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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证明了除她以外的人普遍愚蠢而已,苏珊想。因为尽管她是学校里当之无愧的最佳球手之一,她却从来不曾入选校队。甚至那些个胖姑娘都在她之前入选了。简直是愚蠢到令人发指。她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曾经向其他姑娘解释过,自己有多优秀,并且展示了她的球技,指出她们不选自己有多么愚蠢。但令人气愤的是,这从来都不起作用。
今天下午,苏珊没有去打球,而是外出正儿八经散步去了。只要姑娘们结伴出行,正经散步是校方可接受的替代运动。通常她们会到城里去,在三朵玫瑰巷一家气味欠佳的店里买些不新鲜的鱼和薯条。巴茨老师认为油炸食品不健康,因此大家会抓住一切机会从校外买。
女孩儿们必须三人或以上结伴同行。危险,在巴茨老师想来,不会发生在超过两人以上的团体身上。
在任何情况下,这确实都不可能发生在任何包含翡翠公主和格洛丽亚·托格思之女这两人的团体中。
学校的股东对于收了个巨怪略感头疼,可是翡翠的父亲是一整座山的国王,而且学生名册上有皇室总是不赖的。此外,巴茨老师还对德尔克洛斯老师说过:“当巨怪们表达想成为真正的人的意愿时,我们有义务鼓励他们。国王本人也确实魅力十足,一再向我保证,他早不记得上次吃人是在什么时候了。”翡翠眼神不好,因此她需要尽量避免光照,也不用在手工课上织锁子甲。
格洛丽亚不用上体育课则是因为她常常气势汹汹地挥舞着她的斧子。巴茨老师曾经暗示过她,说斧子可不是淑女该把玩的武器,就算是矮人也不适合。但是格洛丽亚说,恰恰相反,这把斧子是她祖母传给她的。这把斧子她祖母用了一辈子,就算一整周都不使用,每周六也要拿出来磨一磨。最后大概是格洛丽亚拿斧子的样子让巴茨老师败下阵来。为了表示诚意,格洛丽亚摘掉了她的铁头盔,同时,虽然没有刮掉她的胡子——学校里并没有规定说女孩子不能留一英尺[16]长的胡子——但至少愿意把胡子编成小辫儿,并在上面系上带着校标颜色的蝴蝶结。
奇怪的是,跟她们俩在一起,苏珊倒是觉得挺自在的。这倒是赢得了巴茨老师谨慎的赞美。成为她俩的闺密,她可真是不错呢,她说。苏珊很惊讶。她从前从没有想过有人会说出闺密这个词。
她们仨沿着运动场旁边的山毛榉树一路走着。
“我不懂体育。”格洛丽亚一边看着在足球场上争先恐后跑动的那些喘着粗气的年轻姑娘,一边说道。
“有种巨怪的运动,”翡翠说,“名字叫‘阿格鲁哈’。”
“怎么玩的?”苏珊说。
“呃……你拧下一个人的人头,然后穿上用黑曜石特制的靴子来踢它,直到你进了球或是人头裂了就算赢。当然,现在这种比赛已经没人玩了。”她快速地补了一句。
“我可真没想到。”苏珊说。
“现在没人知道这种靴子该怎么做了吧,我想。”格洛丽亚说。
“我想如果现在有人还玩这个游戏,像是钢铁莉丽这样的家伙就会在边界线上上蹿下跳,叫着‘快抢人头,你们这群女里女气的家伙’吧。”翡翠说。
她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
“我想,”格洛丽亚谨慎地说,“她大概不会这样吧。”
“我说,你们俩最近有没有注意到一些……古怪的事情,有没有?”苏珊说。
“什么古怪的事?”格洛丽亚说。
“呃,比如说……老鼠……”
“我从没在这学校里见过老鼠,”格洛丽亚说,“我可认真看过。”
“我是指……奇怪的老鼠。”苏珊说。
她们来到了马厩旁。这里通常住着两匹马儿,它们拉学校教练,同时,在开学期间,也有几位姑娘与自家马儿难分难舍,将它们寄养在此处。
世界上有一种姑娘,你就算拿刀指着她,她也不会去打扫房间,但会争着抢着到马厩里清理马粪。这股爱的魔力在苏珊身上毫不起效。她倒也不讨厌马儿,但就是不能理解什么上嚼子、系缰绳和打理距毛之类的事儿。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事儿非要用“手”这个计量单位来算,明明干这活儿最好是留上个几英寸[17]的距离才明智。看过了那些穿马裤的姑娘在马厩里里外外忙活之后,她确定这是因为她们不明白世界上还有些复杂的工具可用,比如尺子。她不但这么想过,也这么说过。
“好吧,”苏珊说,“那么渡鸦呢?”
