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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到哪儿结束呢?
这是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马儿早已不见了踪影,马车直愣愣地撞向路边东倒西歪的栅栏中,又翻滚着跌进峡谷里。掉落过程中崖边一块凸起的岩石都没碰着,就“嘭”的一声砸在崖底干枯的河床上,撞了个稀碎。
巴茨老师紧张地拢了拢那堆文件。
这一份文件出自一个六岁女孩的手笔:
我们访假干什么:我访假跟我外公呆一块儿。他有一匹白色大马和一个花园全是黑色的。我们吃了鸡蛋和薯条。[1]
这时马车上的油灯点着了火,接着又是一次大爆炸——就算是悲剧也有某些固定的桥段——火海中滚出一只燃烧的车轮。
另一张画是年纪更大些时的作品,全黑的。巴茨老师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可不是因为这孩子只有黑色的蜡笔。实际上,奎尔姆女子学院有的是各种价格不菲的彩色蜡笔。
这时,随着最后一丝余灰燃尽,噼啪声渐渐消失,四周一片寂静。
此时,巡夜者来了。
他转过身去,向着黑暗中的人说道:
是的,我本能做点儿什么的。
随即他策马离开了。
巴茨老师又翻整着文件。她有点儿心不在焉,心神不宁,跟这女孩儿交道打得多的人都有这种感觉。大多数时候,文件能让她感觉舒缓些,它们更真实可靠。
然后,她想到了之前发生的那件事儿……车祸那事儿。
巴茨老师之前也转达过这样的消息。既然经营着一家大型的寄宿学校,多多少少会有些风险。不少孩子的父母经常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去往海外,有时生意酬劳丰厚,但也免不了碰上些心狠手辣的人。
巴茨老师知道这些事儿该怎么处理。痛苦归痛苦,日子终归要过下去的。一开始震惊流泪,然后慢慢地,也就过去了。人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挨过去,人的脑子里就存着这么个脚本。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那孩子已经坐在那儿了。她一开口差点儿把巴茨老师的魂都吓掉。巴茨老师也算个善心人,虽然搞了一辈子的教育,慢慢耗尽了温柔,她仍旧兢兢业业,恪守礼节。她心里明白这种事儿该怎么进行,如果事情的发展不像她预期的一般,也会隐隐感到不快。
“呃……如果你想一个人静一静,好好哭一场的话……”她说道,想让事情回到正轨。
“这有用吗?”苏珊会说。
也许这对巴茨老师倒是管用。
现在她能说的也就是:“我想知道,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孩子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就好像在算一道很难的代数题,然后答道:“我想是的。”
就好像她早就知道,已经用什么方法应对过似的。巴茨老师叮嘱过老师们要留意苏珊。老师们说这有点儿难,因为……
这时有人在敲巴茨老师的房门,声音小得就好像并不希望她听见一样。巴茨老师回过神来。
“进来吧!”她说。
门开了。
苏珊总是悄无声息的。老师们都提过这事儿。他们说,这事儿有些古怪,她总是在你一不留神的时候就出现在你面前。
“啊,是苏珊啊,”巴茨老师说道,一丝讪笑飘过脸颊,就像一只精神紧张的扁虱从满面愁容的绵羊身上跳过,“请坐下吧。”
“好的,巴茨老师。”
“苏珊……”
“什么事,巴茨老师?”
“很抱歉我得告诉你,你又缺了不少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巴茨老师。”
女校长向前倾了倾,暗自感到不悦,但这个孩子是有些不讨喜的地方。喜欢的功课成绩优异,也就这点儿优点了。她就像耀眼的钻石一般,熠熠生辉,同时也满是棱角,寒光凛凛。
“你还在做……那事儿吗?”巴茨老师说,“你答应过会停止这种愚蠢的行为。”
“你说什么,巴茨老师?”
“你又想让自己隐形,是吗?”
苏珊脸红了。巴茨老师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我是说,她一定觉得这很荒谬。这不合常理,这,嗯,不……
她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
“我在,巴茨老师?”巴茨老师还没开口,苏珊就说道。
巴茨老师战栗了片刻。老师们之前还提过另外一件事儿。
有时苏珊在你提问之前就会给出答案……
她定了定神。
“你还没走啊,苏珊。”
“是的,巴茨老师。”
真荒谬。
这不是什么隐身,她告诉自己。苏珊不过就是让自己不显眼罢了。她……谁……
她集中精力思考着。之前她就给自己写过一个小便条提醒自己这件事儿,字条还别在文件夹里。
上面写着:
记得跟苏珊·斯托-赫里特谈一谈。千万别忘了。
“苏珊?”她试探着说。
“我在,巴茨老师。”
巴茨老师一集中精神,苏珊就坐在她面前。她稍一发力,就能听到那孩子的声音。她只是要不断用意念对抗一种强大的念头,让自己相信现场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坎伯老师和格雷格斯老师都抱怨过。”她说道。
“我一直在教室里,巴茨老师。”
“我相信你在。崔特老师和斯丹普老师说,她们始终看到你在那里。”
办公室里各位老师曾为此事争论不休。
“是不是因为你喜欢逻辑和数学,不喜欢语言和历史呢?”
