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的选择 3
“哦?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记得我曾经汇报过，将乘客们从地球运送到‘诺亚方舟号’的航天飞机的零件被移作他用或者废弃了。这部分资料在第一任船长安德森的航行日志中有着非常清楚的记载。此外，我们又对保存的“诺亚方舟号”的设计图进行了确认。地球上的航天飞机零件大多被用在了纽约Ⅴ区。想必你们也知道，纽约Ⅴ区进入大气圈层的耐热规格，以及加压耐用壁的水准与其他区划都是不同的。我在想，最初的设计里面，纽约Ⅴ区应该是不存在的。”
奇斯总统以前也有注意到，整个区域都作为居住区域的纽约Ⅴ区与其他区划相比，天花板的确比较低，墙面的设计也与其他区划有着明显的差异。不过，他之前并没有深究原因，直到今天被告知这背后的缘由他才恍然大悟。
“明白了。就是说加利福尼亚Ⅳ区、Ⅴ区以及纽约Ⅴ区都不能使用了。不过，其他区划有条件收容这几个区的居民吗?”
这正是奇斯总统不安的地方。
“还有十年左右就到达目的地了。有的方面，只能让乘客们稍稍忍耐一下了。”
“比如说呢?”
“比如区划内的那些娱乐设施。因为它们是乘客们仅有的放松身心的地方，所以不可能全部取消，但是也不得不做出一些取舍。”
一瞬间，奇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经常去娱乐设施玩的场景。“水仙原野”的阵阵花香、“天堂海滨”的浪涛声以及臭氧的气味。还有，把肌肤晒得有些刺痛的阳光。它们都不是真实的。虽然这只是假想中的地球，但对于年幼的奇斯来讲，这就是他关于地球的记忆。
如果这些娱乐设施全部都消失的话，那“诺亚方舟号”的船内生活该会变得多么枯燥乏味啊。成年人还好说，对于那些正处于成长期的孩子们而言，得多寂寞呀。
虽然目前他还不清楚试行方案的详情。
“我们只能朝着这个方向去尝试。”安德森船长做出了结论。研讨委员会技术部如今得出的结论就是如此。
奇斯总统点了点头。
“这应该是对全体乘客影响最大的一个变化了吧。”他确认道。
“不。还有无数我们无法预料的事情可能会发生。”
“比如说……”
“因为无法预料，所以目前也难以说明……接下来，我们会进入航天飞机的设计环节。我们不能保证纽约Ⅴ区能够提供制造航天飞机所需的全部材料。有可能，我们会要求其他区提供能够生产出原材料的回收资源。我认为，所有的乘客都有必要事先了解到这一点。希望可以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
最坏的情况究竟是指什么，对于这一点奇斯总统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念头。“诺亚方舟号”虽然进入了应许之地的卫星轨道，但是却无法降落在行星上，人类只能在飞船上渐渐老去。又或者，仅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够通过降落密封舱被运送到行星的地表。
不，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无论如何也要让全体乘客都平安地站在应许之地的土地上。奇斯真心地希望着。即便不从总统的立场出发，他也会这么想。
“我们就以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为前提，事先把信息都分享给所有乘客吧。”
“我也建议这么做。”麦金托什副官说。
近期得找一个时间，进行一次面向所有乘客的演讲，奇斯总统心想。可是，什么样的时间点才算是适当的呢?是不是再等一等，等安德森船长告知了更为详细的设计与制造计划之后再做演讲呢?或者，应该尽早地让全体乘客共享这个信息?
“明白了。那么，就请推进安德森船长所负责的技术部的计划吧。这些事情还是尽早向乘客们公开为妙。”
“按理说最好是尽早公开。”麦金托什副官摇了摇头，“只是，因为要同时公开调动计划，方案的公开是不是稍微延后一点儿?”
