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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厅里的一扇扇门之间仿佛间隔很远,但你换个角度看,它们的间隔又很近。

  苏珊试着走向离她最近的那扇门,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之后就放弃了。最后,她靠着看准目标后闭上眼睛的方法,终于成功走到门边。

  这扇门有时候是正常大小的,同时,又是巨大的。门框上有非常华丽的装饰,都是骷髅和白骨纹样的。

  她把门推开了。

  这个房间大得能容得下一个小城市。

  中间区域铺着一小块地毯,大小不超过一公顷。苏珊花了好几分钟时间才走到地毯的边儿上。

  大房间里还有一个小房间。一张看起来又大又笨重的桌子放在高台上。桌子后面有一张皮质转椅。还有一个巨大的碟形世界模型,放在一个驮着四只大象的龟背装饰物上。还有几个书架,上面的大部头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就好像这里的主人忙着看这些书,连个整理清楚的时间都没有。甚至还有一扇窗户,悬挂在离地几英尺的半空中。

  但是那里没有墙。地板的边缘与大房间的墙面之间除了地板什么都没有,甚至“地板”也并不是一个确切的词。它看起来既不像石头也肯定不是木头。苏珊走在上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它就是个平面,纯几何意义上的平面。

  地毯上有骷髅和白骨的图案。

  地毯也是黑色的,什么都是黑色的,或者是灰的。处处还都显露出一点儿深紫色或是深蓝色的调子。

  从远处往大房间,或者说是超级大房间的围墙望去,好像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投射出了形态复杂的阴影,可是太远了看不清楚。

  苏珊走上了高台。

  她周围的什么东西好像有点儿奇怪。当然了,她周围的一切都很奇怪,但这种巨大的奇怪之处性质是很简单的。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有一处古怪之处是人类介怀的。那就是每样东西都不太对,好像是由一个根本不明白这是何物、有何用的人造出来的。

  这张超大的桌子上有一个记事簿,可不是放在上面的,而是本身就是桌子的一部分,是牢牢焊在桌面上的。那些抽屉不过是木头的突起之处,根本就打不开。制造这张书桌的人见过书桌,可他根本不明白书桌是做什么用的。

  甚至上面还有些桌饰。就是一小块铅板,一端垂下一根线,线上绑着一颗闪闪的金属小圆球。如果你拿起小圆球,它就会荡下去,嘭地撞到铅板上。就这么一下而已。

  苏珊没想着往转椅上坐。皮质坐垫上有个深深的凹陷。有人曾在这里坐过很长的时间。

  她环视了那些书的书脊,都是用一种她不懂的语言写的。

  她徒步走回到那扇遥远的门,返回了大厅,又试着走向另一扇门。一个疑虑渐渐在她脑海中形成。

  这扇门通向另一个硕大的房间,但这间房间里全是架子,天花板与地面间相隔遥远,上面还飘着云。每个架子上都摆满了沙漏。

  从过去流向未来的沙砾让整个房间都充盈着一种类似海浪的声音,一种由数十亿个微小的声音构成的声响。

  苏珊漫步在架子间,好像置身于闹市。

  她的目光被旁边一个架子上的响动吸引住了。在大多数的沙漏中,不断下落的沙砾汇成一条纯银线,可这一个,就在她看的时候,银线消失了。最后一颗沙砾掉入瓶底。

  沙漏“砰”的一声消失不见了。

  片刻之后,另一个沙漏又“乒”的一声出现在原来的位置。在她的眼前,沙砾又开始下落……

  此时她发觉这个过程在这个房间里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旧的沙漏消失,新的沙漏取而代之。

  她也见过这个。

  她伸出手拿起一只沙漏,若有所思地咬着唇,并把它上下翻转了过来……

  吱吱!