巴茨老师又定了定神。这孩子之前不可能离开过教室啊。如果她凝神冥想的话,她似乎能听到一个飘忽的声音在说“我不知道,巴茨老师”。
“苏珊,这的确很让人沮丧,当……”
巴茨老师停住了。她环视四周,随后目光停留在前方的文件上别着的一张小字条上。她似乎读了读上面的字,神情疑惑,然后将字条揉作一团,扔进了废纸篓里。她拿起一支笔,呆呆地望着前方,片刻后便埋头处理起学校的账目来了。苏珊礼貌性地等了一会儿,随后就悄悄起身离开了。
某些事情发生前都会有预兆。诸神相互博弈,决定着人类的命运。但在此之前,他们得把棋子悉数摆放好放在棋盘上,并时时刻刻留意骰子的动向。
拉蒙多斯下着雨,这是一个疆域不大、山脉纵横的国家。这里总是下雨。雨是拉蒙多斯最主要的出口产品,这里分布着许多雨矿。
游吟诗人小恶魔坐在常青树下,这倒也不是为了避雨,碰巧是他的习惯罢了。雨水顺着尖尖的叶子滴落,汇聚成涓涓细流沿着枝条淌下,看起来就像个雨水收集器。时不时就会有一小摊水溅落到他头上。
他才十八岁,才华横溢,并且不甘于平淡的生活,至少目前是这样。他一面拨动竖琴,一把漂亮的新竖琴,一面望着雨幕,潸然泪下,泪水和雨水混成一片。
神喜欢这样的人。
都说神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其实,在毁掉猎物之前,神会先递给他们一根棍子,上面写着顶级炸药公司,一端还连着燃烧得咝咝作响的引线。这更刺激些,耗时也不长。
苏珊漫步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上。她并不太担心巴茨老师会怎么想,其实她不担心任何人的想法。她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希望人们忘掉她的时候,人们就真的会淡忘她的存在,之后,那些人似乎也不好意思再提及此事。有时,一些老师甚至看不到她。那倒也不错。当周围同学们都在上克拉奇的主要出口产品的时候,她可以带本书进教室,安安静静地看。
这真是一把漂亮的竖琴。绝少能工巧匠能制出如此完美的作品。他没有对琴做额外的装饰,任何装饰改动倒像是一种亵渎。
这把琴很新,这在拉蒙多斯是绝无仅有的。这里的竖琴大多有年头了。就算那些琴都用旧磨坏了,这把琴也还是新的。那些琴时不时需要换个新的琴框、琴颈或是琴弦——但这把琴依然故我。那些老诗人总说琴越古老越好,老人们总爱这么说,常常不顾及日常经验。小恶魔拨动了一根琴弦,音符飘到空中,慢慢消逝。这把琴的音色清新、明快,就如同钟鸣。一百年后它的声音会是什么样的,没人能想象得出来。
他的父亲说这琴一文不值,因为未来是镌刻在石头上的,不是用音符谱写的。这只是他长篇大论的开头。
他不停地说着,不停地说着,突然,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崭新而又令人不悦的地方,因为说过的话是收不回来的。
他说啊说。“你什么都不懂!你就是个糟老头子!我要把我的一生献给音乐!总有一天,人人都会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音乐家!”
真是蠢话。仿佛游吟诗人们对所有人的看法都上心,单单就不在乎其他游吟诗人——那些穷尽一生学习如何欣赏音乐的人——怎么看。
但是,就算再是蠢话,也都说出口了。只要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够饱满,诸神又够无聊,宇宙有时就会按照话语内容自我改造。语言总有着改变世界的能力。
千万小心自己说出口的愿望。因为你不会知道谁在凝听。
或是听了之后,会发生些什么。
因为,似乎某些物质会在多重宇宙中不断地飘浮,错误的人在正确的时间说的话会改变它行进的方向……
在遥远的安卡-摩波那熙熙攘攘的大都市中,突然有一串火花闪过一面白墙,于是……
那里出现了一家商店,一家古老的乐器店。没有人议论它的突然出现。似乎从它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它就始终在那里,从不曾改变。
死神双手托着下巴,坐在那里,眼神放空。
阿尔伯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在死神凝神沉思的时候,有件事情不断困扰着他——现在也是如此——那就是为什么他的仆人总是沿着相同的路径穿过房间走向他。
我是说,他心里想道,考虑到房间的大小…………是无限延伸直至无穷大的,或者是接近无穷大的,这二者间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实际上,这房间长约一英里[2]。这无疑是个大房间,但你却看不到它的无限性。
死神在创造这间房间的时候情绪过于激动了。时间和空间成为他手中操纵的对象,而非遵循的尺度。于是,内部的空间过于广大了。他忘了将外部空间设置得比内部空间大了。花园也有类似的问题。当他对这些事情略微上心的时候,他意识到,在人类思想中,颜色在某些概念中所发挥的作用,比如玫瑰花。但是,他已经把它们造成黑色的了。他喜欢黑色。黑色是百搭的,用不了多久,它就是万搭的。
他之前认识的那些人——有那么几个——对于房间面积广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反应奇特,他们的反应就是,视而不见。
比如说现在的阿尔伯特吧,房间的大门打开了,阿尔伯特用碟子托着一杯茶走了过来,双手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
片刻之后,他就已经来到了房间中央,马上就要走到死神书桌边铺着的小块地毯上了。死神很快不再疑虑他的仆人是如何走过中间区域的,因为他突然明白,对于他的仆人来说,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中间区域。
“我给您端来了甘菊茶,主人。”阿尔伯特说。
嗯?
“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