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镰刀再次划出一圈弧线,小亡笨拙地一挡,镰刀撞到剑边上弹了起来,一个沙漏给敲成了上千块碎片——
斯托-赫里特公爵感到一阵冰冷的刺痛,他捂住心脏,无声地尖叫着跌下马来……
小亡后退了好几步,直到一根粗糙的石柱抵住了他的脖子。死神那令人畏惧的空沙漏离他的脑袋只有几英寸远。
死神并没有怎么注意他。他正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地板,公爵的生命只剩下了些参差不齐的碎片。
小亡大吼一声,把剑一挥。这一手观众已经等了一些时候,此刻不由发出微弱的欢呼声。就连阿尔伯特也拍了拍皱巴巴的手。
然而期待中的破碎声并没有出现,有的只是——什么也没有。
他转身又试了一次。剑刃从沙漏中间穿过,沙漏却完好无损。
空气的质地有些改变,这使得他回剑一挡,刚好化解了一次凶猛的劈杀。死神及时跳开,躲过了小亡软弱、缓慢的反击。
这就是结局了,孩子。
“小亡。”小亡说着抬起眼睛。
“小亡。”他重复道,接着手里的剑向上一挥,把镰刀的把手砍成了两段。愤怒在他体内翻腾,就算他要死,也要顶着自己的名字死。
“我叫小亡,你这个浑蛋!”他尖叫着奋力挺直上身,面对那个笑嘻嘻的骷髅头,手里的剑在蓝光中跳出复杂的舞步。死神摇摇晃晃地后退,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在密集的剑雨下伏低身子,镰刀的把手一次又一次被斩断。
小亡围着他又砍又刺,但即使在愤怒的红色迷雾中,他仍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的每个动作死神都看在眼里。虽然镰刀已经成了孤儿,但镰刀刃变成了一把剑。死神没有任何破绽,而愤怒的力量不可能一直支撑下去。你永远没法战胜他,他告诉自己。最多也只能稍稍拖住他一会儿。再说失败很可能比获胜更好些。说到底,永恒这种东西谁稀罕呢?
透过厚厚的疲惫他看见死神挺直了浑身的骨头,刀刃像在糖浆里似的缓缓划出从容不迫的弧线。
“父亲!”尹莎贝尔尖叫一声。
死神转过头去。
小亡的心或许很欢迎进入下一站的美好前景,但他的身体却认为这笔买卖自己比较亏,因此坚决反对。它抬起他拿剑的胳膊,以无法抵挡的一击打掉了死神手里光秃秃的镰刀,接着把死神按到了最近的柱子上。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小亡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在过去的十分钟里,一个烦人的小噪声总在他耳边若隐若现,现在却消失了。他的眼睛往边上飞快地一瞥。
他最后的砂粒就快掉光了。
动手。
小亡举起剑,注视着那两点一模一样的蓝色火焰。
他把剑放下来。
“不。”
死神以腹股沟的高度蹬出一只脚,速度之快,甚至让切维尔忍不住缩了一下。
小亡静静地蜷成一个球,滚到了地板的另一头。透过泪水,他看见死神正在往前走,一手拿着镰刀刃,另一只手里则是小亡的沙漏。他看见凯莉和尹莎贝尔伸手去抓他的袍子,结果被轻蔑地推到了一边。他看见切维尔被一只胳膊肘击中了肋骨,他的烛台咔嗒咔嗒地滚了出去。
死神俯视着他。镰刀的尖端在小亡眼前晃晃,接着抬了起来。
“你说得没错。没有正义,只有你。”
死神有些迟疑,镰刀慢慢地放下来。他转过身,低头看着尹莎贝尔的脸。她气得浑身发抖。
什么意思?
她仰头怒视着死神的脸,然后收回胳膊,划个弧线,挥出去,最后伴随着好像骰子盒的声音,接触发生了。
比起接下来的死寂,那点动静简直不算什么。
凯莉闭上了眼睛。切维尔把脸转开,两只胳膊抱住了头。
死神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骷髅头,动作异常缓慢。
尹莎贝尔的胸部剧烈地起伏,恐怕切维尔这辈子也别想再碰魔法了。
最后,死神用一种比平常还要空洞的声音问——为什么?
“你说过玩弄个人的命运可能会毁掉整个世界。”尹莎贝尔说。
然后呢?
“你就玩弄了他的命运,还有我的。”她朝满地的碎玻璃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还有那些人。”
所以?
“对这事儿众神会怎么说呢?”
对我吗?
“是的!”
死神似乎有些吃惊:神对我无能为力。到了最后,即使他们也无法从我身边逃开。
“看起来可不怎么公平,嗯?神对正义、慈悲什么的就没兴趣吗?”尹莎贝尔气冲冲地质问道。她捡起了小亡的剑,完全没引起他人的注意。
死神咧嘴一笑。我为你的努力喝彩。他说,但它们于你并无益处。让开。
“不。”
你必须知道,即使爱情也无法对抗死亡。我很抱歉。
尹莎贝尔举起了剑:“你很抱歉?”
让开,我说。
“不。你只不过是在报复,这不公平!”
