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我下来过一次。”尹莎贝尔压低嗓门,“要是你走得够远,书就变成了黏土板、一块块的石头、动物的皮,所有人的名字都叫作乌革和左革。”
寂静几乎触手可及。他们缓缓走过一条条热烘烘、静悄悄的通道,小亡能感觉到书在望着他们。每个活过的人都在这儿,从神用泥巴或者无论什么东西烤出来的第一个人开始。它们倒并不真的厌恶他,只是在想他为什么要来。
“你去过乌革和左革后头吗?”他咝咝地说,“好多人都很想知道那儿有些什么呢。”
“打了退堂鼓。路太长,我又没带够蜡烛。”
“真可惜。”
尹莎贝尔突然停下了脚步,小亡刹车不及,一头撞了上去。
“应该是这块地方。”她说,“现在怎么办?”
小亡凝视着书脊上那些褪色的名字。
“排的顺序好像一点规律也没有!”他呻吟起来。
他们抬头往上看。他们信步走走。他们随手从低处的几层抽出几本书,扬起一团团的灰尘。
“这太傻了。”小亡终于承认,“里头有好几百万本书,要想找到他的简直比登天还——”
尹莎贝尔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听!”
小亡透过她的手指闷哼几声,不过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使劲支起耳朵,四周是绝对的寂静所发出的沉重的咝咝声。
他听到了,微弱、烦躁的沙沙声。来自头顶之上很高、很高的书架悬崖,在无法渗透的黑暗中,有一个生命还在继续书写。
他们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然后尹莎贝尔说:“刚才我看见一把梯子,带轱辘的。”
小亡把梯子推了过来,小轮子不断吱吱尖叫,它的顶端一直升进了黑暗中,而且也一直在动弹,仿佛被联在了另一套轮子上似的。
“好了。”他说,“把蜡烛给我,然后——”
“如果蜡烛要上去,那我也去。”尹莎贝尔寸步不让,“你就留在底下,听我的指挥推梯子。还有,别跟我争。”
“上头没准儿很危险。”小亡显得很有绅士风度。
“这底下没准儿也很危险。”尹莎贝尔指出,“所以我拿蜡烛上去,谢谢。”
她抬脚踩上第一级,很快就变成了光晕下一个镶花边的阴影。蜡烛的光圈越来越小。
小亡扶住梯子,试着不去想这些朝他压过来的生命。时不时地,一滴热乎乎的蜡油会坠落到他身边的地板上,在灰尘中间砸出些弹坑来。现在尹莎贝尔已经成了高处一个微弱的光点,她每往上爬一步,震动都会一路传下来。
她停住了。时间似乎相当长。
接着她的声音飘到了小亡身边,周围那片沉甸甸的死寂把它变得毫无生气。
“小亡,我找到了。”
“很好,把它拿下来。”
“小亡,你说对了。”
“没错,谢谢。现在把它拿下来。”
“好的,小亡,不过拿哪个?”
“别到处乱翻,蜡烛快没了。”
“小亡!”
“什么?”
“小亡,这儿有整整一架子!”
现在黎明真的来了,一天中的这个时候不属于任何人,除了摩波码头上的海鸥、流进河里的海潮,还有一阵温暖的顺时风。它给双城错综复杂的味道里又添上了些春天的气息。
死神坐在一根系船柱上眺望大海。他已经决定停止醉酒,它让他头疼。
钓鱼、跳舞、赌博和喝酒他都试过了。据说这是生命中的四大乐事,但他不大确定自己是不是明白了。只有食物他倒还挺喜欢——死神对一顿美食的感情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其他肉体的享乐了,或者,更准确地说,他能想得出,但它们都是——呃,跟肉有关的,要开展实践就得搞些大规模的身体改造,而这种事他连想都不愿想。再说了,人类老了以后这些事儿似乎也就不怎么干了,所以它们的魅力应该有限。
死神开始有种感觉,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别想理解人类。
阳光下的鹅卵石上蒸腾起水汽,死神感到了一点点所谓春天的冲动,对于他这只是最微弱的一点点,但在森林里,这种兴奋足以把一千吨树液泵上五十英尺高的树干。
海鸥在他周围盘旋、俯冲。一只独眼猫从一堆废弃的箱子中间爬出来,伸伸懒腰,打个哈欠,在他腿上蹭了蹭。这家伙已经活到了第八条命,还丢了只耳朵。微风刺穿安卡那著名的气味,带来了一丝香料和新鲜面包的味道。
死神有些迷惑,他没法控制自己。事实上,他很高兴自己活着,而且很不乐意去做死神。
我一定是染上了什么毛病。他想。
小亡爬到尹莎贝尔身边,尽量放轻手脚。梯子有些晃,但看上去还算安全。至少高度没有让他不安,反正下头的一切都是黑乎乎的。
阿尔伯特最早的几本书都快散了。他随手拿过一本,翻开靠中间的一页。伸手的时候梯子颤了一下。
“把蜡烛移过来些。”他说。
“你会读吗?”