什么东西被风吹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站在院子中央的那匹白马似乎添加上了糟糕的特效。它周身明亮。它在发光。它看起来就像是苍白黯淡的世界中唯一真实存在的物体。
跟那些平常生活在单间马厩里的圆圆胖胖的小马相比,它仿佛是个巨人。
好几个穿着马裤的姑娘在他身边忙得团团转。苏珊认出了狐狸卡珊德拉和莎拉·感恩小姐。她们都喜欢能发出“嘶嘶”声的四腿动物,讨厌除了这种动物之外的任何东西。她们似乎都有用牙看世界的本事,还都很擅长将简单的“哦”发成至少有四个元音的单词。在这几点上,这两人如出一辙。
白马温柔地对着苏珊“嘶嘶”叫,并且开始用鼻子蹭她的手。
你是冰冰,她想,我认识你。我骑过你。你是……我的,我想。
“我说,”莎拉小姐说,“这是谁的马?”
苏珊环顾四周。
“什么?我的吗?”她说,“是的。是我的……我想。”
“哦呃呜哇,它就住在布拉尼旁边的单间马厩里。我不知道噢噢噢你在这儿也有马。你知道噢噢噢,这得得到巴茨老师的许可。”
“它是个礼物,”苏珊说,“是……什么人送我的……?”
回忆的河马搅动了思绪的泥潭。她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她有许多年都没想到过自己的祖父了。直到昨夜。
我记得马厩,她想。那马厩大得看不到四周的墙。我曾经骑过你。有人抱着我,所以我不会摔下来。但你是不会从这匹马上摔下来的。如果它不想让你摔,你就不会摔。
“哦呃呜哇。我都不知道你骑过马。”
“我……曾经骑过。”
“你也知道噢噢噢,这需要额外付费,养马的话。”莎拉小姐说。
苏珊一言不发。她很怀疑这些钱已经交过了。
“你也没有马具什么的哦呃呜哇。”莎拉小姐说。
苏珊走了过去。
“我不需要马具。”她说。
“哦呃呜哇,无鞍骑乘,”莎拉小姐说,“那你要抓着马耳朵控制方向吗?”
狐狸卡珊德拉说:“可能是买不起吧,乡下地方来的。让那个小矮人别盯着我的小马看了。她一直在盯着看。”
“我只是看看而已。”格洛丽亚说。
“你还……流口水了。”卡珊德拉说。
鹅卵石路面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苏珊翻身上马了。
她俯视着这几个一脸惊讶的姑娘,又向远处的围场望去。
地上设置有几个比赛的障碍物,就是把竿子插在桶里竖好。
不用费吹灰之力,马儿一路慢跑,拐进了围场,然后朝着最高的那个障碍物跑去。随后猛一鼓劲,又是一阵加速,从障碍物上方一跃而过……
冰冰转身停住,马蹄腾跃不止。
女孩儿们都在静静地看着,四个人全都一脸惊异。
“它是怎么做到的?”翡翠说。
“怎么了?”苏珊说,“难道你们都没见过马儿起跳吗?”
“见过。可奇怪的是……”格洛丽亚故意用缓慢的声调说,就像是生怕宇宙会因此毁灭殆尽似的,“正常情况下……它们都回到地面了。”
苏珊抬眼望去。
马儿还停留在空中。
需要下达什么样的指令才能让马儿重回地面呢?迄今为止,女子马术联谊会也没要求学过这种指令啊。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马儿又向前小跑,落下地来。有那么片刻,它的蹄子仿佛下落到地面以下的地方,就仿佛地面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只是雾一般的。之后,冰冰仿佛才确定了地面的高度,稳稳地踩在上面。
莎拉小姐是第一个回过神来开口说话的。
“我们得告诉巴茨老师有关你的事哦呃呜哇。”她说道。
一阵陌生的惊恐袭来,几乎让苏珊不知所措了,但是她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小心眼儿,把苏珊一下子扇醒过来,找回了理智。
“哦,是吗?”她说,“你打算告诉她什么?”
