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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四十分

  他用橡皮筋把钞票捆成卷,并把零钱倒进箱底三次(纯粹为了方便储藏,而不是想掩盖什么),他完全依赖触觉来做这些事情。他现在已经看不见那些钞票,无法分辨一元钞票和百元钞票,但是仍然可以感觉到今天收获丰硕。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高兴,而且向来都没有从中获得什么乐趣,盲眼威利在乎的不是乐趣,但即使是成就感,今天和惠洛克警官的谈话内容都把它破坏无遗了。

  十一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有个声音甜美的年轻女士(她的声音在盲眼威利耳中听来好像戴安娜·罗斯的歌声那般好听)从萨克斯百货公司走出来,递给他一杯热咖啡;她几乎每天这个时候都会这样做。十二点十五分,另外一个女人——这位女士没那么年轻,可能是白人——又拿了一杯热腾腾的鸡汤给他喝。他分别向两位女士道谢。那位白人女士在他脸颊上温柔地亲了一下,祝他圣诞快乐。

  不过这天也有另外一面,事情总是如此。下午一点钟左右,有个十几岁的男孩和一帮狐群狗党围着威利嬉闹、叫嚣,说他是丑八怪,问他戴着手套是不是想遮掩被煎饼锅烫伤的痕迹。这帮孩子很快就离开了,边走还边为这老笑话又笑又闹。大约十五分钟后,有人踢了威利一脚,也许只是不小心踢到。不过每一次他弯腰检查箱子,箱子都好端端在那儿。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小偷、强盗和骗子,但是箱子好端端在那儿,和过去一样总是好端端的。

  那天下午,他一直想着惠洛克的事情。

  在惠洛克之前的警官很容易打发,惠洛克辞职或调职后接任的警官可能也很容易打发。惠洛克终究会步步进逼,这是他在丛林中学到的另一个教训,同时他盲眼威利则必须像风暴中的芦苇般懂得折腰。只不过当风力太强的时候,即使是柔软的芦苇都可能折断。

  惠洛克想抬高价码,拿更多钱,但是戴墨镜、穿军装的男人烦恼的不是这件事;他们迟早都会想拿更多钱。他刚开始在街头乞讨的时候,每个月付给汉拉蒂警官一百二十五元。汉拉蒂一向主张“为彼此都留一条活路”,他和雷默警官一样(就是威利童年时派驻在他们那区的巡警),身上老带着古龙水和威士忌的味道,但是在一九七八年退休之前,随和的汉拉蒂还是设法要威利把贿款提高为一个月两百美金。问题是,惠洛克今天早上显得很生气,是生气,而且还提到他和牧师谈过。威利烦恼的是这些事情,但最令他烦恼的还是惠洛克提到要跟踪他。看看你到底在做什么,看看你会变成什么人,我敢打赌你根本不姓葛菲。

  盲眼威利心想,和不是真心悔过的人胡搞,原本就是个错误啊,惠洛克警官。相信我,你还不如和我太太胡搞算了,而不要在我的姓名上作文章,这样或许还安全一点。

  虽然惠洛克有可能会这么做——还有什么事情比盯瞎子的梢更容易呢?或者跟踪只能看到模糊黑影的瞎子?这比盯着他走进某一家旅馆,然后进男盥洗室简单多了?也比看着他走进厕所时还是盲眼威利,出来却变成了威利·席尔曼简单多了?假定惠洛克甚至有办法追查到他最后又从威利变回比尔呢?

  想到这件事,早上焦躁不安的情绪又回来了,觉得皮肤间仿佛有一条蛇在乱窜。由于惠洛克担心有人拍下他收取贿赂的照片,所以可能会先观望一阵子,但是如果他真的很生气的话,很难预料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情。真令人胆战心惊。

  “上帝爱你,大兵。”有个声音在黑暗中说,“真希望我能做更多。”

  “不需要,先生。”盲眼威利说,但是他现在满脑子都还是惠洛克警官,身上发散着廉价古龙水气味的惠洛克警官曾和牧师谈到身上挂着牌子的盲人,这个在他眼中根本没瞎的盲人。他还说了什么话?你会下地狱,咱们就等着看你在地狱里可以乞讨到什么吧!“圣诞快乐,先生,谢谢你帮忙。”

