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破碎 2
她说：“那些老人曾为这艘宇宙飞船工作，让我们有了现在的生活。也只有我们能为他们做点儿什么。这份工作有深刻的意义，常常能让人自问如何为人。也许我表达得不好，不过，我认为自己从事的是有价值的工作。”在饮食广场一角，他们还谈了许多别的话题，但宽治记不清了。
与苏珊分开后，宽治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女性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但是，几个小时后发生了一件事——
宽治突然间想起了苏珊，想起了她的笑容。同时，特别想再见她一面的心情涌上心头。一旦想起苏珊，她的身影就在脑中挥之不去。究竟怎么回事，宽治也不明就里。他用N-phone联系了苏珊，但那个时候苏珊正在工作，没能取得联系。于是他只留了一条简讯。
——我们还能见面吗?
几个小时后，苏珊联系了宽治。她自然领会了宽治的意图。那之后，两人便开始了交往。现在回想起来，宽治颇为吃惊，N-phone完美分析了使用者的性格、心理倾向及爱好。
结识苏珊以前，宽治多少有些抵触让N-phone介绍异性。他怀疑，通过那种方式介绍的异性不值得信任。但这种想法在认识苏珊之后便烟消云散了。
在那以前，宽治从未与异性交往过，所以他完全不知道男女之间的交往该如何发展。结果，两人的关系不温不火地进行着。双方的上班时间都不规律，能见面的机会也有限。当然，两人都是想见面的，但会注意不去妨碍对方的工作，不给对方造成心理负担。而只要两人的时间合得上，他们就碰面，闲聊彼此的事情，仅此而已。宽治因此得到了宽慰，深感自己正与重要的人一同度过时光。对苏珊来说应该也是如此。他们之间并非那种激情四射的关系。每次见面时，宽治都能再次认识到苏珊的魅力。这才是他与苏珊的相处方式。宽治确信，与初次结识苏珊时相比，现在的自己更加深切地信赖着她、爱着她。即使没有说出口，他也认为自己将与苏珊结合，共同建立家庭。但不用着急，时机成熟后自然就会走到那一步。苏珊应该也有同样的心情。当前，苏珊全身心投入自己坚信有价值的工作中，宽治也愿意尊重她的想法。
不过，那是到刚才为止的事。眼下是非常时期，面临着“诺亚方舟号”即将倾覆的事态。在宽治的整个人生中，在他学到的“诺亚方舟号”历史中，都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万一最糟糕的悲剧降临到“诺亚方舟号”上，最后的瞬间宽治想陪伴在苏珊身边。不对，是自己想和苏珊在一起。
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其他一切都无所谓了。如果有办法的话，他希望能救下苏珊。但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个时间段苏珊应该还在工作，她的工作场所位于俄克拉何马Ⅰ区。宽治朝那里前进。
他一边操作N-phone，一边在通道中跑起来。N-phone无法搜索信息，通话功能也失效了。不过，只要电量没有耗尽，终端里的人工智能就理应还能使用。
那是N-phone的应急功能。宽治戳了戳N-phone侧边的小孔。红光闪烁了数秒后，N-phone发出低声：“应急模式已经启动。”是女性的声音。
“我想去俄克拉何马Ⅰ区。服务器似乎宕机了，请告诉我路线。”“明白。地图将不显示破损部位。”
一艘小小的“诺亚方舟号”浮现在宽治的左腕处。不过，方才目击到的破碎的俄克拉何马Ⅲ区仍在其中。从N-phone上看不出有破损情况。从宽治当前所在的纽约Ⅱ区通道至俄克拉何马Ⅰ区的路线，以红色虚线显示了出来。
接着，“应急装备”的标识开始闪烁。大概是N-phone通过宽治的手腕感知到他仍未穿戴装备。
在“诺亚方舟号”上出生的孩子，年幼时最先学习的就是紧急时刻该如何行动。
设想的紧急情况是宇宙飞船外壁发生意想不到的破损。所以在紧急时刻，乘客必须尽快穿上配发给每个人的气密服。气密服不能随身携带，因此每个区域都有数个写着“应急”的小房间，用于存放一定数量的气密服。如果同时使用生命保障系统，即使在船外，也能存活一段时间。宽治接受过无数次穿戴方法的训练。
然而，现在附近没有应急的小房间。
从纽约Ⅱ区出发，到达目的地的最短路线是先前往纽约Ⅰ区，接着在纽约Ⅰ区的入口搭乘环线到饮食广场，随后再搭乘环线前往俄克拉何马Ⅰ区。宽治想起，路线中有好几处应急小房间，“诺亚方舟号”的小型立体图像上有几个红色的小光点，那就是应急的场所。不过，万一碰上外壁破碎，穿着应急的气密服就能活下来吗?