奇斯就此打定了主意。
航天飞机制造完成之后，它究竟要在环绕卫星轨道的“诺亚方舟号”与行星的地表之间往返多少个回合，经历多长的时间才能够把所有乘客运输到地面上呢?一想到这里，奇斯便有些心神不宁。到那个时候，自己的总统任期已经届满，重担也已经移交给下一任总统了吧。可是，对于铺平前往新行星定居的道路，他仍旧是肩负重任的。现任的所有成员一定要一起尽最大的努力安排好移居步骤。
在此之后又举行了数次会议。就汇报给奇斯总统的最新信息来看，关于居民搬迁的计划并没有发生重大改变。但由于涉及区划用途变更的其他配套方案还未完成，所以该计划暂时还无法向全体乘客公开。不过，这几次会议中，安德森船长都向奇斯总统汇报了跟技术相关的进展。每汇报一次，奇斯总统就感觉移居新天地的计划又向现实迈进了一步。
在这一天的会议中，麦金托什副官在做汇报之初提到，在汇报食物供给方案和通风检查计划之前，他想要先汇报另一件事。食物供给和通风在“诺亚方舟号”内称得上是最重要的事情。奇斯不禁挺直了背脊，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必须纳入议题的重要事件。
“本来按照议程，我应该首先汇报食物供给方面的内容。但在此之前，我想先汇报另外的事项。考虑到这一事项会给移居计划带来根本性的影响，我希望可以优先汇报这件事。”
奇斯总统同意后，麦金托什副官开始在自己的N-Phone上操作起来。
桌子上显示出了一张图表。看到那张图表，奇斯总统立刻明白了是什么事情。
那是一张“诺亚方舟号”的乘客年龄分布图表。高龄乘客全部被标注成了红色。
奇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是来自厚生委员会的建议。不知总统阁下是否听说过‘行星传说’?”
所谓的行星传说，是指在“诺亚方舟号”内流传的都市传说。在飞船内的正式教育里面是绝不会提及的。不过，这些传说却被人们口口相传。
其中，最糟糕的一个传说提道：根本就不存在地球这颗星球。从远古时代开始，“诺亚方舟号”就因为受到诅咒而在太空里面漫无目的地流浪、生存。
另外还有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在外太空的人工重力环境下生长起来的生物，会因为无法承受行星的重力而死去。因此，人类根本不可能在行星上生存。
“嗯，听过那么几个。”
听到总统的回答，麦金托什副官面色痛苦地点了点头，“我听说已经开设了好几个习武馆了。适应了外太空生活的人类肌肉已经萎缩了，一旦降落在行星上，人类的肉体根本无法负荷这样的重力，因此无法生存下去……有这样的说法。”
“是的。这种说法其实有些夸张了。但根据厚生委员会的解释，这个说法也并非毫无根据。就普通年轻人而言，飞船降落到行星的地表后，他们是无法马上就像在宇宙飞船内一样活动的。必须在地表经过一定时间的训练才可以。而对于高龄老人，厚生委员会并不建议他们到行星上开展新的生活……”
听到这里，奇斯总统感觉自己有点儿头晕眼花。
意识到麦金托什副官和安德森船长都正看着自己，奇斯总统轻轻干咳了几声，然后示意道：“请继续吧。”
“据我们估计，在目前的一万九千名乘客当中，能够适应移居行星生活的乘客在一万一千五百名左右。”
“这么少……也就是目前乘客总数的一半多一点儿啊。”
“是的。因为移居是十几年之后的事情了，在这段时间内乘客们也会逐渐老去。”
“根据你们的判断，多少岁以上就无法再适应重力了呢?”
“我们并不打算根据年龄层进行一刀切。每个人的情况都有所不同。我们计划根据行星环境适应测评分数来进行判断。采用测评机器，那么任何人都能随时了解自己究竟能不能适应应许之地的生活了。”
“即便不采用测评机器，也能大致明白自己有没有移居行星的条件吧。比如根据刚刚所说的年龄……”
“我明白。不过，采用测评机器的话，本人会更能接受测评的结果吧。顺带一提，就算移居计划不是十年之后而是现在立刻进行，我估计也只能留在飞船上面挥着旗子目送你们下船了。”麦金托什副官说着，脸上露出了自嘲的微笑。
奇斯总统一时不知道该做何评论。
“说起来，我也肯定会是留守飞船的人员呢。”安德森船长一边苦笑着说道，一边摇了摇头。
“奇斯总统在十几年以后应该也是没问题的。你一定可以站在新的地球上。”
无论是安德森船长还是麦金托什副官，都没有因为自己不能站在应许之地的土地上而产生任何动摇。奇斯也意识到，自己对于一定要站立在应许之地上的愿望其实并不强烈。只是，作为总统，一定要让全体乘客到达新天地，这份使命感从来不曾变过。
“那之后‘诺亚方舟号’会如何呢?”
