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切维尔行了个屈膝礼,然后拿过尹莎贝尔手里的王冠。
“你们都在取笑我!”凯莉喝道。
“抱歉。”小亡疲倦地说,“今天有点儿够呛。”
“希望我能干好。”切维尔庄严地说,“我还从没帮人加冕过。”
“我也没被人加冕过!”
“很好。”切维尔安抚道,“我们可以一起学习。”他开始以一种奇怪的腔调念叨些似乎很了不起的字眼。事实上那只是个为衣服去除跳蚤的简单咒语,不过他想,那又怎么样。然后他又想,老天,在这个现实里我是从古至今最伟大的巫师,这故事今后可以讲给子孙后代……他咬咬牙。在这个现实里有些规矩绝对得改一改,这是肯定的。
尹莎贝尔在小亡身边坐下,把自己的手滑进了他的手掌里。
“怎么样?”她静静地问,“时候到了。有什么东西给你暗示吗?”
“没有。”
界面距离地面已经不远了。它无情地挤压着入侵的现实,速度比先前稍稍慢了些。
一股潮湿温暖的气息吹进小亡的耳朵里,他抬手拍了拍冰冰的鼻子。
“亲爱的老伙计,”他说,“糖都吃光了。你还得自己找回家的路——”
他的手在拍到一半时停了下来。
“我们可以一起回家。”他说。
“恐怕父亲不会太高兴的。”尹莎贝尔说。
然而小亡只当没听见。“切维尔!”
“怎么?”
“我们要走了。你来吗?界面降下来以后你还是一样会存在的。”
“一部分会。”巫师说。
“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小亡翻身骑到了冰冰背上。
“不过,以不会存在的那一部分的名义,我很愿意加入你们。”切维尔敏捷地说。
“我决定留下来死在我自己的王国里。”凯莉道。
“你的决定无关紧要。”小亡说,“我穿过了整个碟形世界来救你,你明白吗,所以你必须得救。”
“但我是女王!”疑虑涌上了她的眼睛。女王陛下猛一转身,站在她背后的切维尔心虚地放下了他的蜡烛台。“你说的那些话,我听到了!我是女王了,对吧?”
“哦,是的。”切维尔毫不迟疑地回答道。之后,由于巫师的语言应该比铸铁更加牢靠,于是他又加上一句,“而且完全不受害虫困扰。”
这时,小亡大吼一声:“切维尔!”巫师点点头,拦腰抱起凯莉,把她整个人扔到了冰冰背上。接着他把袍子下摆拉到腰部,自己也爬到了小亡背后,再伸手一拉,让尹莎贝尔坐到自己身后。冰冰在地板上跳了几步,抱怨超载,但小亡催促着它,要它赶紧对准破破烂烂的大门前进。
他们一路哗啦啦地出了大厅,跑进院子里,界面跟了上来,稍稍抬高了一点点。珍珠般的雾气离他们只有几码远,还收紧了好几英寸。
“很抱歉。”切维尔对尹莎贝尔摘下帽子,“烈焰·切维尔,一级巫师(幽冥大学),前王家提醒官,并且很快就可能被砍头。请问你是否恰好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我父亲的地盘。”尹莎贝尔抬高嗓门,好盖住呼呼的风声。
“我见过他吗?”
“恐怕没有,否则你会记得的。”
宫墙的顶端擦过冰冰的蹄子。它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奋力上升。切维尔抓住帽子,身子又往后倾过去。
“我们谈到的这位绅士是谁?”他喊道。
“死神。”
“不会是——”
“是的。”
“哦。”切维尔低头瞅了瞅遥远的房顶,抬起一边的嘴角冲她笑笑,“要是我现在就跳下去会不会更省事些?”
“等你跟他混熟了,你会发现他这人其实很不错。”尹莎贝尔为父亲辩解。
“当真?你觉得我们会有这个机会吗?”
“抓紧!”小亡吼道,“我们马上就要经过——”
一个装满黑暗的大坑从空中冲出来逮住了他们。
界面犹豫不决地晃了晃,里头像叫花子的口袋一样空空如也,然后继续缩小下去。
前门开了,尹莎贝尔探出脑袋。
“家里没人。”她说,“你们最好进来。”
其他三人挨个走进门厅,切维尔还细心地擦了擦脚。
“小了点。”凯莉挑剔地说。
“里头要大得多。”小亡说着转向尹莎贝尔,“到处都看过了?”
