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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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烟吗?」乔的声音还在发抖，但不是因为疲倦也不是因为寒冷。这两个因素都消失了。他心想，我很紧张，但我死不了。尤比克喷雾剂终结了那个过程。
他想起来，就像朗西特在电视广告录像带里说的一样。如果能找到尤比克，我就不会有事。朗西特这么保证过。但是，他黯然心想，我找了好久，差点就拿不到。
「没有滤嘴。」朗西特说：「在这个落后的年代，他们还不懂得香烟要加滤嘴。」他递了一包骆驼牌香烟给乔。「我帮你点。」他擦亮火柴，朝乔伸出手。
「这香烟很新鲜。」乔说。
「喔，那当然。老天，这是我刚刚才在楼下香烟铺买的。我们陷得太深，情况已经不仅是牛奶结块和香烟发霉了。」朗西特毫不遮掩地咧嘴笑，眼神坚决阴冷，深沉无光。「而且是深陷其中，」他说：「不是置身其外。」他也为自己点了根烟，往后靠，静静抽着，表情依然严峻。而且，乔知道朗西特很疲倦，这种疲惫，和乔自己刚才的经历不同。
乔说：「你能帮忙其他几个队员吗?」
「我只有这么一罐尤比克，光是救你就用掉了一大半。」他愤慨地比手划脚，手指因为愤怒而抽搐。「在这里，我改变事物的能力有限。我已经尽力。」他猛地抬起头直视乔。「我只要有机会就试着联络你，和你们所有人。各种方式都试过。尽了全力，用尽一切资源。有什么能做的我都做，该死的是，几乎没有我能做的。」他没接着说下去，而是进入安静的沉思。
「男厕墙壁上的涂鸦，」乔说：「你写的是我们死了，而你还活着。」
「我确实还活着。」朗西特用刺耳的声音说。
「我们其他人死了吗?」
久久之后，朗西特才说：「对。」
「但是在那段电视广告录像带里……」
「那是为了提升你的斗志，让你去找尤比克，让你不断去寻找。我一直想办法把尤比克送到你面前，但你也知道哪里出了错。她一直把我们拖向过去，用她的能力影响我们所有人，而且让尤比克一再退化，变得没有价值。」朗西特补充道：「唯一的例外是，我想办法随着物品夹带给你们的纸条。」他用粗大指头指着乔，急切地说：「你想想我一直在对抗什么样的力量。就是那股让你们一个个死去的力量。老实说，我能做到这么多，连我自己都惊讶。」
乔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真相的?一直都知道吗?从一开始就晓得?」
「从一开始就晓得，」朗西特尖刻地重复。「那是什么意思?事情在几个月或甚至几年前就开始了，天知道霍立斯、米克、小派、梅里朋和GG.爱许伍德花了多久时间酝酿这场阴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我们受引诱登上月球，还带着我们不认识、不知道有什么能力的小派一起去──怎么会这样?恐怕连霍立斯本人都不懂我们为什么这么做。总之，她的能力与时间转移有关，严格来说这并不是时光旅行的能力。比方说，她不能进入未来。就某个层面来说，她也不能回到过去。据我的了解，她能做的是逆转过程，让物质回到进步前的各种阶段。但是这点你知道，你和阿尔都推测出来了。」他愤怒地咬着牙说：「阿尔.汉蒙──多大的损失啊。可是我无能为力，当时，我还不能像现在这样突破藩篱。」
「你现在为什么办得到?」乔问道。
朗西特说：「因为她最远只能把我们带到这个年代。时间已经恢复正常的前进速度，我们又能够从过去进入现在再到未来。她的能力显然已经到了极限。一九三九年就是她的极限。她现在切断了她的能力。有何不可?她已经完成了霍立斯派她到朗西特事务所的任务。」
「有多少人受到影响?」
「只有我们这几个到过月球地下旅馆的人。连柔伊.渥特都没受到影响。小派可以界定灵量影响范围。世上其他人只知道我们上月球出任务，在一场意外爆炸中丧生，然后热心的史丹顿.米克帮我们放入低温贮存舱中，但外界没办法和我们建立连结，因为他们送我们进低温贮存舱的时间太晚了。」
