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切维尔叹口气。他在桌面上的废墟里翻了老半天,掀开一大堆功勋卓著的盘子和几顿饭的木乃伊,终于挖掘出一个胀鼓鼓的皮革钱包,上头还沾着片奶酪。
“好吧,”他似乎仍然心存疑虑,“我有塔罗牌,古人智慧的结晶什么的。或者中轴地之京族序列,赶时髦的人现在都用这个。我不玩茶叶占卜。”
“给我试试那个京族什么的。”
“那就把这些蓍草根往上扔。”
她扔了。他们看着蓍草形成的图案。
“唉。”过了一会儿,切维尔说,“嗯,壁炉里一根,可可杯里一根,街上一根,讨厌的窗户,桌上一根,还有一根,不,两根在碗柜后头。剩下的嘛,我猜努谨特夫人会找出来的。”
“你又没说用多大力气。要我再来一次吗?”
“不不不,我想不用了。”切维尔抽出垫在桌腿底下的黄色大书,“这个图案似乎很有意义。是的,这儿,八元灵符8887:违规,不知悔改的傻瓜。然后参照这里……等等……等等,没错,找到了。”
“怎么说?”
“胭脂虫的皇帝没有直起身子,明智地选择了在下午茶时间出发;晚上,杏花中的软体动物一片沉寂。”
“请接着说?”凯莉满怀着敬意,“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没多大意思,除非你是只软体动物。”切维尔说,“我猜在翻译的时候可能译丢了些什么东西。”
“你确定你知道该怎么弄吗?”
切维尔急忙说:“咱们试试塔罗牌吧,”他把牌摆开,“拿一张,随便拿。”
“是死神。”凯莉说。
切维尔很快作出解释:“啊,嗯。当然了,抽着死神并不是在所有情况下都意味着死亡。”
“在哪些情况下不意味着死亡?是不是对方过于激动而你又太尴尬,不好意思说真话的那些,嗯?”
“这样吧,再抽一张。”
“也是死神。”
“你把刚才那张放回去了?”
“没有。要我再抽一张吗?”
“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呃,真是巧了!”
“死神第三号?”
“没错。这副牌是专门用来整人的?”凯莉竭力显得沉着镇定,但就连她自己也能察觉出声音里那一点点歇斯底里的苗头。
切维尔朝她皱着眉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牌全都收起来,洗了几次,在桌面上一张张地翻开。里头只有一张死神。
“哦,天啊。”他说,“我想这回问题比较严重了。我能看看你的手相吗?”
他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半晌。还跑去拉开碗柜的抽屉,翻出个宝石匠用的眼镜,拿自己的袖子擦掉上头的稀饭,又在她的手上花了好几分钟,任何细节都没放过。最后他往椅背上一靠,取下眼镜,瞪住了凯莉。
“你已经死了。”他说。
凯莉等待着。她想不出恰当的回答。“我没死”缺了点性格,而“严重吗?”又显得太过轻佻了些。
“我跟你说过吗?我觉得问题严重了?”切维尔问。
“我想你已经说过了。”凯莉小心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完全平稳,没有问题。
“我说对了。”
“哦。”
“可能是致命的。”
“难道说,”凯莉道,“比变成死人还致命?”
“不是对你而言,我指的。”
“哦。”
“有些非常基本的东西似乎出了问题,你看。从每种意义上讲你都已经死了,只除了,呃,实际上。我是说,塔罗牌认为你死了,你的生命线认为你死了,每样东西、每个人都认为你死了。”
“我不这样认为。”可惜她的声音缺了些说服力。
“恐怕这事儿你说了不算。”
“可大家都能看见我,还能听到我说话!”
“恐怕人并不怎么注意那种东西,重要的是他们的心怎么说。进了幽冥大学,人家最先教你的就是这个。”
“你是说,他们看不见我是因为他们的心要他们别看见?”
