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是的,”下士松了一口气说,“你叫什么名字,士兵?”
呃……
“其实,你也不用说,这就是那个……那个……”
克拉奇域外军团?
“……这里就是这样的。人们加入……加入……,就是你脑子里想的,你懂的,当他们不能……发生的事情……”
忘记?
“是的。我是……”男人又是一脸茫然,“稍等一下,好吗?”
他低头看着他的袖子。“下士……”他说,他迟疑了,看似一脸愁容。
突然他灵光一闪,拉起了他的背心领子,歪着脖子斜着眼,十分吃力地看着后衣领上露出的标签。
“下士……中号?这听起来对吗?”
我想不对吧。
“下士……仅手洗?”
也不太对。
“下士……纯棉?”
有可能吧。
“好的,那么,欢迎加入……呃……”
克拉奇域外军团。
“好的,报酬就是每周三块,以及可以食用这里所有的沙子。我希望你喜欢沙子。”
我发现你记得住沙子。
“相信我,你永远忘不掉沙子。”下士愤愤地说。
我不会的。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陌生人沉默了。
“这个不重要,”纯棉下士说,“在……”
克拉奇域外军团?
“……是的……,我们会给你取个新名字,你将从头开始。”
他向另一个人招手示意。
“士兵……”
“士兵……呃……啊……呃……十五码,长官。”
“好的。把……这个人带走,给他一件……”他焦躁地打着响指,“……你懂的,那种东西……衣服,每个人都穿着……沙色的……”
制服?
下士眨了眨眼。因为某种不可言表的理由,“骨头”这个词一直往他那堆正在融化、正在流动的混乱思绪里钻。
“好的,”他说,“呃,这是一次长达二十年的旅程,士兵。我希望你够爷们儿能应付。”
我已经喜欢上这里了。死神说。
“我想现在我去那些特许烟酒店是合法的吧?”苏珊说。安卡-摩波又一次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吱吱。
这座城市又在她们身下移动着。那儿有更宽广的街道和广场,她都认得出那一个个的人影。哈,她想……如果他们知道我在这上面就好了!而且,不论怎样,她不禁产生了优越感。所有那下面的人都得考虑那些,嗯,底层的事情,那些世俗的事情。她就好像在俯视小蚂蚁一般。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她更了解这个世界,而很显然大多数人只用他们的眼睛看世界,而他们的脑子只是在认真地“炖煮”着。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这从某个方面带来了巨大的安慰感,这种感觉就像一件大衣一般包裹着她。
冰冰降落在了一个油腻腻的码头上。码头的一侧,小河水亲吻着木桩。苏珊下了马,卸下镰刀,走进了破鼓,里面吵吵嚷嚷的。鼓里的主顾们希望在他们显示出攻击性的时候表现得更民主一些。他们希望看到人人都有所得。所以,尽管观众一致认为这三个人是糟糕的音乐家,也就是他们合理的攻击目标,但是要么是由于许多导弹的准头有问题,打到了无辜群众,要么就是有人一整天没打架,技痒了,要么就是想往门边跑的,人群中爆发了各式各样的战斗。苏珊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小恶魔·伊·塞林。他就在舞台前方,挂着一脸的惊恐。他身后是一个巨怪,还有一个试着往巨怪身后躲的矮人。
她瞥了一眼沙漏,就剩下最后几秒钟了……
他真的很有魅力,长着黑色的卷曲头发,看起来有点儿像精灵。
并且十分熟悉。
她之前对沃尔夫感到抱歉,但至少他是死在战场上。小恶魔是在舞台上。你绝不会想到你会在舞台上死去。
我手握着镰刀和沙漏站在这里,等待着一个人死去。他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而我却不能施以援手。这太愚蠢了。我敢肯定我见过他……曾经……
实际上并没有人打算在破鼓里杀死音乐家。斧子扔来扔去,弓弩射来射去,一切都呈现出搞笑和随性的样子。并没有人在瞄准,尽管他们有能力这么做。看着人们躲来躲去倒是乐趣无穷。
一个身材高大的红胡子男人冲莱斯咧嘴一笑,从弹袋里掏出了一把小斧子。拿斧子扔巨怪没有任何问题。这些斧子会弹回来的。
苏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斧子弹回来了,击中了小恶魔。谁都没有错,真的。海上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安卡-摩波一直都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持续不断地发生。
这个人并不是打算杀死他。这只是无心之失。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应该有人站出来做点儿什么。
她伸出手去抓住了斧柄。
吱吱。
“住口!”
