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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点四十五分

  他走到走廊上,看到拉尔夫·威廉姆森,他是盖若维兹财务规划公司的矮胖会计师(就威利的观察,盖若维兹公司聘请的每一位会计师都是胖子)。拉尔夫粉红色的手掌中握着一块旧木牌,上面绑着一把钥匙,因此威利推断,眼前这位会计师正急着上厕所。木牌上的钥匙!他心想,没有任何东西比绑在他妈的木牌上的钥匙更能勾起上教会学校的快乐回忆了,他想起那些下巴毛茸茸的修女和重重打在手上的戒尺。而且你知道吗?没准拉尔夫很喜欢手里握着木牌,就好像他也喜欢把肥皂刻成兔子或马戏团小丑的形状,然后用绳子吊在家中浴室的热水龙头下面。如果他真这么做了,又怎么样呢?不要任意评断他人,免得自己遭受评断。

  “喂,拉尔夫,你在干吗?”

  拉尔夫转过来,看到威利,露出笑容。“嘿,嗨,圣诞快乐!”

  威利看到拉尔夫的眼神,不禁露出微笑,这个小胖子崇拜他。

  “圣诞快乐,老兄。”他伸出手来,他戴上了手套,所以不必担心手会显得太白皙,以至于和脸上的肤色不合。他把手掌翻过来朝上:“来击个掌吧!”

  拉尔夫害羞地照做。

  “再来一次!”

  拉尔夫把他又肥又短的粉红色小手翻过来,让威利击掌。

  “太爽了,再击一次掌!”威利大叫,然后又和拉尔夫击掌。“圣诞礼物都买好了吗?”

  “差不多了。”拉尔夫说,一面笑着,一面铿铃锵锒摇晃着盥洗室的钥匙,“是啊,差不多了。你呢,威利?”

  威利对他眨眨眼。“噢,老兄,你也知道我有好几个女人,我让她们每个人都替我买个纪念品。”

  拉尔夫赞叹的笑容显示他其实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但愿自己知道内情。“又有生意上门了?”

  “可以抵一天的营业额。你也知道,现在正是旺季。”

  “对你来说好像随时都是旺季。你的生意一定很好,在办公室几乎很少看到你。”

  “这是为什么上帝赐给我们电话录音机了。你最好快去吧,拉尔夫,要不然你的华达呢裤 [56] 就要湿了。”

  拉尔夫笑着(脸有点羞红)往男生厕所走去。

  威利继续走到电梯那里,一手提着箱子,同时伸手摸一摸外套口袋里的眼镜还在不在。还在,信封也还在,里面厚厚一叠二十美元的纸钞劈啪作响,共有十五张钞票。又到了惠洛克警官来访的时候了,威利昨天就开始等他。也许他明天才会来,不过威利猜他今天会到……这并不表示他想看到他。他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如果你希望马车向前驶去,就得给轮子上点油,但他还是不太高兴。他经常觉得假如能对着惠洛克的头部开一枪,一定大快人心。在越南的时候就是如此,有时候事情不得不朝这个方向发展。发生在龙尼身上的事情就是很好的例子,那个脸上长满痘痘、手上老拿着纸牌的疯狂混蛋。

  喔,没错,在丛林里一切都大不相同。在丛林里,你有时不得不做一些错事,以便预防更大的错误。毋庸置疑,这样的行径显示你从一开始就来错地方了,但是人一旦踏入江湖就身不由己,只能奋力向前游去。威利与其他B连的同僚只和D连在一起几天,所以和龙尼相处的机会不多,不过龙尼的尖嗓子令人难忘,他也记得在龙尼无休无止的红心牌戏中,如果有人出牌后想反悔,龙尼会大喊:“门儿都没有,混账东西!牌一出手,就得继续玩下去!”

