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新春甘露,上头写着。要吗?”
要,然后再来杯带金点的蓝色酒。
“呃,旧外套?”
是的,然后是第二排。
“想要哪一种?”
全部。
陌生人仍然坐得笔直,杯里负荷的果汁和各种蔬菜以流水线的状态不断消失在兜帽里。
就是它,店主人暗想,这才叫格调,我该买件红夹克,或许还要在吧台上放些落花生和几根腌黄瓜,到处挂些镜子,再把锯木屑也换了。他拿起张浸满啤酒的抹布,热情高涨地擦了擦木头吧台,把从杯里落下的几滴酒抹成一道脏兮兮的彩虹,结果腐蚀掉了一整片清漆。
我不明白。陌生人说。
“抱歉?”
应该发生些什么?
“你喝了多少杯?”
四十七。
“哦,几乎任何事情。”店主人经验十分老到,一看到凌晨孤零零喝闷酒的人立刻就知道人家指望他说些什么,他开始用湿漉漉的抹布擦酒杯。“被夫人赶出来了,嗯?”
抱歉!
“借酒浇愁,嗯?”
我没有愁。
“不,当然没有。我不该提的,忘了吧。”他又擦了几下杯子,“只是觉得有人谈谈能好些。”
陌生人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问:你想跟我说话?
“没错,当然。我是个好听众。”
过去从来没人想跟我说话。
“真是太遗憾了。”
他们从来不邀请我参加聚会,你知道。
“啊。”
他们都恨我。每个人都恨我。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谁都该有个朋友。”店主睿智地说。
我想——
“什么?”
我想……我想我可以跟这个绿瓶子做朋友。
店主把一个八角形的瓶子沿吧台滑过去。死神拿起来就往杯子里倒,一直满到了杯沿上。
你醉了我以为,对吧?
“任何能站直了的客人我都提供服务。”
你说说说得得完完完全正确,但是我——
他顿了顿,一根雄辩的手指停在空中。
什么我在说来着?
“你说我以为你醉了。”
啊。是的,不过,只要我高兴,任何时候都可以清醒过来。这是个试验,现在我希望再试一次那个橘子色的白兰地。
店主叹着气,瞟了眼挂钟。毫无疑问,钱确实挣了不少,特别是这人似乎不大在意自己的漫天要价和少找零头。但时间越来越晚了。事实上,现在已经晚过了头,确切地讲是越来越早了。再说,这个孤零零的顾客身上也有些东西让他心烦意乱。在破鼓酒馆,好多人喝起酒来就跟没有明天似的,但他还是头一次觉得他们或许想得有理。
我是说,我有什么可指望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可说不上来,朋友。我猜好好睡一觉你会觉得好些。”
睡一觉?睡一觉?我从不睡觉。这是,怎么说来着,众所周知的。
“每个人都需要睡觉,连我也不例外。”店主暗示道。
他们都恨我,你知道。
“是的,你说过了。但现在已经两点四十五了。”
陌生人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看了看安安静静的酒馆。
这儿没别人了,只有你和我。他说。
店主掀起帘子,绕过吧台,帮陌生人从凳子上下来。
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就连猫也觉得我好笑。
在店主人把他推走之前,一只手猛地抓上了瓶毒菌酒。店主心里暗自奇怪,这么瘦巴巴的人怎么会那么沉。
我不是非得醉不可,我说了。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喝醉?有意思吗?
“能帮他们忘掉生活,老伙计。现在你在这儿靠一下,我来开门——”
忘掉生活。哈,哈。
“只要你愿意,随时欢迎你再来,听见了?”
你真的愿意再见到我吗?
店主回头看了眼吧台上那一小堆硬币。只不过有点古怪而已,值了。至少这一个还算安静,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样子。
“哦,当然,”他把陌生人推到街上,用一个灵巧顺溜的动作夺回了酒瓶,“随时欢迎。”
这是我所听过的最和气的——
门“砰”的一声,截断了剩下的半句话。
尹莎贝尔在床上坐起来。
又是一阵敲门声,轻柔而急切。她把床单拉到下巴上。
“是谁?”她低声问。
“我,小亡。”门下传来咝咝的回答,“让我进去,拜托!”
“等等!”
