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起源 2
但安德斯并不在意班级里的同学是什么样的人，他对同朋友玩耍一事并不起劲。
不过，教学内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数学的难度大幅提高，课程中加入了简单的社会问题和组织论，以及让孩子从小就能独自生存的求生知识——生存原论的学习。生存原论是来到这颗行星的人，为了在星球上生存而习得的知识。
一位白胡子留到胸口处的老先生负责给学生上全部课程。老先生早已获得教师资格，却一直在市政厅当公务员。
从市政厅退休后，老先生仍希望继续工作，恰逢各地忽然兴建学校，导致教员不足，才有缘到此任教。
老先生独自一人承担了所有中等班的教学。或许是不习惯在众人面前讲话，他的声音极小，但纯真的学生们为了听清老师的呢喃之声，反而都认真倾听。
这位老先生对生存原论中的求生技能尤其热心。他说，自己年纪还小时就在天元山山腰受到父母的磨炼、掌握了技术，所以他教的求生技能并非口耳之学，而是真材实料、最具实践性的学问。
但老先生也没有在室外进行实地教学，而是将生长在原野上的树枝、动物骨头制成道具，带到课堂上进行解释说明，并使用大量照片或图画，向学生讲解求生的智慧。
安德斯纳闷，老先生为什么不安排室外实地教学?那样明明更加简单易懂。是时间不够?或者周边没有符合教学条件的场所?还是说，老先生因为年纪关系，担心自己已无外出教学的体力了?
尽管如此，当安德斯学到附近野地里的野草该如何食用、如何将其组合起来当作临时居所时，他还是十分吃惊。
安德斯渐渐明白，老先生执着于教给学生生存原论，正是由于老先生父母的教育对他产生了极大影响。
同时，随着学生年龄的增长，老先生也变换角度讲授他们从未学过的内容。
安德斯隐约知道，自己的祖先曾住在遥远宇宙尽头一颗名为地球的行星上，但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移居到新伊甸。大概是在某个时候，由于某件事移居过来的，因为地球上不能住人了。
他只有这种模糊的认识。
“是时候告诉你们，移居到这颗行星的真相了。”随后，老先生开始了讲述。
老先生描述了地球上许多人和平生活在一起的景象，“其实，听说地球上有很多国家，发生了很多事情，但详细情况并没有流传下来，我所了解的只有所有人都在地球上过着和平的生活。”
接着，老先生说着“这是你们应该知道的”，讲起了新伊甸移民的故事。
老先生似乎不怎么喜欢讲这个，声音比平时讲课时更小，表情也有点儿阴郁。他的声音原本就细微，这回更甚，让人觉得他也许不太情愿讲。
但老先生说：“这是一定要教的。你们必须知道这些。这是很早以前就定下的规矩。”
与在生存原论课上讲述如何制作陷阱获取食物相比，老先生的声音判若两人。
“某天，人类突然得知，地球将被太阳的火焰吞噬。
“原本太阳的烈焰会烧光一切，人类也将因此灭绝。
“然而，一小部分人却悄悄逃离了地球，他们是地球上最大国家的总统一行。他们搭乘巨大的宇宙飞船，花上几代人的时间，朝着与地球环境相似的行星航行，目的地正是这里——新伊甸。
“总统名为艾迪森，他只带着自己的族人、技术员、资本家以及专业人士，在宇宙中不断航行。不，或许他们在宇宙空间中遭到天谴，早已在虚空中四分五裂了。但现今我们无从知晓。
“然而他们犯下的最深重的罪孽，是抛弃我们的祖先自行逃跑。如果一直留在地球上，说不定我们的祖先都会被太阳的烈焰吞没，烧成灰烬，而现在的我们也将不复存在。我不会出生，各位也不会，没有人会出现在这里。
“后来，有一个人在地球快要消失前发明了传送装置。全人类都用那个装置跳跃了过来。
“并非所有人都能抵达新伊甸，只有极少数人能到达这里。之前人们都生活在轻松便利的文明世界中，而新伊甸的土地上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如今已经灭绝的那些怪物。所以，我们的祖先费尽千辛万苦才开拓出了新伊甸。”
讲到这里，老先生环视学生一圈。几乎所有学生都面无表情，其中有些孩子已经听父母提过，但半数以上是初次听说。安德斯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觉得，此前在脑中模糊盘旋的东西，一下子清楚地嵌入了对应的位置。
不过，拼图上还剩下几块空白。
“早期人类，也就是我们在这颗行星上的祖先，要求后世务必将人类来到新伊甸的前因后果传播下去。
“他们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跳跃到这颗行星上的?
“也许还有其他行星适合人类居住，但他们为何选择了新伊甸?