  龙尼可能是混蛋,不过他说的倒是没错。牌一出手,就得继续玩下去,不管在人生或牌局中都一样。

  电梯经过五楼时没有停,但是他现在已经不再因为担心电梯停在五楼而忐忑不安,他曾经多次与和比尔一样在五楼上班的人一起搭电梯下去大厅,包括联合保险公司的那个瘦皮猴,但是他们都没有认出他来。他们应该认得出来,他知道他们应该认得,但是他们却没认出来。他从前总以为是因为他换了衣服、化了妆,后来认为是发型的缘故,但其实他心知肚明,这些都不是重点,甚至他们对于周遭世界漠不关心都不是真正的原因。他其实没有太戏剧化的改变——不过换上了工作裤、跳伞靴,再涂上一点褐色化妆品,根本不算什么乔装打扮,绝对算不上什么伟大的乔装打扮。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所以大半时候都不去想它。他在越南时学到这个道理,也学到其他很多道理。

  年轻黑人还站在大门外面(他现在把帽子翻起来),对着威利摇晃破烂的保丽龙杯。他看到这个提着修理工具箱的家伙脸上挂着笑容,所以也咧嘴笑了。

  “赏个铜板吧?”他问这位修理匠,“好不好,先生?”

  “你这懒鬼,别挡路,听到了没。”威利告诉他,脸上仍然带着笑容。年轻人退后一步,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地看着威利。他还没想到该怎么搭腔,修理匠先生已经快步走到转角,被购物人潮所淹没,巨大的箱子在他戴着手套的手上晃荡着。

  早上十点他走进惠特摩旅馆,穿过大厅,搭电梯到楼上,那里有公共厕所。他每天唯有在这个时候会感到紧张,而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会这样。当然在他进厕所之前、之后或待在厕所里面时,都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他轮流到城中二十几个公共厕所里做这件事),不过他总觉得,如果事情失控了,最可能发生的地方就是旅馆厕所。因为接下来的改变和从比尔·席尔曼变成威利·席尔曼不一样,比尔和威利是兄弟,也许甚至还是双胞胎,从其中一人变成另外一人,感觉再自然不过了。但工作日的最后蜕变——从威利·席尔曼摇身变为盲眼威利·葛菲——他一向都觉得不太自然。最后的变装总是令他觉得偷偷摸摸、不可告人,甚至变态。直到变装完毕,他又走到大街上,伸出白色手杖咚咚轻敲地面时,他感觉就好像一条蛇刚蜕去旧皮,而新皮尚未长硬一样。

  威利环顾四周,看到男盥洗室里空荡荡的,整排厕所中(一定有十二间左右)只有第二间厕所的门下面可以看到一双鞋子,里面传来清喉咙和晃动报纸的声音,还很有礼貌地轻轻放了个屁。

  他走到最后一间厕所,把箱子放下、闩好门,然后脱下红夹克,把橄榄绿的内面翻出来,只消从夹克内面拉出袖子,立刻就变成一件老兵的军服外套。这是莎朗的神来之笔,她是在一家军用品旧货店买到军服外套的,她拆掉原先的衬里,再把它缝在红夹克内面。不过她在缝上衬里之前,先在上面缝一块中尉的臂章,再加上一条已经看不出姓名和单位标示的黑布,然后把这件外套洗了大约三十次,现在臂章和单位标示当然都不见了,不过原本有臂章和标记的位置仍然留下明显的痕迹——袖子和左胸部位的布料都显得特别绿,服役过的老兵一看就认得出来那个痕迹代表什么意义。

  威利把外套挂在钩子上,脱下长裤坐下来,然后提起箱子放在大腿上。他打开箱子,拿出拆成两段的手杖,很快地把它重新组合起来。他握着手杖的底端,坐在马桶上把手抬高,将手杖挂在钩子上。然后重新锁紧箱子,从纸卷上抽了一小张卫生纸下来,发出解放完毕的适当音效(也许不是必要的动作,不过宁可未雨绸缪,不要事后追悔),接着让马桶冲水。