  这一天又继续下去。

  下午四点二十五分他的视力逐渐恢复了——微弱、模糊,不过还看得见,等于在提醒他该收拾东西离开这里了。

  他跪下来,挺直了背,把手杖再度放回箱子后面,用橡皮筋绑好最后一沓钞票,将钞票和硬币倒进箱底,然后收好棒球手套和金箔装饰的牌子。他把箱子关好,站起来,用另一只手拿着手杖。现在,提在他手中的箱子变得沉甸甸的,里面装的尽是满怀善意的金属硬币。当硬币全部涌到新位置时便哗啦作响,然后静止下来,仿佛深深埋在地底的金属矿藏。

  他沿着第五大道往前走,沉重的箱子像锚般在他的左手中悬荡着(经过这么多年以后,他已经习惯箱子的重量,所以今天下午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提着箱子走比平常更远的路),他右手拿着手杖,向前伸出去轻敲路面。手杖仿佛有魔法般,在人潮汹涌、摩肩接踵的人行道上为他开出一条路。他走到第五大道和四十三街交口时,已经看得见眼前的小空间,也看得见四十二街路口一闪一闪的“禁止行走”灯号,但是他还是继续往前走,直到一个穿着体面、留长发、戴金链子的男人伸出手来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前进。

  “小心哪,前面的车子还没停下来呢!”长发男子说。

  “谢谢你,先生。”盲眼威利说。

  “不客气,圣诞快乐。”

  盲眼威利穿过马路,经过公共图书馆前面的石狮子,再往前走两个路口,然后往第六大道走去。没有人过来和他搭讪;没有人在附近晃来晃去,整天看着他乞讨,然后跟踪他、伺机抢过他的箱子后逃之夭夭(没几个贼有办法提着这只箱子逃跑)。一九七九年夏天,曾经有两三个年轻人,可能是黑人(他不太确定,他们的口音听起来像黑人,但是那天他的视力恢复得很慢;在热天里,白昼时间拖得很长,他的视力总是恢复得特别慢)突然过来搭讪,他不太喜欢他们说话的语气。他们说话的语气和今天下午那些年轻孩子不一样,和那些猛开玩笑、说他的手是不是因为读煎饼锅上面的字而被烫伤,或说《花花公子》折页美女照片的点字板不知是什么样子的年轻孩子不一样。这几个人的声音更轻柔、更和气,但有点怪怪的,他们问他在圣帕特里克教堂每天有多少收入?他愿不愿意捐点钱给一个叫波罗休闲联盟的组织?他去搭公交车或火车的时候需要有人伴护着他吗?还有一个人(可能是个年轻的性学家)问他是否偶尔会想找年轻的小姑娘。那声音在他左边柔和地但近乎热切地说:“相信我,你会士气大振的。”

  他想象当猫对着老鼠张牙舞爪,想看看老鼠会有什么反应——老鼠会跑多快?愈来愈害怕时又会发出什么声音——老鼠的感觉一定就跟他现在一样。不过盲眼威利至今还不曾被吓怕过。当然他害怕过,你可以说他也曾害怕过,不过自从草原上最后那个星期以来,即始于阿肖山谷而止于东河的那个星期以来,他再也不曾彻头彻尾地怕过。那个星期他们一面撤退,一面持续遭受越共袭击,越共从两边夹击,像驱赶牛一样驱赶他们,树丛后面不断传来越共的吼叫声,偶尔丛林中还传来笑声,有时是枪声,有时则是暗夜的尖叫声。萨利说他们是看不见的小矮人。这里没有像那样的东西,在曼哈顿,即使在威利最瞎的日子里,都不曾像失去上尉之后的那段日子那么黑暗。知道这点是他的优势,也是那些年轻人的错误。他只需提高嗓门,好像对一屋子老朋友说话一样提高嗓门说话,“喂!”他对着人行道上缓缓绕着他游走的魅影说,“喂,有没有人看到警察?我觉得这些年轻人想要抢我的钱!”这样就成了,好像从剥开的橘子里拿出一瓣橘子那么简单;围在他四周的年轻人突然之间就像一阵冷风般消失不见了。