“恐怕是的。这就叫预定,或者诸如此类的。”切维尔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是巫师,这档子事我们巫师最清楚。”
“事实上,这还不是你进去之后最早学到的东西。”他又补充道,“我是说,之前你要先搞清楚厕所在哪儿什么的。不过等那些都弄明白了之后,就是它了。”
“可是,可是你能看见我。”
“啊,当然。巫师受过特别的训练,能看见存在的东西而又不看见不存在的东西。你得专门做些练习——”
凯莉在桌上弹着手指,却发现这个动作实施起来有些困难。她带着茫然的恐惧低头往下一看。
切维尔赶忙过去拿衣袖抹了抹桌子。
“抱歉。”他嘟囔道,“昨天的晚餐,蜜糖三明治。”
“我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嗯,你当然可以做个非常成功的夜贼……对不起,这话太没品位了。”
“我也有同感。”
切维尔笨拙地拍了拍她的手,而凯莉专心致志地思考着,竟没有意识到对方正堂而皇之地冒犯皇家尊严。
“你看,一切早就预定好了,历史已经给算出来了,从头到尾。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子跟这没有关系,历史会直愣愣地从它们顶上滚过去。你没法改变任何东西,因为改变早就是历史的一部分。你死了,这是你的宿命,只能接受。”
他抱歉地笑笑。“如果能客观地看待这个问题,你会发现自己其实比大多数死人要走运多了。”他说,“你能活着享受它呢。”
“我不要接受什么宿命。为什么我要接受?又不是我的错!”
“你没听懂。历史已经过去了,你没法再跟它发生什么关系。你不明白吗?那里头没你的位置。最好还是让事情自己发展吧。”他又拍了拍她的手,她看了他一眼,他把手缩了回去。
“那我该怎么办?”她问,“不吃饭吗?因为饭的命运不是被我吃?跑到哪个地窖去过活?”
“好像有点过于装腔作势了,嗯?”切维尔表示同意,“这就是命运,恐怕。如果世界感觉不到你,你就不存在。我是巫师,这档子事我们巫师——”
“别说了。”
凯莉站起身来。
五代人以前,凯莉的祖先还在到处游牧。一天,她的一个祖先领着自己手下的匪类来到了距离斯托·拉特几英里远的地方。此人注视着沉睡的城市,脸上露出特别坚毅的表情,好像在说:就是这儿了。尽管你生在马鞍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得死在那见鬼的东西上。
奇怪的是,他的不少特别之处都出现在了眼前这一位[12]身上,这大概就是遗传的把戏了。也正是它们造就了她那种相当不同寻常的魅力,而它们还从没像现在这么明显过。就连切维尔都感动不已。论起决心来,你能在她的下巴上敲碎石头。
她的祖先在发动攻击前曾对自己那群疲惫不堪、汗流浃背的追随者说过一番话[13],她现在的口气跟他毫无二致,她说:
“不,不,我不接受,我才不要缩成什么鬼魂。你要帮助我,巫师。”
切维尔的潜意识认出了这个声音。它的谐波能让地板里的蛀虫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立正站直了。它不是在阐述一种观点,它是在说:事情将会如此。
“我吗,小姐?”他战战兢兢地问,“我看不出我能干些什——”
他从椅子上被拽下来,拉到了大街上,袍子在身上翻滚。凯莉迈着坚定不移的步子朝王宫走去,巫师像只不听话的小狗一样被拖着前进。当自家的娃带着乌黑的眼圈回家时,母亲们就是这么朝学校冲锋的。你没法阻止,这就好比时间的进程。
“你想怎么样?”切维尔有些结巴,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完全无法抵抗,无论他想抵抗的是什么。
“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巫师。”
“哦,太好了。”他虚弱地答道。
“你刚刚被任命为王家提醒官。”
“哦,是个什么职务,具体地说?”
“你要提醒所有人我还活着。这很简单,一天三顿管饱,还有人给你洗衣服。拿出点精神来,伙计。”
“王家的?”
“你是巫师,我想你多少总该懂些事情。”公主说。
是吗?死神说。
(这是个电影里常用的把戏,不适合印刷。死神的话不是冲公主说的。事实上他正在自己的书房里跟小亡讲话。但它还是挺有效的,不是吗?搞电影的大概会叫它渐隐,或者横切/移位,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在一个把场务助理叫Best Boy[14]的行当,无论搞出什么名字来都不足为奇。)
到底是什么事?他在桌上固定了一把小老虎钳,眼下正往不听话的钩子上缠黑色的丝绸。
小亡犹豫了。主要是出于害怕和尴尬,也因为眼前有个戴着兜帽的死神正安闲自在地制作假饵,这幅画面足以让任何人顿上一顿。
再说了,屋子的另一头还坐着尹莎贝尔,她看起来像是在缝什么东西,可同时也在望着他,满面阴沉的不以为意。他能感到对方那双带红边的眼睛刺进了他脖子后头。
死神插了几根乌鸦毛进去,从牙缝里哼出一曲热闹的小调——他也没有旁的器官可以用来哼曲子——然后抬起头来。
嗯?