没有多大作用吧，宽治不由得这么想。若最后无法得到救援，这样顶多是将痛苦的时间延长几十分钟罢了。而且，他记得，穿上气密服后动作将受到很大限制。相较之下，争分夺秒前往苏珊所在的俄克拉何马Ⅰ区才更重要。在那里应该也能找到气密服和生命保障系统，看N-phone的显示，俄克拉何马Ⅰ区也有好几处闪烁的小红点。
宽治在纽约Ⅱ区的通道中跑了起来。通道里的低速环线现在已经停运了。也就是说，在到达连接着下一区域的环线搭乘点前，只能靠自己的双脚了。
宽治不停奔跑着。感觉人工重力还未恢复正常。前进时而轻松，时而又被拉回原本的速度，如此不断反复。通道的灯光也熄灭了，有数十米的路程近乎一片黑暗。那期间，宽治用N-phone代替灯光照出前路，但有时还是差点儿摔倒，或是和对面匆匆跑来的人相撞。每个人在这种异常时刻都步履匆忙。宽治想，是不是因为他们也挂念着自己重要的人?或者说，他们正朝着更安全的地方跑去?“诺亚方舟号”的破碎一旦波及整体，根本不存在更安全的地方吧。
在环线没有运行的状态下从纽约Ⅱ区走到Ⅰ区，仅仅一个区域的路程便让宽治感觉距离极长。没想到路途竟如此遥远。
接近纽约Ⅰ区后，出现了闪烁的灯光，仅是这一点，便让宽治的不安感减轻了许多。可以看见，对面有好几伙人正朝宽治这边跑来。由于灯光不断闪烁，看上去仿佛是一连串人静止的瞬间，就像延时摄影视频。
从对方的角度看，宽治的样子也很奇妙吧。
有一个人停下脚步问：“你要去哪里?”
“俄克拉何马Ⅰ区。”
“整个俄克拉何马Ⅲ区都炸飞了呀。Ⅰ区也随时可能发生些什么。”那人喊道。
“你们要去哪里?事已至此，哪个地方不都一样吗?”
“加利福尼亚Ⅴ区。那里有航天飞机。坐上航天飞机就能逃到行星上。”
这个人应该是小团体的领队吧。走到饮食广场再前往加利福尼亚区的话，距离更短，不知他为何要跑向纽约Ⅱ区。团体中的其他人只是跟着这个男人而已，他们对男人的发言纷纷点头。他们都失去了判断力，只得跟着男人走。假设小团体抵达了航天飞机，有人会操纵飞机吗?不对，航天飞机的运载能力有限，除了他们以外，应该还有许多人为了获救拥向飞机，不可能所有人都坐得上去。
该怎么办?