“它将在行星的卫星轨道上继续盘旋，为开发行星提供后方援助。在‘诺亚方舟号’里面的生活应该和现在没什么两样。可能会一边看着下面的行星，一边生活着。”
按照正常的想法来看，乘客们自然希望能够站在新天地的土地上开拓行星。不过，在那一刻来临之前，乘客们的反应是难以切实预料的。
“‘诺亚方舟号’将永远在卫星轨道上盘旋吗?”
奇斯的这个问题，看起来早已在安德森船长的意料当中。
“短时间内，‘诺亚方舟号’可能会在卫星轨道上盘旋。不过，长远来看，它早晚会因为行星引力而坠落。”
“那这种情况……大概多久之后会发生?几年之内吗?”
奇斯想，这么说来，留在飞船上的八千多名乘客，最坏的结局就是和“诺亚方舟号”一起坠毁在地面上。他们无法站立在应许之地的地面上，只能与逐渐腐朽的宇宙飞船一起迎来相同的命运。这种结局想象起来实在是让人感觉无比空虚。
“五年或是十年之内，‘诺亚方舟号’是不会坠落在地表的。此外，也还有别的几个办法可以选择。这是部分专家比较乐观的意见，如果可以定期对宇宙飞船进行维护，修正它的运行轨道，那么基本上可以半永久地确保飞行。”
听到这里，奇斯总统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不过，若要定期修正运行轨道，就必须有相关技术人员常驻“诺亚方舟号”。
安德森船长继续说道：“这可能会偏离‘诺亚方舟号’原本的使用目的。不过，专家们也说过，一旦人类发现应许之地并非理想中的第二个地球，就必须向着下一个新天地出发。如果定期维护，那时候‘诺亚方舟号’也许就还可以向着下一个目标前进。出于这个原因，我们也有必要定期维护‘诺亚方舟号’。”这也是安德森船长一种比较乐观的预测，“当然，总统阁下在进行演讲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提到这一层意思为好。”
“那肯定的。”
麦金托什副官将“诺亚方舟号”的乘客们不能全体降落在应许之地的预测告诉奇斯，如同将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奇斯肩头。
全体乘客都下船，然后登陆新天地。奇斯不希望这点有任何改变。
祖母的脸庞此时又浮现在奇斯的脑海中。
对自己而言，要告别的是祖母。除此以外，还将出现多少不得不与家人诀别的情况呢?这种事情，能提前告诉全体乘客吗?
“或者，还有一种方案，先不分条件地让全体乘客都降落在地面。”
这正是奇斯总统所希望的方向，“如何做呢?能详细地告诉我吗?”
听见总统这么问，麦金托什副官不禁皱起了眉头，“我们将公平地把机会给到每一名乘客，让愿意下船的全体乘客都站立在应许之地的土地上。可是，就如同训练一般，无法适应的人就会掉队。”
“你是指死亡吗?”
“是的。假设我们完全不考虑行星环境的适应测定值，让每位乘客下到应许之地。运气好的话，或许会有测评不合格的乘客经过训练之后能够适应行星环境这样的奇迹出现……不过，这种概率很低。”
“即使明知乘客会死亡……也让对方下到应许之地吗?”
“说是死亡，其实就是淘汰的意思。通常，只有能够习惯新环境……能够适应新环境的人才能够存活下来。适者生存，这是真理。”
奇斯无意识地重重叹了一口气。淘汰，这种干巴巴的说法不正好说明了现实的残酷无情吗?
安德森船长接过麦金托什副官的话继续问道：“谨慎起见，我想问一下。这种方案，会让所有愿意下船的乘客下船;那么，不愿意下船的乘客会让他们留在‘诺亚方舟号’上，对吗?”