“一点点——‘前所未有的力量,但所有人最终都将归于虚无,也就是说,死神。这让他恼怒万分,并且在骄傲中发下誓言,要寻求长生之术。“这样一来,”他告诉年轻的巫师们,“我们可算是把众神的壁炉架抓到手里了。”次日,天下着小雨,阿尔伯特……’”
“是古语,”他说,“那时候的书写还不大规范。来看看最后一本。”
是阿尔伯特没错,上头有好几处都提到了烤面包。
“看看他现在在干吗。”尹莎贝尔说。
“这样好吗?有点像偷窥。”
“那又怎么样?怕了?”
“好吧。”
他翻到空白的书页,然后往回寻找阿尔伯特的生活故事,字迹正在纸上写写画画,半夜还有这样的速度,实在很惊人。大多数传记都不怎么提做梦的事儿,除非哪个梦特别清晰。
“好好拿着蜡烛,行吗?我可不想在他的生活上留下几滴油。”
“为什么?他喜欢油。”
“别再傻笑了,你会害得咱们一起掉下去。现在看看这儿……
“‘他走进堆栈,蹑手蹑脚地穿过一片黑暗’,”尹莎贝尔读道,“‘眼睛紧盯着高处那一点点烛光。鬼鬼祟祟,他想,管别人的闲事,两个小坏蛋……’”
“小亡!他——”
“闭嘴!我正读着呢!
“‘很快就能了结。阿尔伯特不声不响地溜到梯子底下,朝手上吐口唾沫,准备好使劲。主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最近他怪里怪气的,全都是那小子的错,而且……’”
小亡抬起头,看进尹莎贝尔惊恐万状的眼睛里。
然后这姑娘拿走了小亡手里的书,伸直胳膊,眼睛仍然呆滞地跟他对视着,接着松开了手。
她的嘴唇在嚅动,小亡这才意识到自己也在心里默默地计数。
三、四——
一声闷响,一声压抑的尖叫,然后是寂静。
过了一会儿,小亡问:“你觉得你杀了他吗?”
“什么,在这儿?无论如何,我注意到你那边也没提出什么更好的主意。”
“没错,但是——他毕竟是个老头了。”
“不,他不是。”尹莎贝尔语气尖锐,同时开始往下爬。
“两千岁?”
“刚刚六十七,一天不多。”
“书上说——”
“我告诉过你,时间在这儿没用,不是真正的时间。你就不听人讲话的吗,小子?”
“小亡。”小亡说。
“还有,别再踩我的手指头,我在努力加快速度。”
“抱歉。”
“还有,别一副伤感样。你知道这儿的日子有多无聊吗?”
“是不大清楚。”小亡承认,接着又无限憧憬地加上一句,“我也听人说过无聊,但还从没逮着机会试一试。”
“讨厌极了。”
“要这么说的话,刺激也没大家吹得那么好。”
“任何东西肯定都比这个强。”
底下传来呻吟,然后是一连串的咒骂。
尹莎贝尔凝视着一片黑暗。
“我显然没有伤到他骂人的肌肉。”她说,“我不认为我该听那种字眼,这很可能对我的道德纤维有害处。”
他们发现阿尔伯特背靠书架坐在地上,一只手揉着胳膊,嘴里念念有词。
“没必要那么夸张。”尹莎贝尔尖刻地说,“你又没受伤。父亲根本不准这儿发生那种事。”
“你干吗那么整我?”他抱怨道,“我又没想害谁。”
“你想把我们推下去。”小亡试着帮他站起来,“我读到了。真奇怪,你怎么没用魔法?”
阿尔伯特瞪着他。
“哦,这么说你发现了,嗯?”阿尔伯特静静地说,“那但愿你能多捞些好处。你没权利刺探人家的私事。”
他费力地站起身来,甩开小亡的手,磕磕绊绊地从静悄悄的书架中间往回走。
“不,等等!”小亡喊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啊,当然了,”阿尔伯特回过头来,“这说得通,不是吗?你肯定是想,我要跑去窥探窥探人家的私生活再把它扔到他身上,然后我就请他帮个忙。”
“我只是想弄清楚你是不是真的你。”小亡追了上去。
“我是,每个人都是。”
“但你要不帮忙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那儿有个公主,她——”
“可怕的事情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小子——”
“小亡——”
“而且没人指望我去干点什么。”
“但你是最伟大的!”
阿尔伯特顿了顿,但没有回头。
“曾经是最伟大的,曾经是。还有,你也别想软化我,我是化不开的。”
“他们还给你塑了雕像什么的。”小亡压下一个哈欠。
“一群傻子,那他们就是。”阿尔伯特来到通向图书室主厅的楼梯前,吃力地爬上去,图书室里的烛光勾勒出他的轮廓。
“你是说你不肯帮忙吗?”小亡问,“就算帮得上忙也不肯?”
“给这孩子发块奖牌。”阿尔伯特咆哮道,“而且别以为你能在我冷酷的外壳底下发现什么善良的天性,”他补充道,“因为我那该死的天性也一样冷酷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