“传送装置发明之前，地球上的人类一直生活在等待灭亡的绝望中。那个时候，他们得知只有艾迪森总统一行搭乘世代飞船逃离了地球，怒火便朝向了抛弃他们的艾迪森一族。艾迪森一族撇弃人类独自前往新天地，但目的地是哪里?民众未曾得知的新情报陆续被公开。最终，人们弄清了具体位置，艾迪森一族搭乘的宇宙飞船名为‘诺亚方舟号’，目标是距地球一百七十二光年之遥的应许之地。这时，传送装置的目的地就定下了。
“要比诺亚方舟捷足先登。
“这句话成了全人类的口号。而当抛弃人类逃跑的‘诺亚方舟号’乘客抵达应许之地时，必须予以制裁。
“于是，传送装置将祖先们送到了这颗星球——应许之地上，可成功概率低得出奇。全人类参与的跳跃最后只有一小部分人顺利抵达。而那些成功着陆的幸运儿们，还将面对更加惨烈的苦难之路。他们毫无准备，赤手空拳被扔到了未开化之地，直面各种凶暴怪物的威胁，拼命存活了下来。
“他们就是你们的祖先。当时，人们的心灵支柱是什么?这就是必须告诉你们的事情：制裁‘诺亚方舟号’上的人，向背叛全人类的艾迪森一行报仇。
“这是祖先们代代相传的夙愿，也是我必须教给你们的内容。它务必优于任何神明的教诲。如果‘诺亚方舟号’在你们这一代到达新伊甸，你们就得亲手向艾迪森的后裔复仇。如果‘诺亚方舟号’没有在这一代抵达，就要将这个教诲传给下一代。和我教你们一样，你们一定得将这件事告诉下一代。”
老先生一口气讲完了这些。安德斯发现，老先生说完后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没有一个孩子提出问题，老先生也不征询学生有无疑问。
稚气未脱的安德斯也不禁想到，这位爷爷级的老师，真的想要告诉小孩子这件事吗?
他当真认为，必须制裁在宇宙中漂泊的总统后裔吗?
安德斯一点儿都不这么想。他觉得，老先生不过是在履行义务，作为引导孩子的教师而被赋予的义务。
老先生不带感情的叙述方式也让安德斯感到奇怪。真的有必要向搭乘“诺亚方舟号”的人报仇吗?报仇具体是要做什么?是指新伊甸无法接纳他们吗?安德斯听说过战争，即人为了正义、为了保护自己的伙伴而拿起武器战斗。在那种情况下，即便杀伤敌人也是无可奈何的。报仇也是如此吗?
莫非老先生其实并不希望那样的情况发生?所以他的话里话外才没有对使命应有的热切。安德斯也不愿伤害他人，他认为大家应该也有同样的想法。但反正现在还与自己无关，这是将来的事情。
上完课后，这事马上就被安德斯抛到了脑后。和母亲一起待在家中的时候，地球灭亡时的事情压根就不会出现在话题中。只是，母亲的工作理应比以前更加轻松，但不知是否是因为生活的疲累，她几乎不再露出笑容。安德斯也长大了，到了被母亲拥抱会感到害羞的年纪。虽然安德斯尚未成熟，但他也考虑过母亲看上去那么累，会不会是因为自己。
他没有细想下去，思绪又转到了别的事情上。
某一天，老先生没有来教书，取而代之的是初等班一个中年妇女模样的老师。她告诉中等班的学生，他们的老师病倒了，现在虽然恢复了意识，却还没法儿到学校来。
于是中等班学生便在教室自习。数日后，一个陌生男人出现了。
他在讲台上自我介绍说，他是派遣来的新老师。上一位老师的病情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
这位老师五官分明、眉发乌黑，此前在都市部的学校教书，名叫科珀，他让学生称呼自己为科珀老师。
与之前的老先生相比，科珀老师讲话清晰、笑容迷人。安德斯甚至觉得，自己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从那天起，科珀老师就开始给学生上课。
科珀老师的教学张弛有度、简单易懂，如果学生不太理解，他还会换个角度、换个例子再教一遍。科珀老师充满热情，在课堂上总是能够吸引学生的注意力，不会让他们神游四方。从都市来的老师确实教得好，安德斯十分佩服。
在家里，安德斯不再像小时候一样缠在母亲身边，吃饭时两人的交谈也变少了，但安德斯还是无意中说起了新老师的事情。
那时安德斯已升上高等班，而科珀老师也留了下来。
“科珀老师的教学方法很棒，而且长得很帅。他很会讲话，非常风趣，所以上课一点儿都不无聊。”
母亲虽然给了安德斯回应，却心不在焉，似乎对安德斯的话题没有什么兴趣。
在之前即将结束中等班的学业时，科珀老师在课上提到了“漂泊的宇宙飞船‘诺亚方舟号’”的话题，确认之前的老先生已经说过地球毁灭、人类跳跃、艾迪森一族逃出地球的故事之后，他才开始讲述。而在这之前，科珀老师声明道：“这不是我以一个教师的身份对你们的教导，如果以教师的身份来讲，我就只能对你们说，为了向艾迪森后裔施以死亡制裁，你们绝不可放松准备。但接下来我要讲的，是我贝宁·科珀个人的想法。
“从小，我就通过父母、老师，或参加降诞祭等活动，学习这颗星球上人类的历史。那时，我也被灌输了这样的观念——我们的生存意义，乃是对将来从太阳系方向飞来的宇宙飞船上的人施以惩罚。
“为什么必须惩罚宇宙飞船上的人?那是因为，他们是背叛了全人类的艾迪森的后裔。
“我在很早以前就觉得不解。那个背叛人类的艾迪森，已经是好几代以前的人了，如今艾迪森的子孙不过是碰巧出生在宇宙飞船中的人而已。出生在这颗星球上的各位亦然。如果你们的祖先杀了人，你们有义务为祖先赎罪吗?问题就在于此。
“‘诺亚方舟号’会不会抵达新伊甸，我们无从得知，但当‘诺亚方舟号’抵达之时，我们该采取何种行动?对新来者施以名为复仇的暴力，会带来什么希望吗?况且，素不相识的人互相争斗，并不会产生任何益处，不是吗?当踏上不同道路的人类再相逢时，互帮互助才更有意义吧?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科珀老师就此结束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