个,叫什么来着,腺体。他没法感觉,他大概是觉得应该为我难过吧。”
她苍白的圆脸转过来面对着小亡。
“我不准任何人说他的坏话。他尽力了,只不过他总有那么多事儿要操心。”
“我父亲过去也有些像他。现在应该也是,我是说。”
“他总该有腺体吧,我猜。”
“我想是的。”小亡不安地扭扭身子,“我从没认真想过那东西,腺体。”
他们一起盯着鲤鱼。鲤鱼也盯着他们。
小亡说:“我刚刚搞乱了未来的整个历史。”
“哦?”
“你瞧,他想杀了她,所以我就杀了他,可问题是,根据历史她应该死,然后让公爵成为国王,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尽管他从里到外都烂透了,但他本来会把所有的城市都统一起来,变成一个联邦,书上还说会有一百年的和平昌盛。我是说,看他那样子,你本来以为会有恐怖统治什么的,可看来历史有时候就需要这种人,而公主却和别的君王没什么两样。我是说,并不坏,事实上挺好的,只不过不是应该出现的那种,现在统一什么的都没戏了,历史漫无目的地乱蹦弹,而这些全是我的错。”
他蔫下去,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你是对的,你知道。”
“当真?”
“我们的确该带些面包屑来。”她说,“不过我猜它们在水里也能找着东西吃,甲虫什么的。”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什么话?”
“哦,没什么。没什么要紧的,抱歉。”
尹莎贝尔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我猜你想要动身了。”她说,“很高兴咱们把结婚的事儿说清了。和你谈话很愉快。”
“我们可以发展成一种你恨我、我恨你的关系。”小亡说。
“那些同父亲一道工作的人,我通常都没什么机会跟他们聊天。”她似乎没办法把自己从他身边拉开,就好像在等着小亡说点别的什么。
他能想到的只有一句:“嗯,的确。”
“我猜现在你得去工作了。”
“差不多。”小亡有些犹豫,他意识到,不知怎么的,这场对话已经从阴影下飘出去,浮到他不大理解的深渊之上。
他听到一种噪声,就好像——
它让小亡联想起家里的老院子,想家的感觉猛地蹿了出来。在锤顶山的严冬里,他家会在院子里养几只山区耐寒的塔戛兽,定时塞些草料给它们吃。到春天解冻的时候,院子的地面会增高好几英尺,表面还有层挺硬的外壳。你可以从上头踩过去,但要当心,否则就会陷进及膝深的浓缩便便里。靴子抽出来的时候,绿莹莹、热腾腾,那种声音跟鸟叫蜂鸣一样,都是春天到来的标志。
小亡下意识地瞅了瞅自己的鞋子。
尹莎贝尔在哭,不是淑女式的抽泣,而是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活像水底火山的泡沫,争先恐后地往上涌,个个都想第一个浮出水面。这是从压力下逃逸、在无聊的悲惨里成熟的号啕。
小亡道:“呃?”
她就像地震时的水面一样浑身发抖,她急急忙忙地从袖子里掏出手绢,但在这种情况下,手绢跟雷暴时的纸帽子一样毫无用处。她试着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吐出一串被呜咽打断的辅音。
小亡说:“嗯?”
“我说的是,你觉得我多大了?”
“十五?”他胡乱猜个数字。
“我十六了。”她号啕着,“你知道我已经保持十六多长时间了吗?”
“抱歉,我不明——”
“不,你不会明白的。谁都不明白。”她又擤了擤鼻子,尽管手抖得相当厉害,但还是仔仔细细地把有些潮湿的手帕放回了袖子里。
“你可以出去,”她说,“而且你来的日子还太短。你没发现吗,在这儿时间是静止的?噢,是有些东西会过去,但不是真正的时间。他造不出真正的时间。”
“哦。”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显得稀薄、紧张,而且特别勇敢,仿佛是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振作起精神,但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失控。
“我十六岁已经三十五年了。”
“哦?”
“第一年就够糟的。”
小亡回顾了自己过去的几周,然后满心同情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