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还在为钱坐困愁城,快找尤比克储贷部的小姐,她能解除你的财务重担。
好比借了五十九保币,还利不还本,算下来就只要……
亮晃晃的阳光洒进优雅的旅馆房间,照亮堂皇的室内,乔.奇普眨了眨眼,看到了室内装潢。一整面手工绘制的新丝窗帘上,描绘着人类从寒武纪的单细胞生物演进到二十世纪初的首度御风飞行。此外,房里还有一座漂亮的仿桃花心木衣橱,四张色彩缤纷的镀铬躺椅……就在他昏昏沉沉地欣赏华美房间时,突然想到一件令他失望的事:温迪没来敲门。又或者他睡得太沉,没听到她的敲门声。
在他强势领导下的新帝国甫开始就消失了。
昨天的郁闷仍然盘绕在他心里,让他感官依然麻木。他摇摇晃晃地下床, 找到衣服穿好。他发现这天冷得不寻常,想了想,他拿起话筒拨打客房服务的分机。
「……如果有任何可能,把钱退给他。」他耳边的话筒说:「当然了,首先必须确定史丹顿.米克本人是否牵涉在内,或者,就只是仿真机器人要对付我们,如果真是这样,那是为了什么,如果不是……」话声继续,比较像自言自语而不是和乔说话。话筒似乎当他不存在似的,一点也没注意到他。「从我们过去的报告当中,」话声说:「米克的声誉良好,做人做事都符合太阳系的道德规范。如此看来……」
乔挂掉电话,晕眩地摇摇晃晃站着,想理清思绪。那是朗西特的声音。无庸置疑。他拿起电话再听一次。
「……跟米克打官司,他负担得起而且也习惯了。在向公会提出正式报告之前,当然要先咨询我们自己的法务人员。如果事情公开会构成毁谤,接下来造成非法逮捕,如果……」
「朗西特!」乔大声喊出老板的名字。
「……没法确认,至少可能要……」
乔挂掉话筒。
我不懂,他心想。
他走进浴室,用冷冰冰的水泼脸,再用旅馆提供的免费抛弃式梳子梳头,接着,沉思了一会儿之后,又用旅馆提供的免费抛弃式刮胡刀刮胡子。他把旅馆提供的免费胡后水拍在下巴、脖子和脸颊上,拿出旅馆免费抛弃式杯子喝水。他疑惑地想,是半活宾馆终于唤醒朗西特了吗?然后打电话给我?朗西特一醒来就想和我说话,我可能是他第一个想找的人。但如果真是如此,他为什么听不到我说话?为什么我只能听到单向的讯息传达?是不是有什么技术问题有待排除?
他走回电话边,又一次拿起话筒,想打电话到此生挚爱半活宾馆。
「……不是管理公司的理想对象,因为他私人生活的困扰,尤其是……」
乔终于发现:我不能打电话。他挂下话筒。我甚至连客房服务都没办法叫。
大房间的角落有个清脆响亮的机器声说:「我是你的免费新闻自动产生器,地球及殖民地只有路特连锁旅馆有这项服务。只要选出想看的新闻类别,不出几秒,我们便会为您量身打造出最实时的新闻,容我重复一次,这项服务完全免费!」
「好极了。」乔说。他穿过房间走到机器旁边,心想,也许到了此刻,朗西特遭谋杀的新闻已经上报了。新闻媒体都固定监看所有半活宾馆的接待名册。他按下标示着星际热门头条的按钮。机器立刻开始打印纸卷,而纸卷累积的速度就和打印一样快。
没有任何一条新闻提到朗西特。是太早吗?还是说,公会成功地压下新闻?他想,要不然就是阿尔,也许阿尔塞了点钱贿赂半活宾馆的老板。可是──阿尔所有的钱都在他身上,阿尔没办法行贿任何人隐瞒任何事。
有人敲响旅馆房门。
乔放下新闻纸卷,小心翼翼走向门口,心想来的可能是小派.康利。是她把我困在这里。不过,也可能是纽约的人员来这里接我回去。照道理说,来的很可能是温迪,但可能性不大。至少不是现在,不会这么晚才来。
或者是霍立斯派的杀手来了。他打算一个一个歼灭我们。
乔打开门。
来的是紧张得发抖,一双大手扭在一起的贺伯特.旬海特.冯.福格桑。他咕哝地说:「我不懂,奇普先生。我们整晚轮班处理,但一点进展也没有。可是我们做了电子脑波测量图,图表显示微弱但真真确确有脑部活动。所以半活中阴身真的在,只是我们没办法联系上。现在,皮质层的各个部位都有我们植入的探针。我不知道我们还能怎么做。」