  走出厕所前,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眼镜,口袋里还放着装了贿款的信封。那副有弧形镜片的太阳眼镜总是让他联想到熔岩灯和彼得·方达在电影中扮演的亡命天涯的摩托车骑士。但是这招对招徕生意倒是很有用,部分原因是人们一看就知道他是退伍军人,部分原因是即使有人从旁边偷瞄,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于是,他把威利·席尔曼留在惠特摩饭店的厕所里,就好像他把比尔·席尔曼留在五楼西部土地分析公司的办公室一样。走出盥洗室的男人——穿工作服、戴墨镜、咚咚地伸出白色手杖敲打地面的男人——变成了盲眼威利,从福特总统主政时期就固定在第五大道乞讨的盲人。

  当他穿过大厅往楼梯口走去时(没人陪的盲人从来不搭电梯),看到有个穿红衣的女人朝他走来。由于他戴着墨镜,那女人看起来就像在污水中游泳的怪鱼,当然,不完全是眼镜的缘故。每天到了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他的眼睛就真的看不见了,就像他和萨利以及天晓得其他还有多少人在一九七〇年那天撤离东河省的时候一样。他当时大喊,我的眼睛瞎了,即使在小径上抱起萨利时,嘴里仍然不住尖叫,但其实他当时还没有真的瞎掉。他在闪光后的一片白茫茫中,看到萨利拼命按住爆开的肚皮在地上滚来滚去,他把萨利扛在肩上往前跑。萨利的块头比威利高大很多,威利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扛得动这么重的一个人,但是他办到了,一直跑到丛林中的空地那儿,休伊直升机 [57] 有如上帝的恩典般载他们离去——上帝保佑休伊直升机,上帝保佑每一个人。一路上,子弹不停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在地雷或他妈的不知什么东西爆炸过的小径上,美军残骸四处散落。

  我的眼睛瞎了,他当时尖声喊叫,扛着萨利,感觉萨利的鲜血浸湿他的军服,而萨利也不断尖叫。如果萨利当时停止尖叫,威利会不会就让他滚落肩头、自顾自逃命、想办法逃离这场伏击?也许不会,因为他当时已经知道萨利是何许人,知道他是老乡,是曾经在家乡和卡萝尔·葛伯交往过的萨利。

  我的眼睛瞎了,我的眼睛瞎了,我的眼睛瞎了!威利扛着萨利,一路上不停地尖叫。没错,当时周遭全是一片白茫茫,但是他还记得看到子弹穿透树叶、射入树干;还记得看到稍早时也和他们一起在村子里的人用手紧抓着喉咙,鲜血如泉涌般从那人指尖渗出,染红了军服;还记得另外一个隶属D连、名叫帕干诺的人拦腰抱住这个家伙,推着他走过威利身边,威利当时视线模糊,只是不停尖叫:我的眼睛瞎了、我的眼睛瞎了、我的眼睛瞎了,鼻子里闻到萨利的鲜血、闻到鲜血的臭味。在直升机里,他眼中看到的白色愈来愈重,他的脸烤得灼热,头发烤得灼热,头皮也烤得灼热,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白茫茫的。他全身都烧得灼热、不停冒烟,他是另外一个刚刚逃离地狱半亩地的人。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无法看见了,那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但是当然他后来又看得见了。

  最后,他又看得见了。

  穿红上衣的女人走过来,“需要帮忙吗,先生?”她问。

  “不需要,女士。”盲眼威利说,原本不断向前移动的手杖停了下来,不再敲打地面,只是探索着前方的虚空。他前后摆动着手杖,试图碰触到楼梯侧边。盲眼威利点点头,然后小心而自信地向前移动,直到提着大箱子的那只手碰到楼梯扶手。他把箱子交到拿手杖的那只手上,然后抓着扶手,转身朝向穿红衣的女士。他很小心不要直接对着那个女人笑,而是把脸稍微偏向左边一点。“我不需要帮忙,谢谢你,我没问题,圣诞快乐!”