  他只希望他也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惠洛克警官的问题。

  下午四点四十分四十街和百老汇交接口的喜来登高谭饭店是全球最大的一流饭店之一,每天都有几千人在巨大的吊灯下来来去去,这里找点乐子,那里挖挖宝,丝毫不在意扩音器中流泻出来的圣诞音乐、三家餐厅和五家酒吧中传出的笑语声,以及不断上上下下的观景电梯……对于走在他们中间、用手杖轻叩地板、朝向几乎有地铁站那么大的公厕走去的盲人也视若无睹。盲人箱子上贴了贴纸的那一面现在面向里面,而他就像其他不知名的盲人一样没有人注意。在这个城市里,还真是默默无闻。

  当他进入其中一间厕所,并且脱下外套,把外套内面翻出来时,他心想:这么多年来,为什么没有人跟踪过我?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刚刚走进来的盲人和后来走出去的明眼人不但身材相同,还提着同一只箱子?

  这个嘛,在纽约市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任何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他们全都依着自己的方式,和盲眼威利一样盲目。当他们走出办公室、蜂拥到人行道上、进入地下铁和平价餐厅,这些纽约客令人觉得既可悲又讨厌,就好像农夫用耙子翻土时,躲在巢穴中的鼹鼠纷纷跑出来一样。他一次又一次看到人们的盲目,知道这是他成功的原因之一……当然不是唯一的原因。他们并非全是鼹鼠,而他掷骰子也掷了很久。当然他都会预先防范,但是很多时候(就像现在他褪下裤子坐在马桶上,然后把手杖拆开放回箱子里)他仍然很容易被逮到、遭抢劫或暴露了身份。关于《邮报》,惠洛克说得对,《邮报》会爱死他的故事,他们会吊死他,把他吊得比哈曼还要高。 [58] 他们绝不会明白,甚至绝不会想去了解或听听他的说辞。哪方面的说辞?为什么从来没有发生过上述的这些状况呢?

  他相信,那是因为有上帝的保佑。因为上帝心肠好,虽然严厉,但是心肠好。他没有办法坦白招认自己的罪过,但是上帝似乎全都明白。赎罪和悔过都需要时间,但上帝愿意给他时间,他走的每一步路,上帝都陪伴在他的身边。

  在厕所中变换身份的时候,他闭起眼睛祈祷——先感谢上帝,然后要求上帝指引他方向,接下来又表达更多的谢意。他像往常一样,最后以只有上帝和他才听得见的低语来结束祷告:“如果我死在战场上,请把我装入袋中运回家。如果我死前犯了罪,请闭上你的眼睛接纳我。阿门。”

  他走出厕所,离开盥洗室,也离开嘈杂混乱的喜来登高谭饭店,没有人走过来对他说:“对不起,先生,你刚刚不是还瞎了眼吗?”当他提沉甸甸的箱子(仿佛箱子只有二十磅重,而不是一百磅重)走到大街上时,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确实受到上帝眷顾。

  开始下雪了。他慢慢走在雪中,现在又变回威利·席尔曼了,他不时换手提箱子,样子就像刚结束一天工作的疲惫上班族。他一面走着,一面思索着自己不可思议的成功。他还记得《马太福音》中有一段诗句说:他们是瞎眼领路的。若是瞎子领瞎子,两个人都要掉进坑里。还有一句古老的谚语说:在盲人的国度里,独眼龙称王。难道他就是那独眼龙吗?除了上帝眷顾之外,这是否就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成功的真正奥秘?

  也许是,也许不是。无论如何,他一直受到保护……而且他一点也不觉得应该忽视上帝的存在,因为上帝一直都了解整个情况。一九六〇年,当他帮哈利一起戏弄卡萝尔,然后又帮哈利修理她的时候,上帝就在他身上做了注记。他一直忘不了那个罪恶的时刻。棒球场旁树丛中发生的事情象征了后来发生的一切,他甚至保留着博比的棒球手套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威利不晓得这些日子以来博比在哪里,也不在乎博比在哪里,他一直想办法追踪卡萝尔的消息,至于博比就无关紧要了。当博比对卡萝尔伸出援手时,他就不再那么重要了。威利看到博比帮卡萝尔。他自己不敢站出来帮她——担心哈利不知道会怎么对付他,会跟其他孩子说些什么,害怕被画上注记——但是博比却不怕。博比当时对卡萝尔伸出了援手,后来又惩罚了哈利,做了这些事情以后(也许做了第一件事之后),博比就没事了,他度过了他的关卡。他做了威利不敢做的事情,他挺身而出,奋力一博,因此他过关了。现在威利得完成其余的工作,要做的事情还真不少,抱歉是即使全职来做都做不完的工作,他甚至用三个分身同时赶工,才勉强跟得上进度。