「脑部新陈代谢测量得到吗?」乔问道。
「可以的。我们从另一间半活宾馆外聘专家过来,他用自己的设备测试得到,而且代谢率正常,一如其他刚过世的人。」
「你怎么知道要到这里来找我?」乔问道。
「我们打电话到纽约去找汉蒙先生,然后想打电话到旅馆找你,但你的电话一早上都占线。所以我才觉得有必要亲自跑一趟。」
「电话坏了。」乔说。「我也没办法拨出去。」
半活宾馆的老板说:「汉蒙先生也试着要联络你,但没有成功。他要我帮他传个口信,要你回纽约前在苏黎世做件事。」
「他要提醒我,」乔说:「记得找埃拉说话。」
「把她丈夫不幸去世的消息告诉她。」
「我能向你借点保币吗?」乔说:「好去吃早餐。」
「汉蒙先生警告过我,说你可能会向我借钱。他告诉我,说他已经给你足够付房间、几杯饮料和──」
「阿尔的计算基准,是假设我能租到简单的房型。然而,他根本没想到我租不到比这间更小的房间。你可以把费用加进月底要送到朗西特事务所的账单上。我现在是──之前我可能跟你说过了──事务所的代理负责人。你现在面对的,是一个脚踏实地走向高位,具备正念又掌握了权力的人。你晓得吧,我可以重新考虑我们的决定,可能会,比方说,选择离纽约较近的半活宾馆。」
冯.福格桑气呼呼地从毛呢长袍里掏出一个仿鳄鱼皮皮夹拿钱。
「这是个无情的世界,」乔接下钱,说:「规则是『损人利己』。」
「汉蒙先生另外还要我转达,从纽约办公室过来的飞船大约会在两小时后抵达苏黎世。」
「很好。」乔说。
「为了让你有足够的时间和埃拉.朗西特会谈,船会直接到半活宾馆接你。有鉴于此,汉蒙先生建议直接由我带你回半活宾馆。我的直升机停在旅馆屋顶。」
「阿尔.汉蒙这么说的?说我该和你一起回半活宾馆?」
「没错。」冯.福格桑点点头。
「一个年约三十,高个子、弯腰驼背的黑人?镶金门牙左右分别装饰着红心和桃花,右边那颗还镶着钻石?」
「就是昨天和我们一起从苏黎世太空站到半活宾馆,在那里陪你等待的男人。」
乔说:「他是不是穿着绿色毛毡短裤,灰色高尔夫球袜,獾皮中空露肚皮衬衫,仿漆皮便鞋?」
「我看不到他穿什么,视讯电话上出现他的脸。」
「他有没有提供任何暗号或密码,好让我确定是他?」
半活宾馆的老板恼怒地说:「奇普先生,我不明白哪里有问题。在纽约和我透过视讯电话联络的人,就是昨天陪着你的同一个男人。」
「我不能冒险。」乔说:「不能和你去,也不能搭你的直升机。说不定是雷蒙.霍立斯派你来的。杀害朗西特先生的人就是他。」
冯.福格桑的双眼好像玻璃珠子。他说:「这件事你告知保己组织公会了吗?」
「会,我们会在时限前提出报告。于此同时,我们必须提高警觉,不要让霍立斯动到我们其他人。在月球时,他打算把我们全都杀了。」
「你需要接受保护。」冯.福格桑说:「我建议你立刻打电话给苏黎世警方,在你前往纽约之前,他们会派人保护你。还有,你一抵达纽约──」
「我刚刚说了,我的电话坏了。我一直听到葛伦.朗西特的声音。就是这样,所以大家都联络不上我。」
「真的?太不寻常了。」半活宾馆老板绕过乔,走进房间。「我可以听听看吗?」他边询问边拿起话筒。
「一块钱保币。」乔说。
冯.福格桑从毛呢长袍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铜板,当他递三个铜板给乔时,他瓜皮帽上的螺旋桨不耐地呼呼作响。
「我只收你这里一杯咖啡的叫价。」乔说:「这至少值得那个价钱。」想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还没吃早餐,而且势必会在这情况下去面对埃拉。嗯,他可能得吞颗安非他命,说不定旅馆会免费提供。
