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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刚才在沉思。你说什么?
“甘菊茶?”
我还以为这是一种肥皂呢。
“这种植物制作肥皂或是泡茶时都可以放,主人。”阿尔伯特说。他很忧虑,每当死神开始思考事情的时候他就忧心忡忡。死神就不应该思考事情,他思考事情的方式也是错的。
真是相当有用。里里外外都可以清洗得干干净净的。
死神又用双手托住了下巴。
“主人?”阿尔伯特略微等待了一会儿,然后问道。
嗯?
“您再不喝茶就要凉了。”
阿尔伯特……
“我在,主人?”
我一直在想……
“什么,主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哦,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主人。”
我不想这么做的,阿尔伯特。这你是知道的。我现在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不仅仅跟臣服有关。
“您指的是谁,主人?”
死神没有回答。
阿尔伯特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死神又开始放空了。那样的眼神绝无仅有,一点儿也不似旁人。
别人看不到她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是她老是能看到些奇怪的东西。
这都是梦,当然,只是些梦而已。苏珊知道,现代科学认为梦只不过是大脑在整理白天经历的事物时蹿出的影像罢了。如果那些白天的经历里包括些什么飞在天上的大白马,又大又黑的房间和成堆的头颅的话,她倒也能安安心心的。至少这些只是梦。可是,她看到过其他的东西。比如,那晚瑞贝卡·斯奈尔把牙齿放在枕头下面时,宿舍里出现的那个怪女人。这事儿她从来没跟别人提过。苏珊看着那个女人从开着的窗户里进来,站到床边。她看起来就像个挤奶女工,一点儿也不可怕,即便是她径直穿透家具走过来的时候,苏珊也一点儿不害怕。彼时还传来了硬币的叮叮当当声。第二天早上,那颗牙不见了,瑞贝卡倒是变得更富有了些,得到了一枚五十分的硬币呢。
苏珊讨厌这些事儿。她知道那些脑子有问题的人会给小孩子们讲牙仙的故事,但是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牙仙。相信有牙仙意味着思维混乱。她可不喜欢思维混乱,这在巴茨老师的麾下怎么说都算得上是严重的行为不端。
其实思维混乱也不全然是坏事。尤拉莉亚·巴茨老师和她的同事德尔克洛斯老师创办奎尔姆女子学院的初衷就是,既然女孩儿们在出嫁前也没什么好做的,那不如就学点儿东西打发打发时间呗。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学校,但那些学校不是各种教会办的就是行会办的。巴茨老师不信教,觉得宗教有违逻辑,也鄙视行会,认为女孩儿需要接受教育的只有盗贼行会和裁缝行会。可是,外面的世界多大多可怕呀,要是女孩儿的紧身衣下满当当地装着几何和天文知识的话,情况也就不会那么糟了。巴茨老师坚信女孩儿和男孩儿并无差别。
至少,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差别。
至少,没有巴茨老师会提的差别。
因此,巴茨老师鼓励她照管的那些幼稚的年轻姑娘培养逻辑思维和积极的求知心,并且她坚信这种行为方针,理智地说,与雨季里乘着纸板船去捕鳄鱼一样。
比如,当她给全校女生做演讲时,想到学校外面所潜伏的那些危险,她尖尖的下巴都惊恐地战栗不止。三百个清醒、求知欲强的脑子里都在想如何尽早成为城里那些公子哥锁定的目标,她们的逻辑[3]专用来思考巴茨老师是怎么看出她们的内心所想的。学院四周那些高高的、顶上用尖刺防护的围墙,根本就挡不住那些脑子里装着三角函数,精通剑术、健美操,经得起冷水澡洗礼的姑娘。有了巴茨老师的存在,学校外边的那些危险显得更有吸引力了。
总之,就是夜半来客之类的事儿吧。过了一会儿,苏珊觉得这一定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这可是苏珊的强项。
他们说,每个人都在寻找着什么。
小恶魔在寻找一个去处。
那辆农场车把他捎到了这段路的尽头,然后就穿越田野,轰隆而去了。
他看了看路标。一端指向奎尔姆,另一端指向安卡-摩波。他只知道安卡-摩波是个大城市,建在肥沃的土壤上,因此对他们家族的德鲁伊而言毫无吸引力。他身上有三安卡-摩波块,还有一些零钱。在安卡-摩波,这钱可能少得可怜。
他对奎尔姆一无所知,只知道它在海边。去奎尔姆的道路看着还挺新,去安卡-摩波的已经是车辙遍地了。
去奎尔姆感受一下城市生活应该是比较明智的选择吧,了解了解城里人的想法后再去安卡-摩波也不迟,那可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呢。先去奎尔姆找份工作,赚点儿钱应该是不错的选择。人在学会跑之前得先学会走路呀。