  不过,也不能说他现在生活在悔恨当中。有时候他会想到那个贼,就是在耶稣受难的那个晚上和耶稣一起上天堂的那个好贼。星期五下午在各各他山上流血 [59] ;星期五晚上和国王一起喝茶和吃煎饼。偶尔会有人踢他,偶尔有人推他,偶尔他会担心被抢,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不正是代表了所有只敢躲在阴影中袖手旁观、坐视损害造成的那些人吗?他不正是为了他们而乞讨吗?他在一九六〇年的时候,不就是为了他们,才拿走博比的阿尔文·达克手套吗?的确如此,上帝保佑他。而现在他瞎着眼站在教堂外,他们把钱丢进棒球手套中。他是在为他们而乞讨。

  莎朗知道……究竟莎朗知道多少呢?也许一部分吧,但是究竟有多少,他也不敢确定。当然她知道的事情多得她会替他准备金箔;多得会告诉他今天穿的保罗·斯图亚特西装配上苏卡领带,看起来很帅;也多得会祝他一切顺利,并提醒他买蛋酒回来。这样就够了。在威利的世界中,除了惠洛克之外,一切都很美好。他到底该拿惠洛克怎么办?

  也许我应该找个晚上跟踪你,当威利换手提着愈来愈重的箱子时,惠洛克在他耳边低语。现在他两手都很痛,走到他的办公大楼时,他会觉得很开心。看看你都在干吗,看看你会变成什么人。

  到底他应该拿惠洛克警官怎么办?他可以做什么?

  他不晓得。

  下午五点十五分穿着肮脏黑毛衣的年轻乞丐早就离开了,另外一个街角圣诞老人占据了他的位置。威利轻轻松松就认出正把一块钱钞票丢进圣诞老人钵里的矮胖年轻人。

  “嗨,拉尔夫!”他大叫。

  拉尔夫转过头来,当他认出威利时脸上一亮,举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跟他打招呼。雪变得更大了,旁边站着圣诞老人,再加上周遭明亮的灯光,拉尔夫的样子活像圣诞卡上的主角,或是现代版的鲍伯·克拉奇特 [60] 。

  “嗨,威利,生意如何啊?”

  “兴旺得不得了!”威利说,脸上带着随和的笑容朝拉尔夫走去。他把箱子放下,伸手到裤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块钱放进圣诞老人的钵里。这个人可能又是一个骗子,他的帽子是虫蛀过的烂东西,但是管他的呢。

  “里面都装了什么东西啊?”拉尔夫问,他一面用手拨弄着围巾,一面低头看着威利的箱子。“听起来好像你打破了小孩的储蓄罐似的。”

  “不是,只是一些加热线圈,”威利说,“里面大概有一千个线圈。”

  “你一直到圣诞节都不休息吗?”

  “是啊,”他说,突然想到了一个关于惠洛克的好主意。念头一闪而逝,不过总是个开始。“是啊,要一直工作到圣诞节。你知道,坏人总是不得休息。”

  拉尔夫的大脸笑开了。“我怀疑你能有多坏。”

  威利也笑了。“你不晓得卖冷暖气设备的人脑子里都在转什么坏念头。不过圣诞节过后,我可能会休几天假,我觉得这个主意可能真的还不错。”

  “到南方度假吗?也许去佛罗里达?”

  “南方?”威利似乎吓了一跳,他随即笑了。“噢,不是,”他说,“我不会去,家里有好多事情要做,每个人都得想法子把房子整修好,否则哪天起风的时候,可能耳边都听得到风声。”

  “是啊。”拉尔夫把围巾拉高一点,围住他的耳朵。“明天见啰?”

  “明天见。”威利说,伸出戴着手套的双手,“击掌吧!”