冯.福格桑把话筒紧紧靠到耳边,说:「我什么都听不见,连拨号音都没有。现在,我听到一些噪声,好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非常微弱。」他把话筒递给乔,乔接过来听。
同样的,他也只听到遥远的噪声。他想,讯号至少是从好几千公里外发出来的。太诡异了。这和朗西特的声音一样令人费解──假如他刚刚听到的真的是朗西特的声音。「我退你钱。」他挂掉话筒,这么说。
「算了。」冯.福格桑说。
「可是你没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们就按照你们汉蒙先生的建议,回半活宾馆去吧。」
乔说:「阿尔.汉蒙是我的员工。公司政策由我决定。我想,我会在和埃拉商谈之前先回纽约。我觉得向公会提出正式报告比较重要。你和阿尔.汉蒙通电话时,他有没有说所有反超能师都和他一起离开了苏黎世?」
「除了和你在旅馆过夜的女孩之外,全都离开了。」冯.福格桑困惑地四下张望,显然在找那个女孩。他相貌独特的脸上露出关心的神色。「她不在这里吗?」
「是哪个女孩?」乔问道。他低落的心情这会儿降到最阴暗的深渊。
「汉蒙先生没说。他假设你应该知道。基于诸多考虑,他不便把名字告诉我。她没有──」
「没人来过。」到底是谁?是小派.康利还是温迪?他在房里来回走,本能地想打散心中的恐惧。上帝,拜托,希望来的是小派。
「衣橱里。」冯.福格桑说道。
「什么?」乔停下脚步。
「衣橱里看看。这种昂贵套房通常有特大号衣橱。」
乔按下衣橱门上的按钮,门立刻弹开。
衣橱地上有一堆缩成一团、脱水成有如木乃伊的物体。曾经是衣服的碎布条盖住这东西大部分面积,彷佛置放多年后,逐渐破散成原先的经纬织线。他弯下腰,把这团物体转过来。这东西只有少少的几公斤重,乔用手一推,尸体四肢伸展成单薄的骨架,还发出纸张摊开般的窸窣声响。跟尸体纠缠在一起的超长头发犹如黑色云雾罩住她的脸。他蹲下来,没有动弹,更不想知道那是谁。
冯.福格桑以沙哑紧绷的声音说:「尸体放很久,完全干透,好像放了几个世纪之久。我下楼去告诉经理。」
「这不可能是成年女性。」乔说。这只可能是孩子的遗体,因为骨架太小。「既不可能是小派,也不可能是温迪。」他说,一边翻起盖住尸体脸孔的如瀑长发。「尸体像是在高温下烘烤了很久。」他想到了爆炸。炸弹释放出来的高温。
他静静地看着那张焦黑干枯的小脸。他知道这是谁。要认出她不是容易的事。
温迪.莱特。
应该是在夜里,他推想,她来到这房里,然后她本人或周遭出了某种状况。她觉得情况不对,于是爬进衣橱想躲藏,所以他才会不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小时──或者几分钟,他希望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不幸的事件发生在她身上。她没发出任何声音,她甚至没有叫醒他,或是她想叫醒他但做不到,没法引起他注意。说不定,在她试过但没能叫醒他之后,她才爬进这个衣橱。
上帝怜悯,他想,希望事情很快就过去。
「你没办法为她做些什么事吗?」他问冯.福格桑:「半活宾馆无能为力吗?」
「太迟了。毁坏到这么彻底的程度,不可能留下半活中阴身。她是汉蒙先生提到的那个女孩吗?」
「没错。」乔点点头。
「你最好离开旅馆。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现在就走。霍立斯──是霍立斯,对吧?他肯定也会对你下这种毒手。」
「我的香烟干掉了。」乔说:「飞船上的电话簿是两年前的。结块的奶精、浮了一层霉的咖啡。还有古董钱币。」这些事的共同点是:岁月。「在月球上,我们登上飞船后,她说她觉得自己变老了。」他沉思着,试图控制自己的恐惧,到了这时,恐惧已经转变成惊骇。他想,但电话里的声音要怎么解释?朗西特的声音,那是什么意思?