尹莎贝尔惊慌失措地在床头柜上摸索着火柴,打翻了一瓶香水,又碰掉了一盒吃得七零八落的巧克力。一点燃蜡烛,她立即调整烛台的位置,以营造最大的效果,并且把睡衣整理成更加暴露的样式,然后说:“门没锁。”
小亡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浑身是马、雾和苹果白的味儿。
“我希望,”尹莎贝尔狡谲地说,“你不是硬闯进来想滥用这个家庭对你的好意吧。”
小亡四下一看。尹莎贝尔似乎对花边情有独钟,就连梳妆台都好像穿着裙子。整个房间与其说是装饰过还不如说是套了身内衣。
“听着,时间紧迫。”他说,“拿上那根蜡烛到图书室来。还有,看在老天的分儿上穿件像样些的衣服,你人都从衣服里溢出来了。”
尹莎贝尔低头看了看,然后脑袋一昂。
“哼!”
小亡再次把头探进门里,补充道:“生死攸关。”然后就消失了。
尹莎贝尔望着房门吱吱地在他身后关上,门背后挂着件带穗子的蓝色晨衣,那是去年元旦的时候死神绞尽脑汁想出的礼物,她一直不忍心扔掉,尽管这衣服不但小了一号,衣兜上还绣着只兔子。
最后她跳下床来,钻进那件丢脸的晨衣里,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小亡正在过道上等着她。
“不会被父亲听见吗?”
“他没回来,走吧。”
“你怎么知道?”
“他在的时候这地方感觉不一样,就好像——就好像外套穿在身上和挂在架子上的区别。你都没发觉吗?”
“我们要干的是什么大事?”
小亡推开图书室的门,一股温暖、干燥的空气迎面扑来,铰链抗议似的吱吱叫了几声。
“我们要救一个人的命。”他说,“一位公主,事实上。”
尹莎贝尔立刻大感兴趣。
“一个真正的公主吗?我是说,她能发现一打床垫下头的豌豆吗?”
“豌豆……?”小亡感到一小股担忧消失了,“哦,是的。我就觉得是阿尔伯特弄错了。”
“你爱上她了?”
小亡定立在了两排书架之间,书封面里传来忙碌的沙沙声。
“这很难搞清楚。”他说,“看起来像吗?”
“你看起来有些狼狈。她对你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
“啊,”尹莎贝尔拿出了专家的口气,显得相当内行,“没有回报的爱,最糟的一种。不过,服毒或者自杀大概不是个好主意,”她若有所思地补充道,“我们在这儿干吗?你想找着她的书看看她会不会嫁给你吗?”
“我已经读过了,而她已经死了。”小亡说,“但只是在技术上。我是说,不是真死。”
“很好,不然就变成通灵了。我们要找什么?”
“阿尔伯特的传记。”
“做什么用?我不觉得他有传记。”
“每个人都有。”
“呃,他不喜欢人家提那些关于他自己的问题。我曾经来找过一次,可是找不到。单靠阿尔伯特这个名字找起来太难了。为什么要找他?”尹莎贝尔用自己手里的火点亮了图书室里的几支蜡烛,整间屋子里立刻充满了跳动的阴影。
“我需要个强大的巫师,我觉得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什么,阿尔伯特?”
“没错。只不过我们要找的是阿尔伯通·马里奇。他已经两千多岁了,我想。”
“什么,阿尔伯特?”
“没错,阿尔伯特。”
“他从没戴过巫师帽啊。”尹莎贝尔有些怀疑。
“帽子弄丢了。再说,那也不是必不可少的。我们该从哪儿开始?”
“好吧,如果你能肯定的话……堆栈,我猜。父亲把五百年以上的传记都放在那儿。这边走。”
尹莎贝尔领着他穿过窃窃私语的书架,来到屋子尽头的一扇门前。它有些费力地打开了,铰链的呻吟在图书室里荡来荡去。有一瞬间,小亡感到似乎所有的书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竖起耳朵倾听着。
“这儿一般没人来。”尹莎贝尔说,“我来带路。”
小亡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我得说,”他开口道,“你可真靠得住。”
“你是指推都推不动,跟堵墙似的?你可真会讨姑娘欢心,好小子。”
“小亡。”小亡本能地纠正道。
堆栈里阴沉沉的,非常安静,活像地下深处的岩洞。书架挨得很紧,勉强能容一个人通过,而且高度远远超出了烛光的射程。它们全都静悄悄的,因此显得特别诡异。已经没有生活可以书写,书都睡了。但小亡觉得它们睡觉时就像猫咪一样,睁着一只眼睛,非常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