  拉尔夫和他击掌,然后把手翻过来,脸上挂着羞怯和热切的笑容,“轮到我了,威利。”

  威利和他击掌。“感觉如何啊,拉尔佛?”

  拉尔夫害羞的微笑变成男孩子开怀的笑容。“太棒了,再来一次!”他大叫,然后很有权威地拍拍威利的手掌。

  威利大笑。“有你的,拉尔夫,真有你的。”

  “你也是,威利。”拉尔夫正经八百地回答,那神情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注视着拉尔夫蹒跚走进雪地。街头圣诞老人在他身旁单调地摇着圣诞铃铛。威利拿起箱子往大门走去,然后他看到了什么东西而停下脚步。

  “你的胡子歪了,”他对圣诞老人说,“如果你想要别人相信你,最好把他妈的胡子弄好。”

  他走进办公大厦。

  下午五点二十五分中城冷暖气公司的储藏室里有一个大纸箱,里面装了很多布袋,就是银行用来装零钱的那种布袋。这类布袋通常会印上银行的名字,但是这些布袋上面却没有——因为威利是向位于西维琴尼亚州蒙维尔镇一家专门制造这种布袋的公司直接订购的。

  他打开箱子,很快地拿出一卷卷纸钞(他会用马克卡罗斯手提箱把纸钞带回家),然后在四个布袋中装满硬币。储藏室角落有个旧铁柜,上面标示着“零件”。威利打开没有上锁的铁柜,里面大约有上百个装满硬币的布袋。他每年都会和莎朗开车到中城的几间教堂十二次,将这些袋子塞入教堂的捐款箱或从收包裹的活门丢进去,塞不进去的时候就直接把钱留在门口。圣帕特里克教堂总是收到最大一笔捐款,因为威利每天都戴墨镜、挂着牌子在教堂前乞讨。

  但不是每天都如此,他心想,现在他已经脱下乔装打扮的衣服。我不需要每天都去那里,他又想,也许比尔、威利和盲眼威利在圣诞节后会休假一星期。也许那个星期我可以想出法子来处理惠洛克警官,让他走开。不过……

  “我不能杀他,”他喃喃自语,“如果我杀了他,就真该死。”只不过他并不是担心自己该死,而是担心打入地狱、不得超生。在越南杀戮是另外一回事,至少看起来是另外一回事,但这里不是越南。他这么多年来潜心悔过,难道就这么毁于一旦吗?上帝正在考验他、考验他、考验他。他知道,什么地方一定有答案,一定有。他只是——哈哈,原谅他用了双关语——眼睛瞎得看不见罢了。

  他有办法找到那个自以为是的混蛋吗?当然啦,不成问题。他可以找到惠洛克,没问题。随便什么时候,只要跟踪他回家,看着他卸下手枪、脱掉鞋子、把脚搁在脚垫上。然后呢?

  他一面用冷霜卸下脸上的妆,一面担心这个问题,接着就先抛开烦恼,从抽屉里拿出十一月和十二月的本子,坐在书桌前写着“我为伤害卡萝尔而诚心道歉”,足足写了二十分钟,密密麻麻写满一整页。然后他把本子放回抽屉,换上比尔·席尔曼的衣服。当他脱掉盲眼威利的靴子时,他的目光落在有红皮封面的剪贴簿上。他把剪贴簿拿出来放在档案柜上面,翻开烫金印着“回忆”两个字的封面。

  第一页贴着出生证明——威廉·罗伯·席尔曼,一九四六年一月四日生——还有他小小的足印。第二页是他和妈妈以及和爸爸的合照(帕特·席尔曼满脸笑容,一副从来不曾把儿子从高椅子上推下来或用啤酒瓶打老婆的样子),还有和朋友的合照,哈利的镜头尤其多。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八岁大的哈利蒙着眼睛想要吃威利的生日蛋糕(一定是玩游戏输掉的惩罚),哈利的两颊沾满巧克力而且开怀大笑,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威利看到他蒙着眼、沾满巧克力、开怀大笑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的笑容总是让他浑身哆嗦。