他看不出潜在的模式,看不出其中的意义。视讯电话里,朗西特的声音不符合他能推理或想象的任何假设。
「辐射。」冯.福格桑说:「我认为她是暴露在强烈辐射下,而且时间应该有一阵子。辐射剂量极大。」
乔说:「我觉得她的死因是爆炸。害死朗西特的那场爆炸。」他心想,是钴辐射。热尘落在她身上,被她吸入体内。那么我们都会以相同方式死去,辐射尘一定都落在我们身上。我吸入了辐射尘,阿尔和其他几个反超能师也一样。如果是这样,我们无人能幸免。太迟了。他这时才了解,我们没有人想到这个后果。没想到爆炸其实是超精密的核子反应。
难怪霍立斯会让我们离开。可是……
这个理论足以解释温迪的死法和干掉的香烟,但不足以解释电话簿、铜板,以及坏掉的奶精和咖啡。
同样的,也无法解释朗西特的声音,也就是旅馆视讯电话中他喃喃自语的独白。在冯.福格桑拿起话筒后,独白便结束了。他发现,除他以外,别人听不到。
他告诉自己:我必须回纽约去。我们都去了月球──当炸弹引爆时我们都在场。我们必须一起寻求解决之道,事实上,那可能是在我们其他人一个接着一个像温迪那样死去──或死得更惨──之前,唯一能解决问题的方法。
「请旅馆送一个聚乙烯塑料袋上来,」他告诉冯.福格桑。「我要把她放进去,带她回纽约。」
「那不是警察该管的事吗?像这么可怕的谋杀案,我们应该要报警。」
乔说:「你只管帮我要个袋子上来就对了。」
「好吧。她是你的员工。」半活宾馆老板迈步走向楼下的大厅。
「她过去是,现在不是了。」他心想,她是第一名受害者,但或许这样也好。温迪,我要带妳一起走,带妳回家。
只不过这和他长久以来的计划不同。
其他几名反超能师围坐在巨大橡木桌边。阿尔.汉蒙打破沉默,说:「乔随时可能回来。」他看向腕表想确认,但表似乎停了。
小派.康利说:「我建议我们利用这个时间看看傍晚新闻,看霍立斯有没有泄漏朗西特的死讯。」
「今天的报纸没刊登。」伊笛.多恩说。
「电视新闻更实时。」小派说。她递给阿尔一个五十分硬币,让他开启放在会议室远程窗帘后方的电视。这台电视配备三维颜色和多声道音响,一向是朗西特的骄傲。
「要我帮你把钱放进投币孔吗,汉蒙先生?」山米.孟度热心地问。
「好。」沉思中的阿尔把铜板丢给孟度,后者一把接住,朝电视机小跑过去。
朗西特的律师华特.W.韦尔斯焦躁不安地调整自己的坐姿,一双血管纤细、贵族气息十足的手把玩着手提箱的扣锁。「你们不该把奇普先生留在苏黎世,在他到场之前,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但眼前,最重要的是朗西特先生的遗嘱和相关事务必须迅速执行。」
「你读过遗嘱了。」阿尔说:「乔.奇普也读过。我们知道朗西特想要让谁接管事务所。」
「但就法律观点──」韦尔斯才刚开口就被打断。
「用不着再等多久了。」阿尔唐突地说。他拿笔在稍早列出的清单边缘上画着线条,全神贯注地为清单加上装饰,然后又读了一次。
干掉的香烟
过期的电话簿
已经召回的钱币
坏掉的食物
火柴夹上的广告
「我再把这张清单传给大家看一次,」他大声说:「看看这次有没有人能看出这五条事件──或随便你们怎称呼──之间有什么关连。这五件事──」他比手划脚。
「不对。」强恩.伊尔德说。
小派.康利说:「要看出前四条的关连不难。但火柴夹就不见得了。」
「让我们再看看那个火柴夹。」阿尔伸出手。小派把火柴夹给他,他再次大声读出上头的广告。
凡具备资格者,这个契机不容错过!