乔说：「光是拿炸弹炸我们还不够吗?」
朗西特挑眉看他。
「一开始为什么要让小派参与进来?」乔说。他尽管疲惫，但仍然感觉到不对。「这个时光逆行的机制，让我们回到一九三九年的葬仪社，根本是多此一举，没有意义。」
「这个观点很有意思。」朗西特缓缓点头，强硬脸孔上的眉头皱了起来。「我得思考一下。给我一点时间。」他走到窗边，凝视对街的商店。
「让我讶异的是，」乔说：「我们面对的似乎是种恶意，而不是具有目的性的力量。我觉得，这不太像是有人想杀害我们或制衡我们，也不像是有人想结束我们这个保己组织的运作，而是……」他仔细思考，答案几乎就要跳出来了。「有个心怀鬼胎的存在正在享受他们加诸在我们身上的手段。比方说，一个一个杀害我们。他们何必让过程变得这么长，这么复杂?这不像雷蒙.霍立斯的行事风格。他擅长冷血、实际的谋杀。而且，从我对史丹顿.米克的认识来看……」
「小派本人，」站在窗边的朗西特转过身来，打断乔的话，「就心理层面来说，是个虐待狂。像扯下苍蝇翅膀那样玩弄我们。」他看着乔会作何反应。
乔说：「在我听来，这比较像小孩子。」
「可是你看看小派，她怀有恶意，而且善妒。她会最先找上温迪就是因为敌意。她刚才一路看着你爬楼梯，享受整个过程，还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乔说。他想，你在这个房间里等我，你不可能看到。而且──朗西特怎么知道他会走进哪个房间?
朗西特粗嘎地吐气，说：「我没全告诉你。其实……」他停下来，用力咬住下唇，然后一口气说：「我刚刚说的不是全盘真相。我和这个倒退世界的关系和你们其他人不一样。你是对的，我知道得太多。那是因为我是从外界进来的，乔。」
「显灵。」乔说。
「是的。闯进这个世界，在关键地点和时间显灵。比方交通罚单，比方亚契药局……」
「电视广告不是预录的，」乔说：「是直播。」
朗西特不情愿地点点头。
乔说：「你和我们的状况为什么不同?」
「你要我说出来?」
「对。」他做好心理准备，他已经知道自己会听到什么。
「我没死，乔。涂鸦写的是真相。你们全进了低温贮存舱，但是我……」朗西特没有直视乔，艰难地说：「我坐在『此生挚爱半活宾馆』的面晤室里。在我的指示下，你们全部串连在一起，保持团队状况。我在外界试图联系你们。所以我才说我在外面，才会有你所谓的『显灵』。这个星期，我一直试着让你们以半活中阴身运作，但是没成功。你们一个接着一个消失。」
乔停了一下，才说：「那小派呢?」
「是啊，她和你们在一起，以半活中阴身的型态和其他队员串连在一起。」
「是她的能力导致时间倒流?或者这是中阴世界的正常现象?」他紧张地等待朗西特的回答。据他看，一切的答案都维系在这个问题上。
朗西特哼了一声，扮个鬼脸，然后用粗哑的声音说：「是自然衰退。埃拉经历过。进入中阴世界的每个人都经历过。」
「你骗我。」乔说。他觉得彷佛有把刀刺穿了他。
朗西特瞪着他，说：「天哪，乔，我才救了你一命。我刚刚才成功联系上你，把你带回完整的半活中阴身──你可能会一直这样下去。如果我没有在你爬进门时在这个旅馆房间里等你，该死的──嘿，听我说，如果不是我，你早死在那张床上了。我是葛伦.朗西特;是你的老板，是努力拯救你们所有人性命的人──我是唯一一个在外头这个真实世界里为你们奋斗的人。」他仍然瞪着乔，越来越愤慨，越来越惊讶。他的惊讶中充满了困惑和受伤，彷佛不知道这事怎么会发生。「那个女孩，」朗西特说：「那个小派会杀你，就像她杀了……」他没把话说完。
乔说：「就像她杀了温迪、阿尔、伊笛.多恩、福瑞德.泽夫斯基，还有现在可能要加上帝多.阿波斯多斯。」
朗西特用低沉但自制的声音说：「情况非常复杂，乔。答案没有那么简单。」
「你没有答案，」乔说：「问题就在这里。你捏造答案;你不得不捏造答案，否则无法解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解释你所谓的显灵。」