  他用手杖轻敲地面,开始走下楼梯,尽管手上拿着手杖,他仍然可以轻松地提着大箱子,因为箱子很轻,里面几乎是空的。当然,再一阵子,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早上十点十五分第五大道为了圣诞节而装饰得五彩缤纷——但他几乎看不见这一片光辉灿烂。街灯都披上冬青树枝,许多较大的商店布置成圣诞礼物的样子,还绑上巨大的红色蝴蝶结。布鲁克斯兄弟时装公司的米色建筑物正面装饰了直径大约十二米的大花环。圣诞灯饰四处闪烁。萨克斯百货公司的橱窗中,装扮时髦的人体模型跨坐在哈利—戴维森摩托车上,头上戴着一顶圣诞帽,身上披着镶毛边的摩托车外套,脚上套着直到大腿的长靴,其余部分则一丝不挂,银色的圣诞铃铛挂在摩托车把手上。附近传来《平安夜》的圣诞颂歌,这首歌不算威利最喜欢的圣诞歌,但是总比“你有没有听到我所听到的”那首好多了。

  他一如往常,在圣帕特里克教堂前面停下脚步,对面就是萨克斯百货公司,因此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人潮会经过他的面前。他现在的动作简单而有尊严,原本在厕所里的不安——那种仿佛要赤裸裸暴露在别人面前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每当他来到这里,总是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自觉是个天主教徒。毕竟他曾是圣盖伯利中学的学生,戴十字架,穿白衣,轮流担任祭坛侍童,跪在小房间里告解,在星期五吃他最痛恨的黑斑鳕。就许多方面来看,他至今仍然是个圣盖伯利男孩,他的三种变装都有这个共同点,就好像他们常说的,这部分的他历经长时间的淬炼,始终没有改变。只不过这段日子以来,他以忏悔代替了告解,而且也不再确信真的有天堂。这些日子以来,他能做的就是保持希望。

  他把箱子打开,掀开盖子,以便从上城方向来的人潮能看到上面的贴纸。然后他拿出第三只手套,也就是他从一九六〇年以后就拥有的那只棒球手套。他发现拿着棒球手套的盲人最令人感到心碎;上帝保佑美国。

  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他拿出装饰着华丽金箔的牌子挂在身上。

  前美国陆军中尉威廉·葛菲

  曾在广治、承天、谭保、阿肖服役

  于一九七〇年东河省战役中失明

  一九七三年不知感恩的政府剥夺了我的福利

  一九七三年变得无家可归

  以乞讨为耻,但又必须供小孩上学

  如果愿意的话,请表达你们的善意

  他抬起头来,这是个快下雪了的冷天,日光映照在他的墨镜上。他得开始工作了,一般人简直想象不到这份工作有多么艰难。首先你得有一定的站姿,和军中所谓的“稍息”不完全一样,但也相差不远。头必须一直抬得高高的,眼睛注视着成千上万川流不息的人潮,戴着黑手套的双手必须笔直下垂,绝对不可以拨弄牌子或裤子,或两手互碰。他必须持续流露出自尊受损和挫败的神情,但绝不能感到羞耻,尤其不能让别人有一丝一毫觉得他精神错乱。除非有人和他说话,否则他绝不开口,而且也唯有当别人用友善的语气和他说话时,他才会搭腔。如果有人气呼呼地问他为什么不好好找份工作,或问他牌子上说政府剥夺了他的福利是什么意思,他通常都不回答。每当有人指责他作假或以轻蔑口气表示哪有小孩肯让父亲靠街头乞讨来供他上学时,他也绝不和他们争辩。他记得只有一次打破了这个铁律,那是在一九八一年夏天一个炎热的午后,有个女人生气地问他:“你儿子上的是哪一所学校啊?”他不知道那女人长什么样子,当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他也已经有两三个小时和蝙蝠一样瞎了,但可以感觉得到那女人满肚子怒气向四周爆发出来,就好像在旧床垫里兴风作浪的臭虫一样;就某方面来说,这个女人让他联想到龙尼那非让你听见不可的尖嗓子。告诉我他念的是哪一所学校,我要寄一块狗粪给他。不必麻烦了,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说,如果你有一块狗粪想寄出去,那就寄给约翰逊好了,联邦快递一定会帮你寄去地狱给他,他们哪儿都寄得到。