  转过身去。鼠之死神就站在她后面的架子上,抬起食指告诫她。

  “好吧。”苏珊一边说,一边把沙漏放回了原位。

  吱吱。

  “不,我还没看完呢。”

  苏珊向门边走去,老鼠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

  第三间房间是……

  ……浴室。

  苏珊犹豫了。你预料到这地方有沙漏,预料到那些骷髅和骨头的图样,但是你万万想不到这里有个巨大无比的白色陶瓷浴缸,坐落在凸起的高台上,就如同宝座一般,上面还装着巨大的黄铜水龙头——挂着塞链的东西上有一行褪了色的蓝色小字:C. H. 盥洗室&儿子,摩利摩格街,安卡-摩波。

  你不会预料到这里还有橡皮鸭,黄色的。

  不会预料到有香皂,像骨头一般白得恰到好处,但看起来还是全新的。它旁边还放着一块橘色香皂,这块一定是用过的——比一块银币大不了多少,闻起来就像是学校里用的那些脏兮兮的肥皂。

  这浴缸虽大,却很有烟火气。排水孔的周围是一圈棕色的裂纹,水龙头滴水的地方形成了一块污渍。但是,似乎其他的一切都是那个不明白书桌为何物的人造出来的,他似乎也不明白洗澡为何物。

  他们造出的毛巾架大得够整个体操队做训练用,上面放的黑色毛巾也是焊上去的,而且质地非常坚硬。确实在使用这间浴室的人应该是用那条蓝白相间的毛巾擦身子的,那是一条破破烂烂的毛巾,上面还写着几个首字母:Y.M.R-C-G-B-S A, A-M.。

  这里的厕所是C. H. 盥洗室陶瓷艺术的另一经典范例,水箱上装饰着蓝色和绿色花朵样的带状浮雕。与浴缸和香皂一样,这又一次表明了这间房间最早是某个人建的……之后又来了另外一个人增加了些小细节。第一个人略懂管道系统,另一个人是真的明白毛巾应当是柔软可吸水的,香皂是可以搓出泡泡的。

  这些你在亲眼所见之前都不会预想得到。亲眼所见之后,又会觉得似曾相识。

  那条没毛的毛巾从架子上掉了下来,顺着地面一路跳跃,掀开之后,鼠之死神露了出来。

  吱吱?

  “哦,好吧,”苏珊说,“你现在想让我去哪里呢?”

  老鼠一路小跑到了敞开的门边,吱溜一下跑进了大厅。

  苏珊跟着他走到了另一扇门前,她转动了门把手。

  她眼前看到的是另一个大房间套着小房间。黑暗中能看到一块瓷砖大小的地方亮着灯,远远地好像能看到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个橱柜——

  ——还有一个人。一个人缩成一团坐在餐桌边上。当苏珊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时,她听到了盘子里刀叉的切割声。

  一个老男人正在吃晚餐,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在吃的时候,他还满嘴食物地自言自语,这可不是什么好的餐桌礼仪。

  “这不是我的错!(唾沫四溅)我一开始就反对了,但,哦,不,他得离开(从桌上又拿出了一串香肠),就这么卷进去了,我告诉过他,卷进去了就不能好像没卷进去一样(用叉子戳起一个看不清是什么的油炸物)。哦,不,这不是他的风格(唾沫四溅,把叉子猛戳向空中)。一旦你像这样卷了进去,你打算怎么脱身呢?告诉我(用鸡蛋和番茄酱做起简易的三明治),但,哦,不……”

  苏珊沿着地毯的边缘走,那个男人没有注意到她。

  鼠之死神顺着桌腿爬了上去,停在一片油炸面包上。

  “哦,是你啊。”

  吱吱。

  老男人四下张望。

  “在哪儿?在哪儿?”

  苏珊迈步走到地毯上。老男人猛地站了起来,连椅子都翻倒在地。

  “你谁啊?”

  “你能不用那片味道刺鼻的培根指着我吗?”

  “我在问你问题,年轻的女士!”

  “我是苏珊。”这么说似乎还不够,“斯托-赫里特女公爵。”她又补了一句。

  男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更加沟壑纵横了,他在努力理解苏珊的话。之后转身走开,并将两只手臂高举到空中。

  “哦,是的!”他向着整个房间放声大叫,“真是大错特错,大错特错!”

  他向鼠之死神挥手一指,老鼠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

  “你这个骗人的东西!哦,是的!事情不妙啊!”

  吱吱?

  颤动的手指忽然停住了。男人转过身去。

  “你是怎么穿过那面墙的?”

  “什么?”苏珊一边后退,一边说,“我不知道那儿有面墙。”

  “那你管这个叫什么,克拉奇的雾吗?”男人用力地拍打着空气。

  记忆的河马在打滚……

  “……阿尔伯特……”苏珊说,“对吗?”