身在瑞士苏黎世此生挚爱半活宾馆的葛伦.朗西特先生,在收到我们免费鞋组和如何向亲友推销本公司原厂人造皮便鞋的详细资料后,在一周内获利翻倍。朗西特先生虽然冰存在低温贮存舱里,仍然赚得四百……
阿尔没继续往下读,他陷入深思,同时用大拇指剔一剔下排的牙齿。没错,他想,这则广告不一样。其他几项不是坏掉就是过期,但这项不是。
「我在想,」他大声说:「如果我们回应这则广告会怎么样?上头有爱荷华州首府德梅因的邮政信箱号码。」
「我们会得到一套免费鞋组。」小派.康利说:「外加如何向亲朋好友推销……」
「说不定,」阿尔打断她,说:「我们会因此联系上葛伦.朗西特。」桌边的每个人,包括韦尔斯律师在内,全瞪着他看。「我是说真的,」他说:「来,拿去。」他把火柴夹递给蒂比.杰克森。「马上发一封信过去。」
「然后说什么?」蒂比.杰克森问道。
「填写赠奖联就好了。」阿尔说。接着,他对伊笛.多恩说:「妳确定这个火柴夹从上星期就放在妳的皮夹里?还是妳今天在哪里拿到的?」
伊笛.多恩说:「我上周三放了好几个火柴夹到皮包里。就像我告诉过你的,今天早上我点烟时刚好注意到。火柴夹绝对是我们去月球前就在我皮包里。好几天前就在了。」
「上头的广告一直都在?」强恩.伊尔德问她。
「在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注意火柴夹上写了什么。那是朗西特在自己死前印的吗?还是说,是霍立斯印的?比方说,明知自己要杀害朗西特,先开个低级玩笑?等我们发现火柴夹时,朗西特已经像上头的广告一样,安置在苏黎世的低温贮存舱里了?」
帝多.阿波斯多斯说:「霍立斯怎么知道我们会把朗西特带到苏黎世,而不是放在纽约?」
「因为埃拉在那里。」唐.丹尼回答。
山米.孟度站在电视前面,无声地研究阿尔刚才给他的五十分钱铜板。他正在发育的苍白额头挤出了好几条皱纹。
「怎么了,山米?」阿尔说。他感觉自己情绪紧绷起来,是预知到又有事发生。
「五十分钱铜板上不应该是华德.迪斯尼的头像吗?」山米说。
「不是迪斯尼,」阿尔说:「要不然就是早一点的版本,有卡斯特罗的头像。拿来看看。」
「不。」阿尔检视硬币,说:「是去年发行的,还在流通。完全可以用。世界上任何机器都会收。电视也会收才对。」
「那么,是哪里不对?」伊笛.多恩腼腆地问。
「就像山米说的,」阿尔回答:「铜板上的头像不对。」他站起来,把铜板放到伊笛潮湿的手上。「妳觉得这看起来像谁?」
伊笛顿了一下,说:「我……我不知道。」
「妳当然知道。」阿尔说。
「好啦。」伊笛气愤地说,违背心意地回答。她反胃地把铜板推回阿尔手上。
「是朗西特。」阿尔告诉桌边所有的人。
过了半晌,蒂比.杰克森说:「把这个加到你的清单上。」她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当阿尔坐下来,在纸上添加新事件时,小派说:「我发现这些事有两种变化,一种是变质过期,这很明显,我们都没意见。」
阿尔抬起头问她:「另一种呢?」
「我不太确定,」小派犹豫地说:「和朗西特有关。我觉得我们应该检查手上其他的铜板,还有纸币。让我再想一下。」
围坐桌边的人纷纷掏皮夹、皮包,或是掏口袋。
「我有一张五块保币钞票,」强恩.伊尔德说:「上面有朗西特先生的蚀刻头像,很漂亮。至于其他的呢,」他看着手上的钞票许久,说:「都是正常的钞票。你想看一下这张五块钱钞票吗,汉蒙先生?」
阿尔.汉蒙说:「我已经有两张了。还有谁有?」他环顾桌边的众人。六个人举起手。「总共八个人,」他说:「拥有所谓的朗西特币。也许到了晚上,所有钱都会变成朗西特币。要不最多两天吧。总之,朗西特币可以使用,可以使用在投币机器和电器用品上,也可以用来偿债。」