  “上帝保佑你。”一个穿着开斯米羊毛大衣的男人说,因为情绪激动而声音颤抖。不过盲眼威利丝毫不感惊讶,他已经听多了。许多顾客都把钱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地放进棒球手套里,但穿着开斯米大衣的家伙却把他的捐款丢进打开的箱子里,那是一张五元钞票。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

  早上十点四十五分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手杖,单膝跪在地上,把棒球手套里的钱倒进盒子里。虽然他现在其实还看得见,但还是用手来回摸索着那堆钱,然后把钞票捡起来,总共有四五百元,所以一天下来,他可以讨到三千块钱,就这个季节而言不算特别多,不过也算不错了。他把钞票卷起来用橡皮筋绑好,然后按下箱子侧边的按钮,箱子的假夹层立刻倾斜,把零钱全倒进箱子底部。他把那卷钞票也放到箱子底部。他完全无意掩盖所做的事情,也不会感到良心不安;这些年来他一直都这么做,从来没有人来抢他的钱。上帝最好保佑想抢他钱的混蛋。

  他松开按钮,让假夹层弹回原位,然后站起来。这时候,有只手按住他的背。

  “圣诞快乐,威利。”那只手的主人说。盲眼威利从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认出他是谁。

  “圣诞快乐,惠洛克警官。”威利回答。他把头微微往上抬起,摆出询问的姿态,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他现在的立姿不算稍息,因为两腿没有张那么开,但腿也还没有并拢到足以称之为立正的地步。“今天好吗,警官?”

  “好极了,”惠洛克说,“你很清楚,我一向都好得不得了。”

  有个男人走过来,他的大衣敞开,露出里面的艳红色滑雪衫,头发剪得很短,头顶还是黑发,不过两鬓却已斑白。盲眼威利立刻认出他脸上的严峻神情。他手上提着几个手提袋,一个是萨克斯百货公司的购物袋,另一个是Bally的购物袋,然后停下脚步,看看牌子上写的字。

  “东河?”他突然问道,语气不像在念地名,而像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认出许久不见的老友。

  “是的,先生。”盲眼威利说。

  “你们的指挥官是谁?”

  “鲍伯·布里森上尉,而他又听命于安德鲁·雪夫上校。”

  “我听过雪夫的名字。”敞开大衣的男人说,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起先朝威利走过来时,他的样子仿佛完全属于第五大道,现在却不然。“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他。”

  “到后来我们都没见到什么高阶军官。”

  “如果你是从阿肖山谷出来的,那就难怪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是啊,先生。我们攻击东河的时候几乎没有指挥官,我差不多是和另外一位中尉一起设法执行任务,他叫戴芬贝克。”

  穿着红色滑雪衫的男人缓缓点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些直升机掉下来时,你们正好在那里作战。”

  “没错,先生。”

  “那么你后来一定也在那里,就是当……”

  盲眼威利没有接话,不过他闻到惠洛克身上的古龙水味,那气味比以往都要强烈,还可以在耳边感觉到惠洛克呼出的热气,就好像欲火中烧的年轻人火辣辣的约会进行到高潮一样。惠洛克从来不相信他编造的故事,尽管盲眼威利为了能不受干扰地在街头乞讨,付给惠洛克的保护费高于一般行情,但他很清楚惠洛克骨子里毕竟还是警察,巴不得看到他穿帮。只是像惠洛克这种人绝不会明白,外表看似假的却不一定就是假的,有时背后的问题要比乍看之下的表象复杂一点。在越战还没有变成政治笑话或剧作家骗钱的题材时,他真应该从越南学学这个道理。

  “一九六九年和一九七〇年是最艰苦的两年,”头发渐白的男人以缓慢而沉重的语气说,“我当时随着3/187部队在汉堡山作战,所以我知道阿肖和谭保发生的事。你还记得九二二公路吗?”