小恶魔的脑子里充满了顺理成章的常识,于是,他头也不回地出发去了安卡-摩波。
说到这里人的着装,在到点报时的时候,苏珊常常觉得他们像是蒲公英。学院要求女孩儿们穿宽宽松松的藏青色羊毛罩衫,从脖子一直盖到脚踝,实用、健康、漂亮得像块木板。腰线大概掉在膝盖附近。但是现在,苏珊开始慢慢地将衣服撑了起来,这跟德尔克洛斯老师在生物学和卫生学课上时而欲言又止的那些古老的规则相一致。上完德尔克洛斯老师的课以后,女孩儿们都隐隐地觉得她们将来可能要嫁给兔子。(而苏珊觉得教室角落边的钩子上挂着的那个硬纸板做的人体骨架看起来像是她认识的人……)
她的头发让人们频频驻足观望。她的头发是纯白色的,只有一绺青丝。学校规定女孩儿要扎两根辫子,但是她的辫子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会慢慢散开去,恢复原样,看起来就像是美杜莎头上的蛇一样。
然后就是胎记了,如果的确算得上胎记的话。苏珊脸红的时候,脸颊上就会出现三条浅红色的线,看起来就像刚被人扇过巴掌一样。她生气的时候——她也经常在生气,为这个世界的愚蠢至极而愤愤不已——那三条线还会发光。
理论上来说,现在苏珊就觉得文学愚蠢至极。苏珊讨厌文学。相比文学,她更愿意读一本好书。现在她的桌子上就摊着沃尔德的《逻辑与悖论》,而她正双手托着腮看着呢。
她还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班上其他同学在做什么。
这是一首有关黄水仙的诗。
诗人似乎是很喜欢这些花。[4]
苏珊对此无感。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度。人们喜欢黄水仙,只要他们愿意就行。只是,在她明确而精准的头脑中,他们不该把这些东西花一页多的篇幅洋洋洒洒地写下来。
她又回头看自己的书去了。在她看来,学校是在阻挠她的学习。
在她周围,诗人的观点正被那些外行拆解得支离破碎。
厨房跟这所房子的其他区域一样,硕大无比。一个师的厨师也能在这里迷了路。远端的墙都影影绰绰地看不清了。用满是烟灰的链条和油腻腻的绳子固定的大烟囱,在离地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没入了黑暗之中。至少,外面的人看起来是这样的。
阿尔伯特在一小片瓷砖块大的地方忙活着,这片瓷砖上恰好容得下橱柜、桌子和炉子,还有一把摇椅。
“当一个人说‘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的时候,他的情况一定不妙。”他一边说,一边卷着一根烟,“所以我也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又是他的臆想吧。”
屋子里的另外一个人点了点头。他的嘴里塞满了东西。
“这都跟他的女儿有关,”阿尔伯特说,“是女儿吧……?之后他又听闻了有关学徒的事。没办法,只能自己去找上一个了!哈!什么都没带来,除了麻烦。你……也想想吧……你也是他臆想的对象。抱歉,我无意冒犯你,”意识到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后,他又说道,“你干得挺好的,干得不错!”
那人又点了点头。
“他老是把事情弄糟。”阿尔伯特说,“这就是麻烦的来源。就比如当他听说了圣猪夜的时候,你还记得吧?我们把活儿全揽了,准备栽在盆里的大橡树,纸香肠还有猪肉晚宴,他就坐在那儿,头上戴个纸帽子说‘这好笑吗?’,我给他做了一个小小的书桌装饰物,他给了我一块砖头。”
阿尔伯特把烟塞进嘴里。这根烟卷得相当完美。只有行家能把烟管卷得如此纤细而又不失润泽。
“说起来,那倒是一块好砖。我现在还留着呢。”
吱吱。鼠之死神说。
“你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够清楚了,”阿尔伯特说,“至少,如果之前能有更正确的方式的话,你一定会成功的。他总是抓不到重点。你是知道的,他没法儿翻篇儿。他忘不掉。”
他吸着自制的劣质香烟,眼睛渐渐湿润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阿尔伯特说,“哦,我的老天。”
出于人类特定的习惯,他抬头看了看厨房里的挂钟。这个钟自打他买回来后就从没走过。
“他这时通常进屋了,”他说,“我得把他的托盘准备好。真是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圣人坐在一棵圣树下,盘着腿,双手放在膝盖上。他闭着眼,集中注意力思考着无限。为了显示他对世俗物品的鄙夷,他身上什么都没穿,只缠着一根腰带。
他的面前放着一只木碗。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便睁开了一只眼。几英尺开外隐隐有个人影席地而坐。随后,他确信这个身影应该属于……那个人。他也不太记得外表细节,但那个人一定有这么一副样子。他大概就是……这么高,有点儿……肯定是……
你好。
“你好,我的儿子?”他皱了皱眉,“你是男性吧?”他接着说道。
你有不少发现了。但是我也擅长发现。
“这是何意?”