  他赶紧翻到后面,那里贴着他多年来搜集的有关卡萝尔的剪报和照片:卡萝尔和妈妈的合照、卡萝尔抱着刚出生的弟弟笑得很紧张、卡萝尔和父亲的合照(她父亲穿着蓝色海军服,嘴里叼支烟,她则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卡萝尔高一时参加拉拉队的照片(她蹦蹦跳跳的,一手挥舞着拉拉队的彩球,另一手按住百褶裙),还有卡萝尔和萨利一九六五年在哈维切中学头戴锡箔王冠的照片,那年他们俩获选为舞会中的白雪国王和白雪皇后。威利每次看到这张泛黄的剪报时,都觉得他们好像结婚蛋糕上装饰的佳偶。卡萝尔穿着无肩带的礼服,肩膀雪白无瑕,完全看不出多年前她的左肩一度变得畸形,肩上隆起两块,好像巫婆般丑陋。在他们最后的重击落下之前,卡萝尔哭了,哭得很厉害,但是对哈利而言,单单把她弄哭还不够。他从下往上用力挥出最后一击,球棒击中卡萝尔时发出的声音就好像木槌敲在解冻到一半的烤肉,然后卡萝尔尖叫起来,她大声尖叫,哈利吓得拔腿就跑,顾不得回头看看威利和里奇有没有跟来。老哈利就像野兔般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但是如果哈利没有溜掉呢?如果他不但没有溜掉,还说“好好抓住她,我不要听她尖叫,我要让她闭嘴”,并打算再度用力挥棒,这回会对准卡萝尔的头部打下去?他们会按住卡萝尔吗?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他们还是会为哈利抓着卡萝尔吗?

  他呆呆地想着,你知道你还是会,你之所以忏悔,有一部分是为了你真正做过的事情,但同样也是为了你幸好没做的事情,不是吗?

  接着是穿着毕业袍的卡萝尔;上面注明了“一九六六年春”。下一页贴着一张从《哈维切日报》剪下来的剪报,上面注明“一九六六年秋”。旁边又是卡萝尔的照片,不过照片上的卡萝尔和前面穿着毕业袍的年轻女孩简直有天渊之别。穿毕业袍的女孩手握毕业证书,端庄地低着头;照片上的女孩则双眼直视镜头,脸上露出狂热的笑容,似乎浑然不知鲜血正沿着她的左脸颊滴落,手上还挥舞着和平标语。这个女孩已经走上了通往丹伯瑞之路,穿上了丹伯瑞舞鞋。许多人命丧丹伯瑞、炸成碎片,而威利丝毫不怀疑自己也要负部分责任。他摸一摸照片上那个脸上滴血、挂着狂野笑容的女孩,她手上举着牌子,上面写着“停止杀戮”(只不过她不但没有终止杀戮,反而加入了杀戮行列),他知道最后最重要的唯有这张脸,她的脸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精神。一九六〇年只是烟雾;而这里是熊熊烈火。这是脸颊滴着血、嘴唇绽开笑靥、手上高举和平标语的死神,感染了丹伯瑞癫狂。

  下一张剪报是丹伯瑞报纸的整张头版。他把它连折了三次才有办法塞进剪贴簿中。上面有四张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张上面有个女人站在街道中央不断尖叫,高举着满是鲜血的双手,她身后的建筑物好像打碎的鸡蛋般整个被炸开了。他在照片旁边注明:一九七〇年夏。

  丹伯瑞炸弹攻击事件造成六死十四伤

  激进团体声称做案

  女性致电警方表示“无意伤害任何人”

  自称“追求和平武装学生”的激进团体把炸弹藏在康涅狄格大学丹伯瑞校区的演讲厅。爆炸当天,科尔曼化学公司从早上十点到下午四点在那里举行面谈,招募新人。显然炸弹原本应该在清晨六点钟建筑物空无一人时爆炸,但却没有爆炸。八九点的时候,有人(应该是追求和平武装学生的一分子)致电校警,表示演讲厅一楼有炸弹。警方随便搜索了一番,但是没有让建筑物清空,一位匿名保安人员表示:“这是我们今年接到的第八十三件炸弹威胁。”他们没有找到炸弹,虽然“追求和平武装学生”后来激动地表示他们曾告诉警方炸弹放置的确切位置——就在演讲厅左边的冷气管中。证据显示(对威利而言,这个证据十分可信),到了十二点十五分午休的时候,有个年轻女人冒了极大的生命危险试图自行拆解炸弹,她在当时空无一人的演讲厅中待了十分钟左右,然后有个留黑长发的男子把她带走,女子一路抗议。有个清洁工目睹了当时的情况,后来指认那个男子是雷蒙·费格勒——追求和平武装学生的首脑,年轻女孩则是卡萝尔·葛伯。

  下午一点五十分,炸弹终于爆炸。上帝保佑幸存者,上帝也保佑死难者!