  “记得,先生,荣耀之路,我有两个朋友在那里丧了命。”盲眼威利说。

  “荣耀之路。”敞开大衣的男人说,突然之间,他的样子仿佛有一千岁那么苍老,而鲜红的滑雪衫顿时变得十分不堪,就好像一些爱胡闹的孩子自以为幽默地把一些东西挂在博物馆的木乃伊身上一样。他的眼睛茫然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又回过神来,望着附近街上的大钟琴;大钟琴正在演奏《我听到雪橇铃铛叮当叮当响》的那首歌。他把手提袋夹在昂贵的鞋子中间,从口袋中掏出皮夹,快速翻着皮夹里面厚厚的一沓钞票。

  “你儿子还好吗?”他问,“成绩还不错吧?”

  “很好,先生。”

  “他多大了?”

  “十五岁。”

  “读公立学校吗?”

  “他读教会学校,先生。”

  “太好了,上帝保佑他永远不必见到该死的荣耀之路。”敞开大衣的男人从皮夹里抽出一张钞票。盲眼威利可以同时感觉到和听到惠洛克的喘息声,他几乎不必看那张钞票,就知道是一张百元大钞。

  “是的,先生,上帝保佑他。”

  穿大衣的男人将钞票放在威利手中,当威利把戴着手套的手抽回去时,他似乎大吃一惊,仿佛那只手没戴手套,而且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

  “麻烦把钱放进我的箱子里或是棒球手套中,先生。”盲眼威利说。

  穿大衣的男人看看他,扬起眉毛,稍微皱了皱眉,然后似乎懂了。他弯下腰,把钞票放在用蓝墨水写着“葛菲”的旧手套中,然后伸手到前面口袋掏出一把硬币。他把硬币压在钞票上,免得钞票飞走。然后他站起来,眼睛湿润、充满血丝。

  “你需不需要我的名片?”他问盲眼威利,“我可以帮你联络几个退伍军人组织。”

  “谢谢你,我知道你一定可以,但是我不得不婉谢你的好意。”

  “大部分的机构你都已经试过了?”

  “试过其中几家。”

  “你待在哪个医院?”

  “旧金山。”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补了一句,“在猫咪宫殿,先生。”

  穿大衣的男人放声大笑,他的脸一皱,眼眶里的泪水就顺着饱经风霜的脸颊流了下来。“猫咪宫殿!”他大叫,“我已经有十年没听到这几个字了!我的老天!每张床底下都放着一个便盆,每一张床单里都藏着一个裸体护士,对不对?身上除了爱的珠链以外一丝不挂。”

  “是啊,先生,差不多是这样。”

  “圣诞快乐,大兵。”穿大衣的那个人两腿一并,用一根指头向他行了个军礼。

  “圣诞快乐,先生。”

  穿大衣的男人拿起手提袋走开,没有回头。即使他回头望,盲眼威利也看不到,因为这时候他的视力已经减退到只看得见鬼魅和黑影了。

  “演得不错。”惠洛克喃喃地说。他呼出的热气喷进威利的耳朵里,威利恨透了那种感觉——事实上,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但是他不会轻易让他享受到把头靠得更近的乐趣,即使只有一英寸都不成。“那个老家伙还真的在哭呢,你一定也看到了,但是威利,我只能说,你说得像真的一样。”

  威利没搭腔。

  “有一些荣民医院被称为猫咪宫殿,嗯?”惠洛克问,“听起来像是我应该去的地方。你是从哪里晓得这些事情的,从军事杂志上看到的吗?”