  阿尔伯特向着自己的前额猛击了一掌。

  “越来越糟糕了!你究竟告诉了她什么?”

  “他除了‘吱吱’以外什么都没告诉我,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苏珊说,“可是……你看,那儿并没有墙,那儿只有……”

  阿尔伯特猛地打开了一个抽屉。

  “你仔细看着,”他厉声说,“这是锤子,对吧?钉子,对吧?看着。”

  他用锤子把钉子钉在了那片瓷砖区边缘离地约五英尺的地方。钉子挂住了。

  “墙。”阿尔伯特说。

  苏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钉子。黏黏的感觉,有点儿像是静电反应。

  “嗯,对我而言这并不像墙。”她鼓起勇气说。

  吱吱。

  阿尔伯特把锤子扔在桌子上。

  苏珊发现他一点儿也不矮。他个子很高,但是走路时总是一副弯腰屈膝的样子,那副姿态通常让人联想起伊戈那样的实验室助手[21]。

  “我认输,”他一边又向苏珊摇了摇手指,一边说,“我告诉过他这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就开始瞎干,然后弄来个毛头小姑娘——你去哪儿了?”

  苏珊走向桌子的同时,阿尔伯特高高挥舞着双手想找到她。

  桌上有个干酪盘,还有个鼻烟盒,还有一串香肠。一点儿新鲜蔬菜都没有。巴茨老师大力倡导少吃油炸食品,多吃蔬菜。她管这个叫日常健康。缺了日常健康,那麻烦可是一大堆。阿尔伯特在厨房里快步走来走去,双手不断在空气中抓来抓去,看起来就像这些麻烦本身。

  苏珊坐在椅子上,他跳着舞步经过苏珊身边。

  阿尔伯特停了下来,手遮住了一只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转过身。那只看得见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急切地想找到焦点。

  他眯缝着眼看向椅子,全神贯注地看着,眼睛都有泪水了。

  “很好,”他平静地说,“行了。你在这儿。老鼠和马带你来的。这两个蠢东西。他们居然认为这样做是对的。”

  “做什么是对的?”苏珊说,“我才不是……你说的那个词儿。”

  阿尔伯特盯着她看。

  “主人也做得到,”他最后说道,“我想你也早就发现你也做得到。只要你愿意,别人就看不到你,对吗?”

  吱吱。鼠之死神说。

  “什么?”阿尔伯特说。

  吱吱。

  “他让我告诉你,”阿尔伯特懒洋洋地说,“毛头小姑娘是指个子小的姑娘。他觉得你可能误解了。”

  苏珊在椅子上弓起身来。

  阿尔伯特拉过另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你多大了?”

  “十六岁。”

  “哦,天,”阿尔伯特转了转眼珠说,“你十六岁多久了?”

  “自打过完十五岁以后。你傻吗?”

  “天哪,天哪,时间过得真快啊,”阿尔伯特说,“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在这儿吗?”

  “不知道,但……”苏珊犹豫了,“但这应该跟……一些事情有关,比如……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遇到过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而且我知道我曾经来过这里……还有那些骷髅和白骨图案……”

  阿尔伯特瘦高的、鹰隼一般的身形赫然耸立在苏珊面前。“你想来杯可可吗?”他说。

  这里的可可跟学校里的大不相同,学校那个就像棕色的热水。

  阿尔伯特的可可上面还漂着脂肪。你要是一下把马克杯倒过去,里面的东西恐怕也得过一小会儿才会洒出来。

  “你的爸爸妈妈,”阿尔伯特说,此时的苏珊正喝出了一脸巧克力胡子,跟她的年龄一点儿都不相称,“他们跟你解释过什么吗?”

  “德尔克洛斯老师在生物课上讲过,”苏珊说,“她说得不对。”她又补了一句。

  “我是说你祖父的事情。”阿尔伯特说。

  “我记得许多事,”苏珊说,“当我看到的时候就能想起来了。比如浴室,比如你。”

  “你的爸爸妈妈认为你最好不要记得这些,”阿尔伯特说,“哈哈!这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他们担心会发生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你还是遗传了。”

  “哦,遗传这个事儿我也知道,”苏珊说,“就是小白鼠啊,豆子之类的东西。[22]”

  阿尔伯特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好吧,我婉转一点儿说。”他说。

  苏珊礼貌地看了他一眼。

  “你的祖父是死神,”阿尔伯特说,“你知道吗?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骨架子?你是骑着他的马到这儿来的,这里是他的家。只是他……不在。去思考一些事儿了,或者说是一件事儿。我认为,现在你已经身处其中了。这是根深蒂固的。你已经长大了。那儿有一个洞,而那个洞认为你是最合适的形状。我跟你一样,讨厌那个洞。”

  “死神,”苏珊平淡地说,“好吧,我不能说我从没有过一丝的怀疑,就像是圣猪老爹、睡魔和牙仙之类的吗?”