嗡——啊——呜。
和弦充盈着整个喧闹的房间,小恶魔就像个掷铁饼者一样站着。
这声音听起来就像午夜时分,一根铁棒掉落在图书馆的地面上。
回声从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反弹回来。每个回声都拥有了自己的和声。
这是一场声音的大爆炸,就如同圣猪之夜的火箭升空爆炸一般,每一颗掉落下来的火花又再一次爆炸……
小恶魔的手指抚摸着琴弦,又弹出了三段和弦。那个扔斧子的人放下了手里的斧子。
这是那种音乐,它不仅成功逃亡了,跑的时候还顺便抢了银行。这是那种音乐,它卷起了袖子,解开了衣服上的第一颗纽扣,举起了帽子冲你咧嘴一笑,并偷走了银币。
这是那种音乐,没有打电话给大脑先生报备,就顺着骨盆一路往下来到了脚上。
巨怪捡起了他的锤子,茫然地看着他的石头,随后开始敲击出韵律。
矮人深吸一口气,从号角里吹出了深沉的、有节奏的声响。人们用他们的指节敲击着桌子边缘,打着节拍。大猩猩挂着一脸沉醉的笑容坐在那里,就好像它刚刚吃掉了一根大香蕉。
苏珊低头看着写着小恶魔·伊·塞林名字的沙漏。
上边的玻璃球体里已经没有沙子了,但却有一种蓝色的东西在闪烁。
她感觉到背上有些像小回形针一样的爪子在往上爬着,最后在她肩上找到了支点。
鼠之死神低头看着沙漏。
吱吱。他平静地说。
苏珊还是不太懂老鼠,但当她听到的时候,她想她知道这是在说“啊——哦”。小恶魔的手指在琴弦上轻快地舞动着,但是琴上发出的声音与竖琴、鲁特琴都截然不同。吉他尖声叫喊着,就像一个刚刚发现自己站错了边的天使。琴弦上火花闪耀。
小恶魔闭上了眼睛,把吉他紧紧搂到了胸前,就像一位手持长矛的士兵一样,把它横亘于胸前。很难知道究竟是谁在弹着什么。
只有音乐仍旧在倾泻。
图书管理员全身上下的毛发根根直立。毛发的末梢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它令你想踢倒围墙,踏着火焰直升天际。它令你想拉掉所有的开关,扔掉所有的杠杆,把手指伸到宇宙的通电插座里去,去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它令你想把房间的墙都漆成黑色的,并在上面贴满海报。
现在图书管理员身上的一块块肌肉都随着节拍在抽动,音乐注入了他的全身。
在角落中,有一小群巫师在集会。他们张着大嘴观看着整场演出。
节拍还在继续大步流星地走着,打着响指,噘着嘴,在人们的心头噼啪爆裂着。
活生生的音乐。里面有石头的音乐,摇滚乐,一发而不可收……[26]
终于自由了!它在人们的头上来回跳跃,噼噼啪啪响着钻进他们的耳朵里,直冲后脑而去。有些人的后脑比他人的更为敏感……就更接近节拍……
一个小时过去了。
图书管理员敲击着指节,全身摇摆地穿过半夜蒙蒙的细雨,音乐在他的头脑中不断爆炸。
他跳到了幽冥大学的草坪上,跑进了大会议厅,双手高举过头,拼命摆动以保持平衡。
他停下了脚步。
月光顺着一扇扇大大的窗户漏进了屋里,照亮了那个被校长称为“我们硕大之器物”的管风琴,尽管这个称呼令其他教职员工备感难堪。
一列列的风管布满了一整面墙,在黑暗中看起来像是一排排的柱子或是某些阴森的古代溶洞中的钟乳石。相比之下,演奏者坐的操作台就显得不太起眼了。台子上有三个巨大的键盘和数百个用来实现各种特殊音效的旋钮。
这个风琴不常用,除了偶尔的民政事务或是过巫师的“原谅我”[27]节的时候。