「说不定不行。」唐.丹尼说:「你怎么能确定。这些你所谓的朗西特币……」他弹弹手上的钞票,说:「银行何必收这些钱?这不是法定货币,不是政府印制的。这些钱太奇怪了,不是真钞。」
「好,」阿尔心平气和地说:「也许这不是真钞,也许银行会拒收。但真正的问题不在这里。」
「真正的问题,」小派.康利说:「是第二种变化和什么有关,到处都是朗西特,这代表什么意思?」
「确实是。」唐.丹尼点点头。「『到处都是朗西特』就是除了变质过期外的第二种变化。有些铜板被淘汰了,其他的则出现朗西特的头像或画像。你们知道我怎么看吗?我觉得这两种变化背道而驰。一种是所谓的过期、消失。这是变化一。第二种变化则是出现新事物,而且是前所未见的事物。」
「愿望的实现。」伊笛.多恩轻声说。
「妳说什么?」阿尔说。
「也许这些都是朗西特希望的事物,」伊笛说:「他的画像出现在法定货币上,在所有的钞票甚至铜板上。这点很了不起吧。」
帝多.阿波斯多斯说:「那火柴夹又怎么说呢?」
「我猜那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了。」伊笛同意。
「事务所登了广告在火柴夹上,」唐.丹尼说:「在电视、新闻产生器和杂志上都有,再加上传单。这些都经由我们的公关部门处理。一般来说,朗西特不在乎这种枝微末节的小事,他才不管什么火柴夹这种东西。若他的意志真能实践,他会想要自己的脸孔出现在电视上,而不是在钞票或火柴夹上头。」
「说不定电视上真的有。」阿尔说。
「说得对,」小派.康利说:「我们还没看,我们都还没有时间看电视。」
「山米,」阿尔把五十分铜板递回给他,说:「去开电视。」
「我不知道我想不想看。」伊笛说。山米.孟度把铜板丢入投币孔,站到一边,转动电视的旋转钮。
会议室的门打了开来。乔.奇普站在门口,阿尔看到他的脸。
「把电视关掉。」阿尔站起来说。会议室里的众人看着他走向乔。「出了什么事,乔?」他问道,等着乔回答,但后者什么也没说。「究竟怎么了?」
「我包了一艘飞船回来。」乔说话的声音沙哑。
「你和温迪?」
乔说:「写张支票支付飞船的费用,船还在屋顶上。我身上的钱不够。」
阿尔问韦尔斯律师:「你能支付这笔费用吗?」
「这种事交给我。我去付飞船的款项。」韦尔斯带着公文包离开会议室。乔依然站在门口,再次缄默不语。他比阿尔上次看到他时,像是老了一百岁。
「到我办公室。」乔转身离开会议室。他眨眨眼,犹豫了。「我──觉得你最好不要看。我发现她的时候,半活宾馆的冯.福格桑和我在一起。他说他爱莫能助,因为时间过了太久。好几年之久。」
「好几年?」阿尔毛骨耸然地问。
乔说:「我们先去我办公室。」他带着阿尔离开会议室,沿着走廊来到电梯前面。「搭飞船回来的旅程中我服用了镇定剂。账单上会列出费用。其实我觉得好多了。就某种层面来说,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一定是因为镇定剂的关系。我想,等药效退了,我又会有感觉了。」
电梯来了。他们一起下楼,直到抵达乔办公室所在的三楼之前,两人完全没有交谈。
「我不建议你看。」乔打开办公室,领阿尔走进里面。「你自己决定。如果我撑得过去,你应该也可以。」他打开天花板上的灯。
过了好一会儿,阿尔才说:「我的老天爷。」
「别打开。」乔说。
「我不会打开。是今天早上还是昨晚的事?」
「显然很早就发生,在她进我房间之前。我们──冯.福格桑和我──在走廊上发现了衣服碎片,沿路一直通向我房间。但她穿过大厅时一定没事或者还好,总之,没有人发现异状。要知道,像那种等级的大旅馆随时都有人看守的。况且,她也成功抵达我房间……」
「是啊,这表示她当时至少还能走路。怎么看,都应该是这样。」
乔说:「我在想我们其他人。」
「怎么说?」