“没错。”
“明白了。虽然不知道到那个时候，我是否还是船长的身份，但我是打算把全部的人生都奉献给‘诺亚方舟号’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诺亚方舟号’肯定就需要我。我选择留在‘诺亚方舟号’上。”
这恐怕是安德森船长出于船长的职业伦理所进行的发言吧。
在此之后，又召开了数次会议进行讨论。在安德森船长的指挥下，航天飞机的设计和制造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推进着。而有关资源调配的问题，也跟当初预计的一样，仅靠一个区域的再开发，会出现资源不足的情况。移居计划状况百出，有时候不得不像打地鼠那样一个一个地去解决。
为了得到全体乘客的协助，总统演讲势在必行。演讲将公布应许之地的登陆计划，以及为了制造航天飞机而实施的区域改造计划。此外，还将发出申请，希望乘客能够在日常工作之外，提供相关劳务支援。
这一次的演讲内容没有涉及居民迁移优先顺序。发表这番演讲，只是单纯地兑现尽早向全体乘客汇报的承诺，以便在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时可以取得全体乘客的理解和协助。
然而，那一部分没有向全体乘客说明的内容，依旧像一块巨石一般重重地压在奇斯心头。作为总统，他应该做出什么样的抉择呢?无论怎么思考，奇斯的内心都像是茫然的钟摆一样，摇摆不定。
接下来应该还有几年的考虑时间。只是，奇斯有预感，在对策正式公布之前，他的内心一定会饱受煎熬。
即便是在处理其他工作时，这个问题也一刻都不曾离开过他的脑海。
总统发表区域再开发演讲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一次晚餐时，祖母向奇斯问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令你相当烦恼啊?”
奇斯连忙挤出一个笑脸。自己的表情竟然已经到了令祖母担心的程度了，作为一名政治家，这难道不是一种失职吗?
“没什么，只是日常工作堆积得有些多了。您不必担心。”
奇斯这么说了之后，祖母点点头，继续吃着晚餐。
看着祖母，奇斯心想，不管怎么考虑，十几年之后祖母也是无法站在应许之地的土地上的。如果那时候祖母还健在，情况会是怎样呢……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将祖母留在宇宙飞船上。如果祖母本人希望去应许之地的话，是否该带着她一起去呢?
祖母埋头喝着汤。随后，她放下勺子，维持着低头的姿态，开口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奇斯跟你的祖父很像呢。”
奇斯没有任何关于祖父的记忆。跟祖母一起的生活占据了大部分他关于家庭的记忆。
“是吗?”
“是的，从你担任华盛顿Ⅲ区的区划长开始，你总是满腹心事的样子。跟奇斯你不一样的是，你祖父会时不时地找我商量。可是奇斯你却什么都不对我说。”
“您别想太多了。”
听奇斯这么说，祖母抬起头看着孙子，眼里仿佛在说“这是我该说的话”。
“可你满腹心事的样子，真的是和你祖父一模一样呢。我想这就是血缘吧。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兰伯特家族的遗传，但看起来，至少你已经遗传了你祖父的血统了。”
奇斯没有回话。他不想让祖母担心，假如回答了什么的话，不就等于向祖母承认自己心事满腹了吗?
“我是明白的。每次让你祖父烦恼的无非是应该采取怎样的优先顺序。究竟应该放弃什么，选择什么。如果无论怎么选都可以获得幸福的话，那他也就不至于如此烦恼了。你在为了我们大家寻找一条最完美的道路，对吧?所以我才觉得你和祖父很像呢，真的是太像了!”
这番话简直是正中靶心，奇斯想。自己真的这么像祖父吗?
奇斯注意到自己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祖先托付给我们的任务是什么吗?这件事情才应该是放在首位的。这艘宇宙飞船的目的就是，一旦发现了可以代替地球的新行星，就要让人类在这颗新的星球上继续繁衍生息，不让人类灭绝。只要能够实现这一点，那么做出什么样的判断都不会有太大的差池。这就是我们这一万九千人坚持到这一步的意义。这一点，你可千万别忘了呀。”
祖母这番话，奇斯原本也是明白的。只是，当面对各种各样的状况时，自己的内心难免会摇摆不定。而祖母的这番话让他又找回了自己的初心。
有些事情我以为自己是明白的，其实并没有真的想明白。这是奇斯听完祖母的这番话之后的感悟。
“只要你明白了这个道理，那无论将来别人怎么评价你，又或者说你会受到怎样的指责都不重要了，因为奇斯你所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选择。”
“谢谢!听完祖母的话，我心里轻松多了。”
作为孙子的奇斯，发自内心地向祖母表示了感谢。
从祖母的房间里面传出了贝多芬的《田园》。奇斯知道，祖母又在看关于地球的影像档案，那是她从未亲眼见过的地球的景象。
奇斯能够感觉到，有些事情在理智上能够接受，可是情绪上却未必过得去。
总统的演讲已经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