  威利继续翻到下一页。俄克拉荷马市的《俄克拉荷马报》一九七一年四月的标题写着:

  三名激进分子于枪战中丧命

  联邦调查局官员表示

  “大鱼”可能侥幸脱逃

  大鱼指的是麦布拉德夫妇、查理·“鸭子”·高登、难以捉摸的雷蒙·费格勒……还有卡萝尔,也就是“追求和平武装学生”的残余分子。六个月后,麦布拉德夫妇和高登在洛杉矶丧生,房子起火燃烧的时候,屋里还有人开枪顽抗,并且投掷手榴弹。他们没有在火场找到费格勒和卡萝尔,但是警方鉴识人员发现,现场有大量血迹的血型属于AB型阳性,正是卡萝尔的血型。

  她究竟是死是生?是生是死?威利没有一天不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翻开下一页,知道应该停下来、该回家了,如果他连电话都没打,莎朗会很担心(他会打电话的,会在楼下打电话回家,莎朗说得没错,他是个很可靠的人),但他还是没有停下来。

  《洛杉矶时报》刊登的那张照片上显示班尼斐街上烧焦的房子,标题写着:

  “丹伯瑞十二人帮”中的三人命丧东洛杉矶

  警方推测三人协议先谋杀再自杀

  唯有费格勒、葛伯下落不明

  只不过报道中明确表示,警方认为卡萝尔应该已经死了。当时威利也认为卡萝尔死了,她流了那么多血,但是现在……

  是死是生?是生是死?有时候他在内心悄悄自问,流点血其实没什么大碍,在最后的疯狂行动展开之前,卡萝尔早已逃离那栋房子了。但有时候他相信警方的推测——卡萝尔和费格勒在第一回合的枪战之后就离开其他人,悄悄溜走了,当时房子还没有被警察包围。卡萝尔后来不是因枪伤而丧命,就是被费格勒杀死,因为她会拖累他。根据这个推论,这个脸上滴着血、手举标语的激进女孩现在可能只是沙漠中的一堆白骨。

  威利摸了一下照片上那栋烧焦的房子……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名字,在这名男子阻挡之下,东河才没有变成另外一个美莱村或美溪 [61] 。史洛肯,没错,他就叫史洛肯,仿佛逐渐阴暗的光线和破窗子对他低声吐出这几个字。

  威利合起剪贴簿放在一旁,内心感到十分平静。他在中城冷暖气公司的办公室里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之后,小心翼翼地穿过地板活门,在下面梯子的顶端找到落脚处。他抓起手提箱把手,把手提箱往下拉,往下爬到梯子的第三级以后,先把六楼地板的活门放好,再把五楼的活动天花板放回原位。

  他没办法对惠洛克警官做任何事情……任何一劳永逸的事情……但是史洛肯可以。没错,史洛肯可以。当然啦,史洛肯是黑人,但是,是黑人又怎么样呢?在黑暗中,所有的猫看起来都是灰色的……而对盲人而言,它们根本没有颜色。从盲眼威利·葛菲变成盲眼威利·史洛肯真的很麻烦吗?当然不麻烦,可以说易如反掌。

  “你有没有听到我所听到的,”他一面把梯子折迭好收起来,一面轻声唱着,“你有没有闻到我所闻到的,尝到我所尝到的?”

  五分钟后,他把西部土地分析公司的大门关紧,锁上三道锁后沿着走廊往电梯口走去。电梯来了,他走进去,心想,蛋酒,别忘了,晚上要请艾伦和杜布瑞夫妇吃饭。

  “还有肉桂。”他大声说出来,电梯里其他三个人都看看两旁,比尔咧嘴笑了。

  到了外面,他往中央车站的方向走去,雪花打在他的脸上,他一面翻起衣领,同时只想到一件事:大厦外面的圣诞老人把胡子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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