“就连阿尔伯特都找不到。”她说,“这还是头一回。”
她记起了自己作为女主人的责任,赶紧咳嗽几声。
“有人想喝一杯吗?”她问。
凯莉没理她。“我还以为至少是座城堡。”她说,“又黑又大,有宏伟的黑塔,而不是个放雨伞的架子。”
“里头放着把镰刀。”切维尔指出。
“让我们去书房坐坐,我敢说大家都会觉得舒服些。”尹莎贝尔匆匆忙忙地推开了黑色台面呢的房门。
切维尔和凯莉走进门去,一路争个不休。尹莎贝尔挽起小亡的胳膊。
“我们现在怎么办?”她问,“要是他们让父亲发现了,他一定会很生气的。”
“我会想出法子来。”小亡说,“改写一下传记什么的。”他勉强挤出个笑容:“别担心,我会想出法子来的。”
在他身后,书房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小亡转过身,眼前是阿尔伯特笑呵呵的脸。
书桌后的皮革扶手椅缓缓转了过来,死神从交叉的指尖上方看着小亡。等他确定他们的注意力和恐惧已经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以后,他说:
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想。
死神站了起来,他的身形似乎更高大了,房间也显得更加阴暗。
别费神道歉。他补充道。
凯莉把脑袋埋进了切维尔肉乎乎的胸部。
我回来了。而且很愤怒。
“师父,我——”
闭嘴。死神弯弯石灰质的食指,示意凯莉上前来。她转头看着他,她的身体不敢违抗。
死神伸手碰了碰她的下巴。小亡的手摸到了剑柄。
就是这张脸引得千军万马交战、焚毁了伪都的高塔吗?[28]死神叹道。他漆黑的眼窝里是两个红色的小点,仿佛有好几英里深。凯莉像被催眠了似的望着对方的眼睛。
“呃,打扰一下。”切维尔毕恭毕敬地拿着帽子,墨西哥风格。
怎么?死神有些分神。
“它不是的,先生。你说的肯定是另一张脸。”
你叫什么名字?
“切维尔,先生。我是巫师,先生。”
我是巫师,先生。死神讥笑道,安静,巫师。
“遵命,先生。”切维尔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死神转向尹莎贝尔。
女儿,解释你的行为。你为什么要帮助这个傻瓜?
尹莎贝尔惴惴不安地行了个屈膝礼。
“我——爱他,父亲,我想是。”
“什么?”小亡大吃一惊,“你从没说过!”
“好像从来都没有机会。”尹莎贝尔说,“父亲,他不是故意——”
安静。
尹莎贝尔垂下眼睛:“是的,父亲。”
死神大步绕过书桌,跟小亡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他盯着小亡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一巴掌掴到小亡脸上,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小亡跌了出去。
我邀请你来到我的家里,他说,我训练你,供给你食物和衣服,我给了你做梦也想不到的机会,而你就这样报答我。你诱惑了我的女儿,你忽视自己的责任,你在现实上激起一个世纪才能治愈的波纹。由于你不合时宜的举动,你的同伴将注定被遗忘。诸神绝不肯轻饶他们。
总的来说,孩子,这才是你的第一份工作,头开得实在不怎么样。
小亡挣扎着坐起来,抬手捧着自己的脸颊。它冷冷地灼烧着,就像是彗星的冰核。
“小亡。”他说。
这东西它竟然说话了!它都说了些什么?
“你可以放他们走,”小亡说,“是我把他们牵扯进来的。不是他们的错。你可以想办法让——”
为什么我要那么做?他们现在属于我了。
“为了他们,我会反抗你。”
非常高尚。凡人永远都在反抗我。这儿没你的事了,下去。
小亡站起来。他还记得当死神是什么样的。他抓住那感觉,让它浮上来……
不。他说。
啊,那么说你是以平等的身份向我挑战了?
小亡咽了口唾沫。至少该走哪条路已经很清楚了。当你一步跨下悬崖的时候,你的生活自然就会走上一个非常确定的方向。
“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说,“而如果我赢了——”
如果你赢了,你将可以随心所欲。死神说,跟我来。
他大步流星地从小亡身边走过,去了大厅里。
剩下的四个人盯着小亡。
“你确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切维尔问。
“不。”
“你不可能打败主人的。”阿尔伯特叹了口气,“我的经验之谈。”
“要是你输了会怎么样?”凯莉问。
“我不会输的。”小亡回答道,“问题就在这儿。”
“父亲希望他赢。”尹莎贝尔苦涩地说。
“你是说他会让着他?”切维尔问。
“哦,不,他不会让着他,只是希望他赢。”
小亡点点头。他们跟了上去,小亡暗自思量着,一个永无止境的未来,为造物主的什么神秘计划服务,生活在时间之外。也难怪死神想要辞职。死神曾经说,满身的骨头并非必要条件,但那或许不会有什么关系。永恒会不会感觉像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呢?又或者所有的生命——从个体自己的角度看——长度都完全一样?
嘿,他脑袋里的一个声音说,还记得我吗?我是你。是我把你拖下水的。
“多谢。”他苦哈哈地说。其他人瞥了他一眼。
你能行的,那个声音说,你有个很大的优势。你当过他,他却从来没当过你。
死神大步通过大厅,走进了放置沙漏的房间。他刚一进门,蜡烛就听话地点亮了。
阿尔伯特。
“主人?”
把沙漏拿来。
“遵命。”
切维尔扯住老头的胳膊。
“你是巫师。”他沙哑着嗓子说,“没必要听他的命令!”