「同样的遭遇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怎么会?」
「她怎么会碰到这种事?是爆炸的影响。我们会一个接着一个像那样死去。一个接着一个,没人逃得过,直到我们全变成塑料袋里的几公斤皮肤和头发,只有几根干掉的骨头可以丢进去。」
「好,」阿尔说:「打从月球上的爆炸后──或者说,那场爆炸造成某种力量加速腐坏。这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还知道──或是认为我们知道──有另一种相对的力量让事情背道而驰,这个是和朗西特有关。我们的钱币上开始出现朗西特的头像。有个火柴夹──」
「我在旅馆的视讯电话上听到他的声音。」乔说。
「视讯电话上?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他就是在。银幕上看得到,只听得到声音。」
「他说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
阿尔审视乔。「他听得到你说话吗?」他终于问道。
「听不到。我试着沟通,但电话是单向的,只能听。就这样。」
「所以这就是我没办法联络到你的原因。」
「没错。」乔点头。
「你到会议室时,我们正想看电视。你知道,新闻产生器上没出现他的死讯。简直是一团糟。」阿尔看不惯乔的模样,他心想,乔看起来又老、又小又疲倦。难道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吗?他告诉自己:我们必须联系上朗西特。光是能听到他的声音不够,他显然想和我们联络,但是……
如果我们想度过这个劫难,必须联系上他。
乔说:「在电视上看到他对我们没有帮助,这就和在电话上听到他的声音一样。除非他能告诉我们怎么联络他。也许他可以告诉我们,也许他知道,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还得知道他自己出了什么事。那是我们不了解的状况。」阿尔想,就某种层面而言,即使半活宾馆没能唤醒他,但他一定还活着。碰到这么重要的客户,半活宾馆的老板一定尽了全力。「冯.福格桑有没有听到他在电话里的声音?」他问乔。
「他试过,但除了远程的噪声之外,什么都没听到。我也听到了。什么都没有,那噪声非常诡异。」
「我觉得不太对。」阿尔说。他不确定原因。「如果冯.福格桑也听到,我会觉得好多了。至少我们可以确定声音存在,而不单纯是你的妄想。」他心想,说到这,或者可能是我们所有人的妄想,就像刚讨论的火柴夹这事。
但某些事件绝非出自妄想。之前,机器不收古董铜板──机器是只会对物理特性有所反应。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心理因素牵涉在内。机器不懂得想象。
「我要离开这栋大楼一阵子。」阿尔说:「你随机想个城市或小镇,一个和我们任何人都无关的地方,我们当中没人会去或去过的地方。」
「巴尔的摩。」乔说。
「好,我去巴尔的摩。我去看看有没有哪间店会收朗西特币。」
「帮我买些新鲜香烟。」乔说。
「好。我会。我会看看巴尔的摩的那家店有没有受到影响。我会顺便看看其他商品,随机取样。你要和我去吗,还是你要上楼把温迪的事告诉他们?」
乔说:「我和你去。」
「也许我们不要把她的事说出来比较好。」
「我觉得我们该说。」乔说:「因为事情会再次发生。说不定在我们回来之前就发生。搞不好就是现在。」
「那我们最好尽快去巴尔的摩。」阿尔说着离开办公室,乔也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