宽治什么都说不出口。恐慌状态中，没人知道谁的判断是正确的。每个人都不过是采取了自己所认可的行动罢了，无论那种行动看上去多么可笑。
在持续闪烁的灯光中，人们如亡灵般与宽治擦身而过。那伙人后方，一些人穿着看上去十分笨重的气密服，手上拿着生命保障系统，以便随时能装到后背上。
等人流过去后，宽治开始奔跑。前路尚远。搭乘环线时，他对这艘巨大的人工造物的规模从未有过真实的体会，如今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才得以认知。
宽治来到纽约Ⅰ区入口。担心变成了现实，通往饮食广场的环线也停止运行了。他没有时间犹豫，只能接着赶路。不向前进的话便无法抵达苏珊身边。
这条环线也处于黑暗之中，但完全不用担心迷路。因为只有从饮食广场方向下来的环线，以及朝饮食广场方向上去的环线。上去下来的说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乘客习惯于称前往饮食广场为“上去”而已。
宽治赶往饮食广场。重力在途中就消失了，他的身体浮在空中。有个像是工具的东西飘在空中，撞到了身体，但由于四周一片黑暗，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不过，那个东西马上又飘到了其他地方，没有造成任何阻碍。宽治每向前一步，脚都会浮起来。后来他学会了一个方法，前进时先用双臂抓住安装在环线壁面上的把手。他必须一个劲儿地往前走，步履不停。
到达饮食广场时，他庆幸地发现自己的不安只是杞人忧天，不需要在黑暗中摸索前往连接俄克拉何马Ⅰ区的环线了。这里似乎备有紧急情况时使用的电源，光源虽不像平时那样明亮，但仍足以让人在饮食广场中行动自如。
这里除了宽治以外，没有其他人的身影。不知道在饮食广场工作的人都去哪里避难了，也许各自赶往最重要的人身边了吧。
宽治下意识朝饮食广场的一角看去。在那里，宽治和苏珊一同度过了许多时光。只要时间允许，两人便在那里谈天说地;没什么话题想聊的时候，他们就漫不经心地眺望船外，从那个位置可以看见加利福尼亚区的后方区域。
还能在那个地方，和苏珊一起度过无可取代的幸福时光吗?
宽治突然停下脚步。
正当他凝视着和苏珊一起共度时光的地方时，突然看见了一道红光。
剧烈的冲击再次侵袭了附近。发生什么事了?
不会是整艘“诺亚方舟号”都开始爆炸了吧?离自己最近的能看到船外的地方，只有曾经和苏珊会面的场所。震动仍在持续。窗外的红光闪烁不断。宽治不顾一切地爬向红光。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映入眼中的爆炸位置根本不是俄克拉何马区。
爆炸发生于加利福尼亚Ⅳ区，航天飞机所在的区域。而在环线上遇见的那个团体不是正向航天飞机赶去吗?他们应该尚未抵达，但乘坐航天飞机逃离的计划已不可行。
宽治不知道的是，那种导致俄克拉何马Ⅲ区破碎的真菌，早已将菌丝伸展到了宇宙飞船的每个区域。任何区域都可能在下个瞬间发生破碎。只是第二次破碎偶然发生在加利福尼亚Ⅳ区罢了。
爆炸区域的巨大碎片猛地逼近窗户，又飞向远处。吓得宽治慌忙大叫一声往后仰倒。
没空耽搁了。宽治赶紧站起来，朝通往俄克拉何马Ⅰ区的环线前进。之前还透着微光的饮食广场变得更暗了，通往俄克拉何马Ⅰ区的环线更是一片漆黑。
宽治毫不犹豫地投身于黑暗中。
通向俄克拉何马Ⅰ区的环线上没有半个人影。这时宽治才注意到，环线运行的时候，总是会隐约传来轻快的音乐。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但肯定播放着音乐。
这是在静默且静止的环线上行走时，才注意到的事。
宽治一边在黑暗中移动，一边努力让大脑只回想苏珊的笑容。他自然是只想着苏珊前进，但一想到苏珊现在是什么心情、正在做什么，负面的联想便绵延不绝。
而在苏珊笑容之下，他仍能窥见悲剧性的发展。
如果苏珊从工作的地方逃了出来。或许她也曾想方设法要告诉宽治自己的情况，就如同宽治拼命想通过N-phone联系苏珊却联络不上一样。然后，她可能会引导老人前往安全的地方。
要是苏珊不在的话，去俄克拉何马Ⅰ区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不对，不会没有意义。苏珊肯定想好了向自己传递信息的办法。但如果情况正相反呢?
如果苏珊为了寻找自己而去了纽约区呢?想到这里，宽治的胸口就仿佛被揪住一般。
自己怎会如此糊涂，没有考虑任何传递消息的方法就直接跑了过来?
自我厌恶与忐忑不安同时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