死神的骷髅头垂下片刻,当他抬起头来时,双眼都在灼烧。
你要按我说的做。
“我不。”
你让这事变得很麻烦。
“好极了。”
死神的手指不耐烦地弹着镰刀刃,活像在锡皮上跳踢踏舞的老鼠。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瞅瞅挡在小亡身前的尹莎贝尔,又转身瞟了眼蜷在书架前的其他人。
不。他最后说,不。没人能命令我,没人能强迫我,我只做我知道是正确的事。
他一挥手,尹莎贝尔的剑飞了出去。再一个复杂的手势,那姑娘给抬了起来,定在了最近的一根柱子上,动作很轻柔,却不留丝毫反抗的余地。
小亡眼看着黑色的收割者再次向自己逼近,举起利刃准备最后一击。死神俯视着他。
你不知道这让我多难过。他说。
小亡用胳膊撑地,挣扎着抬起身子。
“或许我知道。”他说。
死神吃惊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传遍屋子的每个角落,在无数个架子间回荡,制造出诡异的音响效果,活像是墓地里的地震一般。他一面笑一面拿过小亡的沙漏,放在它的主人眼前。
小亡试着集中注意力。他看见最后一粒沙子滑下了光洁的表面,在边缘晃了晃,然后开始下落,仿佛慢动作般翻着跟头朝底部落下去,缓慢而轻柔,细小的硅石表面反射出烛光。它无声地落进沙堆里,撞出一个微型弹坑。
死神眼睛里的光扩散开,直到充满了小亡的整个视野,直到他的笑声让宇宙为之颤抖。
然后死神把沙漏翻转了过来。
斯托·拉特王宫的大厅又一次烛光闪烁、鼓乐齐鸣。
客人沿着阶梯鱼贯而下,又一齐朝冷餐桌进发,而司仪还在一刻不停地报着名字。按照惯例,最后出现的客人要么是无比尊贵,要么根本就是心不在焉。比方说:
“王家提醒官,女王卧室的主人,无比尊贵的烈焰·切维尔,一级巫师(幽冥大学)。”
切维尔朝王家新人推进,嘴巴咧得大大的,手里还拿着支雪茄。
“我能吻吻新娘吗?”他问。
“如果巫师也能吻新娘的话。”尹莎贝尔送上脸颊。
“我们都觉得焰火棒极了。”小亡说,“而且我猜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把外墙修好。你能找到吃的在哪儿,去吧。”
切维尔消失在人群里,尹莎贝尔透过一成不变的微笑跟小亡窃窃私语:“最近他看起来气色不错。”
“唯一一个懒得听女王发号施令的人,这可非同小可。”小亡与一个经过跟前的贵族互相点头示意。
“他们说他是王位背后真正的力量。”尹莎贝尔说,“什么阁下之类的。”
“贪吃阁下。”小亡心不在焉地说,“你没发现吗?他最近一点魔法也不使了。”
“快闭嘴,她来了。”
“至高无上的陛下,女王凯莉瑞赫娜一世,斯托·拉特之主,八个保护国的保护者,斯托·克里旁中轴方向上那一小片争议地带的女皇。”
尹莎贝尔行了个屈膝礼,小亡鞠了一躬,凯莉给他俩一个灿烂的微笑。他们注意到女王似乎受到了一些很难忽视的影响:现在她更倾向于穿至少能大致跟着身体轮廓走的衣裳,还远离了好像菠萝和棉花糖后代的发型。
她在尹莎贝尔脸颊上啄了一下,接着后退一步上下打量小亡。
“斯托·赫里特如何?”她问。
“很好,很好。”小亡回答道,“不过地窖还得再花些工夫。你过世的叔叔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呃,爱好,而且……”
“她指的是你。”尹莎贝尔低声道,“那是你的正式头衔。”
“我更喜欢小亡。”小亡说。
“而且纹章也那么有趣。”女王说,“一片黑色背景上的沙漏,上头还有两把交叉的镰刀。王家学院为它头痛了好一阵。”
“当公爵我倒不介意。”小亡说,“真正难适应的是我竟然娶了个女公爵。”
“会习惯的。”
“希望不会。”
“好吧。那么现在,尹莎贝尔,”凯莉露出坚毅的表情,“要想在王室的圈子站稳脚跟,有些人你就免不了得认识认识。”
尹莎贝尔绝望地看了眼小亡,身不由己地走进了人群,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小亡伸出根手指摸摸衣领内侧,左右瞅了瞅,然后一闪身躲进了餐桌尽头蕨类植物的阴影里,打算一个人清静清静。
在他身后,司仪清了清嗓子,眼睛里出现了一种遥远而茫然的神情。
“灵魂大盗,”司仪的声音恍恍惚惚的,显然属于那种自己的耳朵听不见自己嘴巴的情况,“战胜皇帝,吞噬海洋,窃取时间,终极的现实,人类的收割者——”
行了,行了。我自己进去就成。
一只冷鸡腿正要入口,小亡的手停在了半路上。他没有转身。没这个必要。那个声音绝对不可能弄错,那是种感觉,还有空气变暗、温度陡降的状态。婚宴上的人声和音乐减慢了速度,渐渐消失了。
“我们还以为你不会来。”小亡对一盆蕨类植物说。
不参加我自己女儿的婚礼?再说了,这是头一次有人邀请我参加个什么事情。请柬还镶了金边,写着敬请回复什么的。
“没错,但是举行仪式的时候你没出现,所以——”
我觉得那样不是太妥当。
“呃,是的,我猜——”
说实话,我本来以为你会娶那个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