“事情——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顺利。”小亡手足无措地站在桌前的地毯上。
遇上麻烦了?死神铰掉一点点羽毛。
“嗯,您瞧,那个女巫不肯跟我走,还有那个僧侣,呃,他又投胎去了。”
这没什么可担心的,孩子——
“小亡——”
你还不明白吗,每个人都会落得他们心里想的那个下场。这样子要简单多了。
“我知道,先生。可这意味着,如果坏人以为自己会进个什么天堂,他就真能进去。而如果好人担心自己会去某个可怕的地方,他就真的会受苦。这看起来不公平。”
我早说过,你出任务的时候必须记住一件事,是什么来着?
“呃,您——”
嗯?
小亡结巴着结巴着就没了声音。
没有正义,只有我。
“呃,我——”
你必须记住这一条。
“是的,不过——”
我猜最后全都解决了吧。我从没遇见过造物主,但我听说他对人类很仁慈。死神扯断了线,开始把老虎钳解下来。
把这些念头从你脑子里赶出去,他补充道,至少第三个应该没给你造成什么麻烦。
就是现在,小亡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想掩盖真相是没有用处的。他搅乱了历史的整个进程,而这类事情总是会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最好还是放下这块大石头,像个男人一样,爽快些。把这口苦酒咽下去,摊牌,千万不要躲躲闪闪的。听他发落。
锐利的蓝色眼睛朝他闪闪发光。
他回望着对方,活像只夜里出门的野兔,想要瞪赢一辆十六轮大卡车的前灯,而且人家的司机还是个正在超越魔鬼转速计的咖啡因瘾君子。
他败下阵来。
“没有,先生。”他说。
很好,干得漂亮。那么,现在,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钓鱼的人认为,一只好的假饵苍蝇应该巧妙地模拟真品的形态。早上有早上用的苍蝇。晚上用的又有所不同,诸如此类。
但被死神得意扬扬拈在指间的这一只显然出自历史的黎明时期。它是原生质汤里的那只苍蝇,吃的是猛犸象的大便。它不是落在窗玻璃上的苍蝇,而是穿透墙壁的那种。这样一只昆虫,它会从最密实的苍蝇拍中间钻过,口里滴着毒液,叫嚣着报仇雪恨。它长了些奇怪的翅膀,满身都是凸起,仿佛还有许多的牙齿。
“它叫什么?”
我要叫它——死神之荣耀。死神最后一次对它投以欣赏的目光,然后把假饵塞进了袍子的兜帽里。我感觉今晚仿佛想出去看一点点生命。他说,你可以替我出任务,既然你已经上手了。看起来。
“遵命,先生。”小亡悲哀地应承下来。他仿佛看见自己的一生在眼前展开,活像条讨人厌的黑色隧道,尽头一丝光亮也没有。
死神在桌面上敲着手指,自言自语似的嘀咕起来。
啊,对了。他说,阿尔伯特告诉我,有人在图书室里捣乱。
“什么,先生?”
把书拿出来又不好好放回去,关于年轻女人的书。他好像觉得这挺有趣。
我们已经透露过,神圣的凝听派僧侣可以把听力发展到极致,一次干净利落的日落也能震聋他们的耳朵。有那么几秒钟,小亡觉得自己脖子后的皮肤似乎也进化出了这种奇异的能力,因为他可以听到背后的尹莎贝尔手上的动作冻住了,还能听到先前从书架中间传来的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他想起了蕾丝手绢。
他说:“是的,先生。以后不会了,先生。”
好极了。现在,你们俩玩去吧。让阿尔伯特给你们弄个野餐什么的。呼吸点新鲜空气。我早就发现了,你们老躲着对方。他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小亡——那感觉活像是给棍子戳了一下——又补充道,阿尔伯特跟我说了这代表什么意思。
“哦?”小亡相当沮丧,他发现自己想错了,隧道尽头并非没有亮光,那儿不但有光,还是个火焰喷射器。
死神又送出一记标志性的超新星眼神。
小亡这边完全没有回应。他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转身朝门口走去。与他相比,巨龟阿图因的速度和步态足以媲美欢蹦乱跳的小羊羔。
走廊已经蹭过了一半,他背后响起一阵轻柔急促的脚步声。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
“小亡?”
他转过身,透过绝望的迷雾望着尹莎贝尔。
“你干吗要让他以为图书室里那个是你?”
“不晓得。”
“你……真是……好心。”她谨慎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