别人告诉我你无所不知。
圣人睁开了另一只眼睛。
“存在的秘密就是藐视一切世俗的羁绊,规避对物质的妄想,寻求与无限合二为一,”他说,“你这个小偷,把你的手从我的行乞碗中拿开。”
他看到了祈求者的样子,这让他心中不快。
我见到过无限,陌生人说,并无惊人之处。
圣人环顾四周。
“别傻了,”他说,“你看不见无限,因为它是无限。”
我见过。
“好吧,那无限是什么样的?”
它是蓝色的。
圣人不安地动了动。这不是他计划之中谈话的方向。快速聊聊无限,然后话锋一偏,意味深长地聊到行乞碗,那才是谈话应该进展的方向。
“是黑色的。”他小声嘟囔道。
不,陌生人说,从外部看,夜空是黑色的。但那只是空间,无限,是蓝色的。
“我想你知道一只手拍起来是什么声音吧?”圣人不悦地说。
是的。是“坡”,另一只手发出的声音是“啊”。
“哈哈,这你可错了!”圣人说道,心中顿觉扳回一局。他挥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看,是没有声音的吧?”
那不是拍手,那只是挥手。
“这是拍手。我只是没用两只手罢了。那么,是什么样的蓝色呢?”
你只是挥了挥手。我可不觉得这多有哲理性。是鸭蛋青色的。
圣人往山下望去,有几个人正朝这里走来。他们头戴鲜花,拿着看似一碗米饭的东西。
或者可能是深绿色的。
“我的儿子,”圣人匆忙地说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我可不是一整天都有闲工夫。”
不,你有,你可以从我这里取。
“你想要什么?”
为什么事物必须是现在这个样子?
“嗯——”
你不知道,是吗?
“不够清楚。这整件事就该是个谜,不是吗?”
陌生人盯着圣人看了一会儿,圣人觉得自己的脑袋变成透明的了。
现在我想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人类是怎么遗忘的?
“遗忘什么?”
遗忘任何事情。一切。
“这……呃……这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侍僧们已经弯过了山路,越来越近了。圣人匆匆地拿起了他的行乞碗。
“把这只碗当作你的记忆,”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挥了挥,“看,它只能装这么多东西,对吧?新的东西进来了,旧的东西就一定会溢出去……”
不。我记得所有的一切。是一切。各种各样的门把手。阳光在头发间跃动。笑声。足迹。每一个细节。一切都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明天一样。所有的一切,你明白吗?
圣人挠了挠他闪亮的秃脑门。
“通常来说,”他说,“遗忘的方法包括加入克拉奇的域外军团,饮用某条神奇河流中的水,不过没人知道那河在哪儿,还有大量饮酒。”
啊,是的。
“但是酒精会败坏身体,毒害灵魂。”
这听起来倒是不错。
“师父?”
圣人气恼地环顾四周。侍僧们已经到了。
“等一会儿,我正在……”
陌生人已经走了。
“哦,师父,我们走了好长的路过来的。”一个侍僧说。
“先别说话,好吗?”
圣人伸出一只手,竖起手掌,在空中挥动了几下。他轻声嘟囔着。
侍僧们面面相觑,这是他们意料之外的。最后,他们中的头儿鼓起了勇气。
“师父——”
圣人转过身,一巴掌拍到他的脸上。这次的的确确发出了“啪”的声响。
“哈,我明白了!”他说,“现在,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猛地停住了,脑子里闪过了刚才听到的话。
“他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人类是什么?”
死神若有所思地走过小山,来到了一匹大白马的身边,马儿正在安静地欣赏着美景。
他说:去吧。
马儿留心地看着他。它比大多数的马儿聪明得多,当然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它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有些不妥。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死神说。
于是,他出发了。
安卡-摩波没有下雨。这对于小恶魔来说是个大大的意外。同样令他意外的是,钱没得有多快。迄今为止,他已经弄丢了三块二十七分。
之所以会丢是因为他在演奏的时候,把这些钱都放在面前的碗里,就像猎人要抓到鸭子总要先撒点儿诱饵。但当他再次低头去看时,钱已经不见了。
人们来到安卡-摩波是要寻求财富的。糟糕的是,其他人也是。
而且这里的人好像不需要游吟诗人,即便是在拉蒙多斯盛大的音乐诗歌节上获过槲寄生大奖,还拿着百年老竖琴的人也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