可是,此刻正在兴致勃勃地鼓动着风箱,并偶尔兴奋地喊“对——头”的图书管理员觉得这台管风琴能做的事儿其实多了去了。
一只完全成年的雄性猩猩也许看起来像是一大叠和蔼亲切的旧地毯,可他身上蕴藏的力量却足以让跟他同样重量的人吃掉一大堆小地毯。只有在控制杆热得手都握不住,边上贮气缸发出放屁和吹哨似的声音时,图书管理员才会停止鼓动风箱。
然后,他纵身一跃,坐到了风琴手的位置上。
整栋大厦都在巨大的气压下发出轻柔的嗡鸣声。
图书管理员十指交叠,用力按动指节发出“啪啪”的声响。这一幕倒是颇让人印象深刻,当你发觉猩猩的指节居然跟人一样多的时候。
他举起了双手。
他迟疑了。
他又放下了双手,然后拉出了人声音栓、上帝音栓和恶魔音栓。
风琴的哀叹更为急促了。
他举起了双手。
他迟疑了。
他又放下了双手,把剩下的所有音栓都拉了出来,包括十二个上面标着“?”的旋钮和两个两面贴着褪色标签的旋钮,标签上用几种语言警示着世人,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绝对不要去触碰这两个钮。
他举起了双手。
他也举起了双脚,把它们放在了一些更加危险的脚踏板上。
他闭上了双眼。
有片刻时间,他坐在那儿静静地沉思着,就像一位在“旋律号”星际飞船上的试飞员马上就要撕开信封的边缘。
他让那段如泣如诉的音乐回忆在脑中充盈,顺着他的双臂流淌而下,充满他的每一根手指。
他的双手落下了。
“我们干了什么?我们干了什么?”小恶魔说。光着脚丫子的兴奋感在他的脊椎上下来回窜着。
他们现在坐在酒吧后面的狭小房间里。
戈罗德摘下了头盔,把头盔内部擦得干干净净。
“你能相信吗,一小节四拍,四分之二拍,然后是主旋律,主旋律之前是低音拍子?”
“你在说什么?”莱斯说,“这些词都志什么意思?”
“你是个音乐家,不是吗?”戈罗德说,“你觉得自己都做了什么?”
“我就用锤子敲了它们。”莱斯说。他可真是个天生的鼓手。
“但是其中的一小段……”小恶魔说,“你懂我意思……就是中间的……你懂的,那个梆——叭,梆——叭,梆——梆叭……你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吗?”
“这段它就应该志这样的啊。”莱斯说。
小恶魔看着吉他。他把它放在了桌上。它还在静谧中兀自弹奏着,发出猫儿般的“咕噜咕噜”声。
“这不是件寻常的乐器,”他一边用食指点着吉他,一边说道,“我只是站在那儿,它就自己开始演奏了!”
“我说过的,它可能以前是巫师的东西。”戈罗德说。
“不可能,”莱斯说,“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巫师懂音乐的。音乐和魔法可一点儿都不搭。”
他们都盯着吉他看。
此前,小恶魔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有会自我演奏的乐器,除了欧文·米乌尼那架传说中的竖琴,一架当危险降临时,就会唱起歌儿来的竖琴。但那也都是火龙兴盛时期的老皇历了。会唱歌的竖琴和喷火龙倒是搭得很。在一个满是行会之类的现代化城市里,这些东西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门猛一下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