“你多大了,小伙子?”阿尔伯特和气地问。
“二十岁。”
“等你活到我这把岁数,你对自己的选择就会有些不一样的看法。”他转向小亡,“抱歉。”
小亡拔出剑来,烛光之下,它的利刃几乎消失了一般。死神转身面对他,在一排排高耸的沙漏前,死神的身影显得十分瘦小。
他伸出两只胳膊,镰刀带着轻微的霹雳声出现在他手里。
阿尔伯特从一条两侧排满沙漏的通道上走回来,一言不发地来到一根石柱旁,把手里的两个沙漏放在了石柱的架子上。
其中一个比平常的沙漏大好几倍——纯黑、纤细,装饰着复杂的骷髅和骨头图案。
这还不是最让人不舒服的部分。
小亡暗自呻吟起来,里头根本看不见沙子。
小一些的那个外形普通,没有什么装饰。小亡伸出手去。
“可以吗?”他问。
请便。
沙漏的上半部分刻着“小亡”两个字。他对着光线看了看,发现上半部分的沙子已经所剩无几,对这个他倒并不怎么吃惊。尽管周围有上百万沙漏在不住地咆哮,但把它拿在手里时,他还是觉得能听见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下来。
死神转向切维尔。
巫师先生,你,你可以帮帮忙,为我们数到三。
切维尔点点头,面色阴郁。
“你确定非得这么干吗?难道大家就不能坐下来——”
不。
“不。”
小亡和死神警惕地绕着对方打转,两个倒影在无数的沙漏表面摇曳。
“一。”切维尔道。
死神威胁似的转了转镰刀。
“二。”
刀刃在半空中相会,发出猫咪滑下窗玻璃似的噪声。
“他们都作弊!”凯莉喊道。
尹莎贝尔点点头:“当然。”
小亡往后一跃,剑刃划出一道缓慢的弧线,死神轻而易举地挡开这一击,镰刀顺势低低地一扫,小亡笨拙地蹦起来,勉强躲开。
尽管镰刀在作战武器中并不显眼,但任何在——呃,比方说农民起义的时候,站错边的人都会发现,在熟练的手里它绝对非常值得畏惧。一旦拿镰刀的人开始挥挥舞舞,任何人——包括镰刀的主人自己——都很难弄清楚刀刃此刻在什么地方,下一秒钟它又会飞到哪里。
死神咧着嘴上前一步。小亡躲过齐头高的一击,往边上一闪,只听身后“叮当”一声响,在距离最近的架子上,镰刀尖割破了一个沙漏——
在摩波漆黑的巷子里,一个拉粪的工人突然捂住胸口,一头栽进了自己的手推车……
小亡就地一滚,起身之后双手把剑举过头顶,拼命往下砍,死神在黑白的瓷砖上飞快地后退,这情景让小亡猛然感到一阵阴暗的愉悦。刚才那疯狂的一击切开了一个架子,架子上的沙漏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滑向地面。小亡隐约意识到尹莎贝尔飞也般地从自己身边跑过,一个个地接住了它们——
在碟形世界各地,四个人从高处摔下来,却奇迹般地保住了性命……
然后他冲上前去,准备继续扩大自己的优势。死神手上的动作让人眼花缭乱,他挡住了每一次劈砍突刺,然后握镰刀的手法一换,让刀刃向上划出一道弧线。小亡笨手笨脚地横跨一步,剑柄刚好碰上一个沙漏的框架,撞得它飞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在锤顶山区,一个塔戛牧人正提灯在高山牧场寻找一头走失的母牛,这人脚下一滑,底下是足足一千英尺的深渊……
切维尔一个鱼跃,在绝望中拼命伸长胳膊,竟然接住了翻着筋斗的沙漏,他落到地上,靠肚皮继续向前滑行——
一株长满疙瘩的小无花果树神秘地出现在尖叫的塔戛牧人身下,阻断了他下落的进程。这一拦让他不必再考虑许多主要的问题——比如死亡、众神的审判、进天堂的不确定因素等——并且用一个相对简单的问题取代了它们,也就是,要怎么在一片漆黑里爬上一百英尺光秃秃、结了冰的悬崖?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两个战士各自退开一步,相互试探着想要找到突破口。
“咱们肯定能做点什么,不是吗?”凯莉道。
“反正小亡也一样要输的。”尹莎贝尔摇了摇头。切维尔也摇了摇蓬松的袖子,银烛台滑了出来,他把烛台掂来掂去,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死神威胁似的晃晃镰刀,刚巧敲碎了肩膀旁边的一个沙漏——
在贝斯·佩拉吉,皇帝的首席拷打官栽进了自己的盐酸池里……
然后又一刀,完全是运气,小亡竟然躲开了。不过只是刚刚好。他能感到肌肉热辣辣地疼,还有脑袋里如毒药般的疲惫带来一片灰色的麻木,这两个劣势是死神不必考虑的。
死神也注意到了。
投降。他说,或许我会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