  渐暗的天色中,一个女人的黑影弯下腰来,丢了一些东西到敞开的箱子里,她戴了手套的手握住威利戴了手套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上帝保佑你,朋友。”她说。

  “谢谢你,女士。”

  黑影走开了。但是盲眼威利的耳边仍然有人吹着热气。

  “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伙伴?”惠洛克问。

  盲眼威利伸手到外套口袋里拿出信封,然后划过冷空气递出去。惠洛克伸出手来,一把抢过信封。

  “混蛋!”警官的声音又害怕又恼怒,“我告诉过你多少次,要把信封藏在手掌中,藏在手掌中!”

  盲眼威利什么话也没说,脑子里只想着棒球手套,想着自己怎么样把博比·葛菲的名字擦掉,在相同的位置写上威利·席尔曼。后来,他在越战过后、刚开始展开新事业时,再度把手套上的字迹抹掉,用大写字母涂上葛菲这两个字。阿尔文·达克手套侧面涂改多次的地方现在变得破破烂烂的。如果他心里想着那只手套,如果他专心想着手套磨破的地方和那一层层涂改过的字迹,或许就不会随便做傻事。不过,惠洛克不正是希望如此吗?对他来说,那点微薄的贿款还不够:他希望看到威利做傻事,看到他露出马脚。

  “多少钱?”过了一会儿,惠洛克问他。

  “三百,”威利说,“三百块钱,惠洛克警官。”

  惠洛克听了,沉吟半晌,不过他现在往后退了一步,所以在威利耳边喷的热气稍微散开了一些。盲眼威利对于小恩小惠都十分感激。

  “这次就算了,”惠洛克终于说,“不过新的一年又快到了,伙伴,而你的警察朋友贾斯柏·惠洛克在纽约买了一块地,他想在那里盖一栋房子。所以,咱们的赌注又提高了。”

  盲眼威利一声不吭,但他现在非常注意听。如果仅止于此,那么就还好,但是从惠洛克的声音听来还不止于此。

  “事实上,那栋小屋没有那么重要,”惠洛克继续说,“重要的是,如果我得和你们这些下等人打交道,我需要得到更好的报酬。”他的声音渐渐透露出真实的愤怒,“你怎么有办法每天都这样做——即使在圣诞节也一样——我真不懂。当乞丐是一回事,但是像你这样的人……你的眼睛不会比我更瞎。”

  “噢,你的眼睛可是比我瞎得还严重。”威利心想,但仍然不动声色。

  “而且你的生意还不错嘛。也许没有那些在电视上传教的神棍赚得那么多,不过在这个季节,你每天大概可以赚一千块钱吧?还是两千块?”

  他太低估威利的收入了,不过错估的数字听在威利耳中有如乐音般美妙,表示这位沉默的合伙人并没有太频繁、太严密地监视他。但是他不喜欢惠洛克声音中隐含的怒气,这股愤怒就像扑克牌游戏中的鬼牌一样危险。

  “你的眼睛没有比我更瞎。”惠洛克再说一遍。显然他真正在意的是这件事。“嘿,伙伴,你知道吗?也许我应该找一天晚上下班后跟踪你,看看你到底在做什么,”他停了一下,“看看你变成什么人。”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威利真的吓得屏住呼吸……然后又恢复正常。

  “你不会想这样做的,惠洛克警官。”

  “不会吗,嗯?为什么,威利?为什么不会?你希望我大发慈悲,是不是?怕我杀了会下金蛋的混账母鸡?嘿,这一年来,我从你这儿拿到的报酬和真正的嘉奖升官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他停了一下再度开口时,声音中带着一丝梦幻色彩,令威利格外警觉。“我说不定会上报呢,英勇警察拆穿第五大道骗徒的真面目。”

  天哪,威利心想,我的老天,他好像真的想这么做。

  “你的手套上写着‘葛菲’两个字,但是我敢打赌你根本不姓葛菲,我有十足的把握。”

  “你会赌输的。”

  “随你怎么说……但是你的手套看起来好像已经涂改过好几次了。”

  “我小时候手套曾经被别人偷走过。”他会不会透露太多了?很难说,惠洛克这回出其不意地逮着他了,这个混蛋,先是办公室电话铃响——纽约证券交易所的艾德——接着又是这件事。“偷手套的那个男生把名字写在上面。我找回手套以后,弄掉他的名字,然后换上我自己的名字。”

  “你去越南的时候也带着这个手套?”