  “是的。”

  吱吱。

  “你希望我相信,是吗?”苏珊全力表现出极大的不屑,说道。

  阿尔伯特回瞪了她一眼,像是在早些年前他也曾是如此不屑的人一般。

  “你信不信我可一点儿也不在乎,女士。”他说。

  “你说的是认真的吗,那个拿着镰刀的大个子什么的?”

  “是的。”

  “你听好,阿尔伯特,”苏珊用一种给幼齿儿童讲解的口吻说道,“即便世界上有一个这样的‘死神’,说真的,给一种简单的自然规律赋予人的属性本来就够荒唐的了,就算是有死神,也不可能有什么人能从他那儿遗传到任何东西。我了解什么叫遗传,就是什么长红头发之类的。你得从其他人身上得到那种属性,而不可能从……神话、传说上得到。嗯。”

  鼠之死神被干酪盘深深吸引,此刻,他正用他的小镰刀从上面砍下一块奶酪。阿尔伯特放松了坐姿。

  “我还记得你被带到这儿来的时候,”他说,“他一直在问问题。你知道,他这个人充满了好奇心。他喜欢小孩子。其实见过很多孩子,就是……不认识他们,如果你听得懂我的意思的话。你的爸爸妈妈不想让你过来,但是最后他们让步了,为了让你的祖父安静下来,他们把你带到这儿来喝茶。他们不想让你过来是因为觉得会吓着你,你会止不住地尖叫。但是……你没有尖叫。你笑了。这可把你爸给吓死了,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后来每当你祖父开口,他们就带你过来,可他们担心某些事情可能发生,被吓坏了,之后你爸爸就坚决拒绝,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大概是唯一一个敢跟我的主人叫板的人吧,你爸爸。你那个时候大概是四岁,我想。”

  苏珊若有所思地抬手摸了摸脸颊上那几条淡淡的红线。

  “主人说他们是按照现代教育来养育你的,”阿尔伯特冷笑着说,“逻辑。觉得旧的东西都是愚蠢的。我不知道……我想他们一定不想让你接触……这样的想法吧……”

  “我骑过那匹马,”苏珊没有在听阿尔伯特说的话,“我在那间浴室里洗过澡。”

  “弄得香皂到处都是,”阿尔伯特说,他的脸扭曲了,露出了个类似微笑的表情,“我在这儿都能听到主人的笑声。他还给你做了个秋千。试着做的。没有使用魔法什么的,完全是靠他的双手完成的。”

  苏珊在一旁坐着,任凭记忆在她的脑中一点点苏醒,打着哈欠,伸展开来。

  “我现在想起浴室的事儿了,”她说,“我全回想起来了。”

  “不,它从未消失过,只是被遮盖起来了。”

  “他对水管一窍不通。那个‘Y.M.R-C-I-G-B-S A, A-M.’是什么意思?”

  “年轻男士的灵液之神贝尔山哈洛什的面目新狂热信徒协会,安卡-摩波,[23]”阿尔伯特说,“那是我去买香皂之类东西的时候待的地方。”

  “可是你也……不年轻啊。”苏珊忍不住说。

  “没有人怀疑过这一点。”他厉声说道。苏珊想这其实很可能是真的。虽然阿尔伯特的整个身形如指节一般弯曲,身上却有一种精气神。

  “他什么都能做得到,”她半自言自语地说,“但是有些东西他并不明白,比如水管。”

  “对。于是我们不得不从安卡-摩波找了一个水管工,哈,他说从下周四开始,他就能凑出一周时间来修。这种事你不必向主人提起,”阿尔伯特说,“我从没见过哪个浑蛋活儿干得那么快的。然后主人就抹去了他的记忆。他可以让所有人忘记,除了——”阿尔伯特停了下来,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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