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元山顶 1
听说外祖父达郎上了年纪之后身体每况愈下。
“我们去看看他吧。”
出于母亲的提议，光宏决定和母亲一同去拜访外祖父。
外祖父膝下没有子嗣，在光宏年幼的时候，便将他当作亲孙子一般地疼爱着。
外祖父居住的地方离光宏家大概有一小时的车程。以前，外祖父住在离光宏家很近的地方，但自从他视力下降辞去了复原师的工作后，便选择了搬去“天寿里”。上了年纪后，身体衰弱和大脑退化都是迟早的事，但只要住进天寿里，市政厅便会担负起照顾的责任。目前，市政厅正在构建一个体系，竭尽全力照顾那些为社会做出了贡献的人。
虽然也可以选择与家人共度晚年，但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住进天寿里度过余生。在那里生活的所有费用都由市政厅承担。
要实现这种可能性，必须满足几点条件。首先，是新伊甸周边的环境。新伊甸拥有足够的资源来维持人类社会的存续。其次，目前新伊甸的技术文明基本上已经恢复到“跳跃”时地球上的技术文明状态。再次，新伊甸的人口数量目前处于稳定状态，所以消耗掉的资源和能源都可以自动复原。虽然不知道这是谁提出的观念，但是在新伊甸，这样的观念已经在人们的大脑里扎了根。
天寿里是专门为建设新伊甸有功的人们准备的敬老住所。把老人们集中在同一个地方，也能够提高日常照料、医疗和护理的效率。
母亲的电池车在狭窄的街道里十分灵巧地钻来钻去。电池车录入了外祖父夫妇居住的信息，不用担心迷路。还能从显示上看见他们在外面等着迎接呢。其实没必要这么做，但可能是有人来访，外祖母太开心了吧，光宏心想。
不出所料，他们到的时候看见外祖母安莉站在露台上冲他们挥手。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但光宏听说外祖母安莉在年轻的时候就有着艺术家的气质和酷酷的性格。
光宏的祖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而祖父的哥哥达郎待他就像亲祖父一般。他开始上学的时候，外祖父的家离学校非常近，他便经常在外祖父家学习。
有一天，外祖父突然跟光宏一家告别，然后消失了。外祖父一家就是那时候搬到了天寿里。
自那以后，光宏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外祖父和外祖母，他每一天都在为完成学业而疲于奔命。
有时候，他也会突然想起外祖父母。每当这时，那些日常生活中的忙碌与琐碎便仿佛立刻离他远去了。
从电池车上下来，能够遥遥看见山下的海平面。左右两旁是绿色的山脊，远处可以听见不知名的动物的高亢叫声。
“你们终于来了。真是好久不见了。”
将银色的头发挽在脑后的外祖母安莉张开双手欢迎两人。外祖母安莉已经有八十几岁了，可她的脊背依旧挺得直直的。
母亲和外祖母还在为再会而相互问候。让人心情舒畅的凉爽的风儿拂过光宏的脸庞。光宏感到自己来到了一个跟平时的生活圈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他想，待在这样的地方，不用忙忙碌碌，只是悠悠闲闲地打发时光，应该很不错吧。不过，周围似乎没有什么游玩设施。长期待下去恐怕会有些无聊。庭院里盛开着光宏从来没有见过的花。外祖母安莉应该也是作为兴趣爱好养的这些花儿吧。
“光宏都长这么大了!”声音传来，将光宏拉回到现实世界。外祖母笑眯眯地看着他，他赶紧把头埋了下来。
外祖母领他们进了屋，往里屋走去。那是外祖父平时经常待的屋子。从外面虽然看不见房屋内部的构造，却能从屋里看见屋外壮观的风景。不过，屋里并没有外面那凉飕飕的风。
“你等了很久的光宏他们来了哟。”外祖母这么招呼道。安置在房间中央面朝屋外的安乐椅上传来了一声“唔”的回应，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语言了。
在光宏绕到安乐椅正面的这段时间里，各种各样的回忆涌上来包围了他。外祖父将树枝削成玩具给光宏玩。外祖父教给他简便易懂的算术题的解法。外祖父的空闲时间有多少都给了光宏啊。
的确是外祖父的脸。只是，那张脸有些过分瘦削了，表情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他的眼皮微肿，还糊着眼眵。但是，他的的确确就是那个自光宏年幼时起便对光宏宠爱有加的外祖父。
外祖父达郎沉默不语。光宏像小时候那样，喊了一声：“达郎爷爷。您好!您还认得我吗?”
外祖父的眼神飘忽过来，依旧沉默不语。母亲也跟他问候道：“您好!我是初美。您身体健康真是比什么都强啊。”
外祖父终于点了点头。
光宏又继续说道：“我是光宏，达郎爷爷。我是光——宏——”
可是，外祖父依旧一言不发。随后，他凝视着光宏，嘴里嘟嘟囔囔的，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你是谁——”
光宏愕然。外祖父已经年老到如此地步了吗?不对……光宏很快反应过来。他和外祖父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面了。四年?又或者是五年?这几年间，光宏已经从一个懵懂小孩成长为一位翩翩少年了。原来，已经有这么多年没有见过外祖父了。
外祖父接着又问道：“光宏呢?”