「我没那么说，那是你和阿尔想出来的说法。别怪在我身上，那是你们两个──」
「对于我们出了什么事，谁攻击我们，」乔说：「你知道的不比我多。葛伦，你没办法说出我们对抗的是什么人，因为你不知道。」
朗西特说：「我知道我还活着。我知道我坐在半活宾馆的面晤室里。」
「你的身体躺在棺柩里，」乔说：「就在善牧者葬仪社里。你去看了吗?」
「没有，」朗西特说：「但那不是真的──」
「遗体萎缩了，」乔说：「和温迪、阿尔和伊笛一样失去了质量，再过一会儿，我也会一样。和你一模一样，不会更好或更差。」
「你的情况不同，我用了尤比克──」朗西特还是没把话说完。他脸上复杂的表情中也许有洞察，有恐惧，以及──乔实在说不出那是什么情绪。「我帮你找到尤比克。」他终于把话说完。
「尤比克是什么东西?」
朗西特没有答案。
「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乔说：「你非但不知道那是什么，还不知道那东西为什么有用。你甚至连尤比克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朗西特难过地沉默许久。「你说得对，乔。一点也没错。」他颤抖地点了另一根烟。「但我想救你，这是真的。该死，我想救你们每一个人。」香烟从他的指间滑下来，掉到地毯上滚了开去。朗西特吃力地弯腰去捡，一脸显然非常不愉快的样子，几乎可说是绝望的表情。
「我们在这里，」乔说：「你坐在外面的面晤室，你根本没辙，没法救我们脱离这些事。」
「没错。」朗西特点头。
「我们在低温贮存舱里，」乔说：「况且这里还有别的什么，是对半活中阴身来说，不太正常的状况。阿尔推断的没错，这里有两种力量互相拉扯，一个在帮助我们，另一个要摧毁我们。你站在想帮助我们的力量──或是组织、或人──的一边。你从他们那里取得尤比克。」
「是的。」
乔说：「所以我们没有人知道是谁想摧毁我们，又是谁在保护我们。你在外界不知道，我们在里头也不晓得。说不定是小派。」
「我觉得是，」朗西特说：「我觉得她是敌人。」
乔说：「几乎可以这么说。但我的想法不同。」我不这么想，他暗忖，我应该还没跟敌人或朋友正面遭遇。
他想，但总有那么一天的。再过不久，我们会知道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你确定吗，」他问朗西特：「确定你是那场爆炸唯一的幸存者?先思考再回答。」
「我说过的，还有柔伊.渥特……」
「我是指我们团队里，」乔说：「柔伊.渥特没和我们在同一个时空里。我是指像小派之类的。」
「小派的胸腔震裂。她死于爆炸的冲击，肺部塌陷及多处受伤，包括肝脏受伤，腿部三处断裂。她的遗体离你只有一点五公尺。」
「我们其他人都一样吗?大家全都在此生挚爱半活宾馆的低温贮存舱里?」
朗西特说：「唯一的例外是山米.孟度。他的脑部受到多重伤害，陷入昏迷，我们猜测他可能永远无法醒来。他的皮质层……」
「这么说，他还活着。他没被放进低温贮存舱。他不在这里。」
「我不会说他还『活着』。他们为他做了大脑摄影，皮质层完全没有活动，只能说是植物人了。没有意识，不能动弹。孟度的大脑一点动静也没有。」
乔说：「所以你就完全没想到要提这件事。」
「我现在说了。」
「我问了你才说。」他动起脑筋。「他离我们多远?也在苏黎世吗?」
「对，我们全在苏黎世。他在荣格医院，离半活宾馆大概四百公尺。」
「去请个通灵师。」乔说：「或找GG.爱许伍德，叫他扫描一下。」一个男孩，他暗想，乱七八糟、没长全又不成熟的男孩。冷酷、没定型，个性也特别。他自顾自想，也许这就对了。这吻合我们碰上的那些诡异矛盾事件，先拔了翅膀又插回去。或是一些短暂复原状态，就像现在我辛苦爬梯来到这房间。