“你让马儿跳得高高的,然后……”女孩儿停住了,突然想明白她下面要说的话。
“没错,”苏珊说,“我觉得看到马在空中飘是挺傻的吧,不是吗?”
她溜下马背,冲这几个围观者灿烂一笑。
“不管怎么样,这是违反校规的。”莎拉小姐小声嘟囔着。
苏珊牵着白马回到了马棚里,给它彻底梳洗了一番,关到一间备用的单间马厩了。
干草堆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苏珊觉得她好像瞥见了象牙色的骨头。
“这些可恶的老鼠,”卡珊德拉一边挣扎着回到现实,一边说,“我听说巴茨老师要让园丁在这儿放耗子药。”
“丢人。”格洛丽亚说。
莎拉小姐似乎心中有些愤愤不平。
“你看,那匹马并没有真的停留在半空,对吧?”她问道,“马儿没这个本事!”
“腾空时间,”格洛丽亚说,“就是这样。腾空时间而已,就像打篮球时一样[18]。就是这么回事。”
“是的。”
“就是这样。”
“对。”
人类的头脑有强大的自愈力,巨怪和矮人的脑子也一样。苏珊一脸震惊地看着她们。她们都目睹了马儿停在半空,而现在她们都小心地把这段记忆推到记忆库的某个地方,然后把插在锁上的钥匙给折断了。
“只是出于好奇,”她一边盯着干草堆,一边说,“我想你们应该没人知道这城里哪儿有巫师吧?”
“我给大家找到了玩儿的地方!”戈罗德说。
“辣儿?”莱斯说。
戈罗德告诉了他们。
“破鼓?”莱斯说,“他们会扔斧子!”
“我们在那儿很安全。行会的人不会去那儿。”戈罗德说。
“嗯,志啊,他们在辣儿会损兵折将的。”
“我们能赚到五块!”戈罗德说。
巨怪犹豫了。
“我确实需要五块。”巨怪让步了。
“五块的三分之一。”戈罗德说。
莱斯皱起了眉。
“那志比五块多还志比五块少呢?”他说。
“看,这会增加我们的曝光率。”戈罗德说。
“我不想在破鼓辣里增加什么曝光率。”莱斯说,“在破鼓里,我最怕的就是引人注意。在辣儿,我恨不得躲起来。”
“我们只需要演奏点儿什么就行了,”戈罗德说,“什么都行。那里的新房东可喜欢酒吧里的那些娱乐项目了。”
“我原以为他们有个独臂强盗。”
“是有这么个人,但是已经被抓起来了。”
在奎尔姆有个花时钟,是个著名的旅游景点。
这花时钟可跟他们想的不一样。
整个多重宇宙中到处都是那些没有想象力的市政官员制作的花时钟,其实就是把巨大的钟表装置埋在城市花圃下面,钟面和数字用花坛植物来装饰制作罢了[19]。
但是奎尔姆的花时钟就是一个单纯的圆形花圃,里面种着二十四种不同的花,这些花儿是按照它们花瓣开放和闭合的周期精心挑选的……
苏珊跑过去的时候,紫色田旋花在开放,爱之晕眩在闭合。这意味着现在大概是十点半了。
街上空无一人。奎尔姆不是个崇尚夜生活的城市。来奎尔姆寻开心的人们已经去了别处。奎尔姆是个十分体面的地方,在这儿就算是狗要上厕所都要先得到批准。
至少,街上几乎空无一人。苏珊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她,速度很快,脚步轻盈,在鹅卵石路面上迅速地来来回回、躲躲闪闪,只能让你怀疑有个身形在那里。
当苏珊走到三朵玫瑰巷时,她放慢了脚步。
在三朵玫瑰巷靠近那间鱼店的什么地方,格洛丽亚之前说过的。人们可不鼓励小姑娘们知道什么巫师的事。那种人不包括在巴茨老师的小宇宙中。
小巷子在黑暗中显得十分陌生。小巷的一端点着一根插在支架里的火把,这让阴影显得更加黝黑了。
昏暗中,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个梯子靠在墙上,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准备顺着梯子往上爬。她看着有点儿眼熟。苏珊走过去,她正四处张望,看到苏珊,她显得很高兴。
“嘿,”她说,“有零钱能换开一块钱吗,小姐?”
“什么?”
“我给你一块五。那半块就算是利息了。或者钢镚儿也行,什么都行,真的。”
“嗯,抱歉。我一周的零用钱也只有五十分。”
“啊,哦,好的,那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