“光宏不就在你面前嘛!”外祖母帮腔道。外祖父虽然点了点头，但又有些难以释怀似的歪着头，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
“你看，这不就是光宏嘛!”
可外祖父似乎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让他十分痛苦地皱起了眉头。光宏拜托外祖母不要再勉强外祖父了。
母亲和外祖母围在外祖父身边，聊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光宏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有被问话时，他才用尽可能简短的语言回复着“是”或者“不是”。
在这期间，外祖父似乎也想要回忆起以往的事情来，一直凝视着光宏的脸庞。
“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吧，我都准备好了。”外祖母宣布。
很快她便将一张能够移动的餐桌推到了这间屋里来。餐桌上摆放着外祖母精心准备的午餐。有米饭，还有外祖母擅长的中华料理。量并不多，看上去像是炒蔬菜一类的东西。外祖母熟练地将外祖父的安乐椅摇了起来。看情形，外祖父平时就待在这间屋子里，几乎不怎么活动了。
“又是这个呀?”外祖父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我早就吃腻了。不想再吃了。”
“但是，这个菜谱可是根据你的身体需要设计的，营养是最全面平衡的呀。光宏他们也要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呢，大家一起开开心心的吧。”
外祖母这么劝说后，外祖父默默地点了点头。
大家开始吃午餐了，以清淡口味的蔬菜为主的午餐让光宏也觉得有些不满足。要是再有些油炸的灌木鸟，光宏的胃口应该会更好。
母亲和外祖母安莉交换着近期的信息，而光宏在一旁想起了小时候和外祖父在一起的事情。给他讲地球上的民间故事《猿蟹大战》的是外祖父;将鸡兔同笼这种特殊的计算方法教给他的也是外祖父。光宏回忆着，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
而同时，眼前这位手里握着筷子，却呆呆不动的老人也是外祖父。外祖父已经不是自己所知道的那位外祖父了。
吃着吃着，光宏突然想起了一件跟外祖父相关的事情来。
不对，应该说是外祖父曾经很开心地跟他讲起过的、与食物有关的事情。
对于外祖父而言，那应该也是回忆吧。当时，两人在附近的里山登山，一同吃了带去的饭团。那时他们就像现在这样，从山顶俯瞰着山下。然后，外祖父突然说起了那个话题。就连外祖父当时的语气，光宏至今也还记得清清楚楚。
“大米啊，已经在这颗星球上种植了几十年了。你知道，关于大米，最棒的吃法是什么吗?”外祖父和光宏并排坐在山坡上，右手捏着饭团眯缝着眼睛说道。
年幼的光宏当然只可能回答说：“不知道。”
外祖父不像是要告诉光宏，而更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回忆一般，自言自语道：“从前，在这颗星球上是没有大米的。也不知道是谁，带来了一小撮米。于是，每一年人们都小心翼翼地播种、精心培育着大米。终于在某一年，大米作为粮食，可以满足人们的日常供应了。倘若不是这样的话，人们只能一直吃白薯。不过，在第一个收获的年份里，新米按照公平均分的原则进行分配，每个人能够分到的米真的是少得可怜。
“然而，我的曾祖父却高兴得不得了，一脸怀念的样子。关于大米的食用方法，曾祖父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大米加上水一起烹制。单是那样便是一顿非常美味的饭。而前一天曾祖父刚好当值去天元山猎获了毯牛。所以，配米饭的菜就是毯牛肉。然后，曾祖父从里屋拿出了一种蛋，大小刚好能被曾祖父的手掌握住，表面混合着蓝色和褐色。然后，曾祖父教给了我他在地球上的时候最喜欢的食用大米饭的方法。应该是蛋饭吧。当时，我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食用方法。在地球上，有一种叫作鸡的禽类。正宗的做法应该用鸡蛋。要尽量吃新鲜的刚刚下的鸡蛋。将鸡蛋敲破，蛋黄和蛋白就会流出来，蛋黄鼓鼓胀胀的，恰到好处。然后在热腾腾的白米饭上倒上酱油搅拌，浇上鸡蛋，再迅速地……吃掉。然后，曾祖父在我面前，在这碗白米饭上倒上了酱油。‘酱油……怎么来的呢?’我问曾祖父。他告诉我，是为了吃蛋饭。那做法我至今都还记得。他告诉我要将毯牛的毛放进盐酸里面煮，然后再用氢氧化钠进行中和。这样做出来的就是类似氨基酸酱油的东西。然后将酱油和米饭迅速地搅拌、搅拌。锵锵锵。就是这个样子。曾祖父还笑着对我说：‘当然，我们用的蛋并不是鸡生的蛋啦。’也不是鸟的蛋。他当时在天元山的山顶附近发现了一个影卡的巢。他尝了一个蛋，发现和鸡蛋的味道一模一样，便带了两个回来，想着要和我一起分享这份美味。后来便用影卡的蛋做了这碗蛋饭。
“而说起那味道呢。当时，我和曾祖父对视了一眼，谁都没说话。因为那味道太棒了!”