  “对。”这是实话,如果萨利当时看到了这个破破烂烂的阿尔文·达克棒球手套,他会不会认出这是老朋友博比的手套?萨利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手套,至少在越南的时候没有,所以这完全只是假设性的问题。另一方面,惠洛克警官提出了各式各样的问题,而且没有一个问题是假设性的问题。

  “你去那个什么阿虚谷的时候,一路上都带着这个手套吗?”

  盲眼威利没有回答,惠洛克想诱导他回答。门儿都没有,惠洛克别想牵着他的鼻子走。

  “你去那个野丫头宫殿的时候也带着这个手套?”

  威利还是一声也不吭。

  “天哪,我还以为野丫头是喜欢爬树的小女生。”

  威利仍旧默不作声。

  “《邮报》,”惠洛克说,威利模糊地看到这混蛋举起手来,比了个相框的手势。“英勇的警察。”

  他可能是在戏弄他,但威利不太确定。

  “你会上报没问题,但不会得到任何嘉奖,”盲眼威利说,“也不会升官。事实上,你会流落街头,到处找工作。不过你最好别到安保公司去应征,因为会收受贿赂的警察一点也不可靠。”

  这下子换惠洛克屏住气,当他恢复正常后,喷在威利耳中的热气仿佛飓风般猛烈,警官的嘴几乎快贴到威利的皮肤上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低声问,一手抓住盲眼威利的手臂,“告诉我,你刚刚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盲眼威利保持沉默,两手垂在身体两侧,微微抬头,专心注视眼前的黑暗,这片黑暗要到日落之后才会清澈起来。他的脸上现在又面无表情,许多经过的路人看了会认为他自尊受伤、勇气消沉,但某种程度仍然不失本色。

  你最好小心一点,惠洛克警官,他心想,你脚底踏着的冰已经愈来愈薄了。也许我眼睛瞎了,但是如果你听不到脚下薄冰劈啪碎裂的声音,那么你一定是聋了。

  惠洛克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摇晃,手指嵌入他的肉里。“你找了朋友,是不是?你这狗娘养的?所以你才每次都这样明目张胆地把信封递给我?你是不是找了朋友偷拍我的照片?是不是?”

  盲眼威利继续保持沉默,他正在对惠洛克进行一场沉默的布道,只要你诱导他,只要给他时间让想法在脑子里发酵,像惠洛克这样的警察老是会往坏处想。

  “别想在我面前搞鬼,伙伴。”惠洛克邪恶地说,但是声音里隐含着一丝忧虑,接着逐渐松开紧抓盲眼威利的手。“从一月开始涨价为一个月四百块,如果你想在我面前搞鬼的话,我就要你好看。明白了吗?”

  盲眼威利什么也没说,热气不再喷进他的耳朵,他知道惠洛克准备离开了,但是还没有离开;那讨厌的热气又开始喷了。

  “你会因为你做的事情而下地狱,”惠洛克告诉他,热切而诚恳地说,“我收下你的肮脏钱,犯的只是小罪——我问过牧师,所以我很确定——但是你犯的却是万劫不复的罪过,你会下地狱的,咱们就等着看你在地狱里可以乞讨到什么东西吧!”

  盲眼威利想到,威利和比尔·席尔曼偶尔会在街上看到有些人的外套背后画了越南地图,上面通常还标示了外套主人在越南作战的年份及下列这行字:我死后一定会直接上天堂,因为我已在地狱待过了。他可以和惠洛克提一下他的感觉,但这样做无济于事,还是保持沉默好了。

  惠洛克终于走开了,威利很高兴看到他离开,脸上浮现难得的笑容,仿佛阳光在乌云密布的阴天中偶尔露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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