朗西特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请过了。碰到这种脑损伤的例子，最寻常的做法就是透过通灵来沟通。但是没有效果，一点也没有用。前额叶没有任何活动。我很遗憾，乔。」他满是同情地摇晃偌大的脑袋，显然能同理乔的失望之情。
朗西特拿下贴耳的塑料耳机，对着视讯电话说：「我们再聊。」现在，他放下通讯设备，从椅子上僵硬地起身，面对置放在透明塑料棺柩里的乔.奇普站了一会儿。棺柩里冰雾弥漫，冰冻后，一动也不动的乔直挺挺地安静站着，这一站可能是永远。
「朗西特先生，你找我吗?」冯.福格桑碎步跑进面晤室，逢迎阿谀的态度像极了马屁精。「要我把奇普先生放回去，和其他人放在一起吗?谈话结束了是吗?」
朗西特说：「谈话结束了。」
「你的……」
「有，我成功联系到他，这次彼此都听得很清楚。」他点了一根烟。他已经好几个小时忙到没空来抽根烟了。联系乔.奇普是个艰困又漫长的工作，到现在，这件事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这附近有没有安非他命贩卖机?」他问半活宾馆老板。
「在面晤室外面的大厅里。」冯.福格桑讨好地说。
朗西特走出面晤室，走向安非他命贩卖机，投了铜板后按下选择钮，一颗熟悉的小东西当一声滑进取物槽。
药物让他舒服多了。但这时他才想到自己在两小时后要和蓝恩.倪吉曼碰面，不禁怀疑自己能否赶得到。他手头事情太多，他想，我还没办法向公会提出正式报告，我得和倪吉曼通个视讯电话，把会议往后延。
他用付费电话打给人在北美邦联的倪吉曼。「蓝恩，」他说：「我今天没办法和你碰面了。过去十二个小时，我一直试着和放在低温贮存舱的员工联络，现在累坏了。明天好吗?」
倪吉曼说：「你越早提交正式报告，我们就能越早对霍立斯采取行动。我的法务部门说这案子很单纯，他们等不及了。」
「他们觉得民事诉讼可以成立?」
「民事和刑事。他们和纽约地方检察官一直保持联络。但是，在你向我们提出正式而且经过公证的报告之前……」
「明天。」朗西特向他保证。「我先睡个觉。这件事几乎要了我的命。」他心想，我手下大将全折损了，尤其是乔.奇普。我的事务所精锐尽失，可能要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才能恢复营业。天哪，他想，我要去哪里找能够取代这些人的反超能师?要去哪里找像乔这样的测试师?
倪吉曼说：「当然可以，葛伦。今晚先睡个好觉，明天纽约时间十点钟到我办公室和我碰面。」
「谢了。」朗西特说。他挂断电话，重重地坐在和电话隔着一个走廊的粉红色塑料沙发上。他告诉自己，我找不到像乔一样的测试师的。事实是，朗西特事务所毁了。
冯.福格桑再次出场。「朗西特先生，要我帮你拿杯咖啡过来吗?还是再来一颗安非他命，或十二小时长效胶囊?我办公室里有二十四小时长效胶囊，只要来一颗，就算不能让你整夜活力满满，至少也能维持好几个小时。」
「整夜?」朗西特说：「我打算睡觉。」
「那来点……」
「走开。」朗西特恶狠狠地说。半活宾馆老板快步走开，终于还他一个清静。朗西特自问，我为什么要挑这个地方?我猜，是因为埃拉在这里。毕竟这里的设施最好，也就是如此，她才会被送到这里来，也因此其他人才会在这里。不久之前，这些员工还在棺柩的这一头。这真是一场灾难。
他想起埃拉。我最好再找她谈一下，让她知道事情的发展。毕竟我说过我会告诉她。
他起身去找半活宾馆的老板。
我这次还会遇到该死的裘瑞吗?他自问，或是我能让埃拉专心，听我转告乔说的话?现在裘瑞越来越强势，要联系她变得好难。他不但会拦截她的，甚至还会拦截其他半活中阴身的讯号。半活宾馆应该要想点办法，裘瑞对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威胁。他们为什么放任他继续这么做?
他想，也许是因为他们阻止不了他。
也许过去从来没出现过像裘瑞这样的中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