那时，外祖父感触良深地结束了这个故事，又补了这么一句，“影卡这种生物，目前是不是已经灭绝了啊。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关于影卡的话题了。”
眼前的外祖父再次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不想吃。”
外祖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责备似的说道：“你跟我说的那些我也没有办法啊。各种蛋的味道的确是不一样的。你叫我上哪里去找影卡的蛋呢?”
“达郎爷爷是说他想吃蛋饭了吗?”
听到光宏这么问，外祖母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使劲儿点了点头。光宏说中了。随着达郎外祖父日益衰老，似乎也说出了他的这个愿望。住在新伊甸的时候，他好像用灌木鸟和瓦雷鸦的蛋做过蛋饭，试图再现当年那碗米饭的惊艳效果。灌木鸟通常待在田地的角落里，而瓦雷鸦一般是在高高的输电塔上。它们都会构筑自己的鸟巢。可是对外祖父而言，他心目中那一碗蛋饭的地位是不可轻易动摇的。瓦雷鸦蛋的大小倒是挺合适的，只是无论是多么新鲜的蛋也还是会有一股腐臭味儿。以前将它做成蛋饭的时候，曾被外祖父评价为，不仅比不上蛋饭，甚至连入口都困难。而灌木鸟的蛋又太小了，要做蛋饭的话，一次至少要用上五六个灌木鸟蛋。还有，也许是饲料的缘故吧，灌木鸟的蛋总是有股青草味儿。所以，外祖父试过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试第二次了。
用影卡蛋做成的蛋饭的味道，在达郎外祖父的心中烫下了深深的烙印。因此，他才会在已经远离了尘世烦扰之后，还如此执拗地寻找年轻时曾吃过的那碗蛋饭的味道。
然后，外祖父吐词清晰地说道：“我想吃用影卡的蛋做成的蛋饭。”
“影卡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鸟儿呢?”
“那不是鸟类。我听说，那是一种嘴巴尖尖的爬行动物。”
外祖母安莉和母亲聊着这个不着边际的话题，光宏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不是已经灭绝了吗?我听说，好像它们从前会袭击人类呢。”
“哎，你说他为什么会钟情于这样的食物啊?我真的是不能理解。”
在一旁的外祖父愁眉苦脸地撇着嘴，眼睛呆呆地看着远方。他的心情，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懂呢?
在那一瞬间，光宏在内心深处做了一个决定。不过，在离开外祖父家、回到自己家之前，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出这个决定，包括自己的母亲。
接下来，光宏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收集信息了。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让外祖父吃上他心目中的那一碗蛋饭。
仅此而已。
自小，外祖父就一直疼爱着光宏。而光宏为外祖父做的事情……一件也没有。
他就这样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没有回报过外祖父的任何恩情。到如今，外祖父连光宏的脸都快认不出来了。
现在必须去做这件事情。能够为外祖父做这件事情的，只有光宏了，不是吗?为了让外祖父开心，必须去做。
要将新鲜的影卡蛋弄到手。
光宏回家之后，立刻写下了几个单词。然后，他便开始搜集跟这些词相关的信息。
他去了市政厅旁边的信息档案馆。这里有跟新伊甸相关的所有信息。有文件形式记录的信息，也有通过小型电脑调阅的电子文档、网络信息。在这一个地方，便可以完成所有的资料搜集。即便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只要问一问，马上就可以得到相关提示，从而搜索到精准度更高的信息。
首先，光宏调查的是外祖父想吃的蛋的主人——影卡的相关电子信息。
影卡尸体的照片以及细致描绘的图片资料显示后，光宏发现它的实际形象与自己的想象大相径庭。
光宏原以为这是一种浑身漆黑，长得跟鸡——鸡是在地球学当中出现的禽类——类似的生物。此外，因为它可以飞到高空，所以光宏以为影卡会长着很大的翅膀。可实际上并非如此。影卡的头部是一个倒着的锐角三角形，锐角的两条边上排列着像锯齿一样小小的、尖利的白色牙齿。它的眼珠很大。据说，为了适应高速飞行，它的眼睑是透明的。它的虹膜很小，因此模样看上去有些残暴。它可以在黑暗中高速飞行。并且，它那锯齿状的牙齿可以在一瞬间将生物撕碎。用长着巨大翅膀、外表残暴的蜥蜴来形容影卡应该是最合适的。这样的生物竟然是卵生动物，光宏感觉自己被刷新了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