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破碎 3
自己与苏珊都不可能得救的预感逐渐强烈。
还剩下多少时间?宽治不禁想，距离“诺亚方舟号”一头栽进行星大气层，不对，是距离不明原因的破碎扩大，“诺亚方舟号”所有区域都化为齑粉，还剩下多少时间?
宽治大声呼喊着苏珊的名字。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苏珊的名字被吸入了黑暗之中。宽治不停地朝着俄克拉何马Ⅰ区前进。重力不知为何恢复了。他乐观地想，也许距离宇宙飞船全部破碎还有一些时间。若不这么想，他就无法坚持下去了。尽管只有些许重力，宽治却觉得脚下通向俄克拉何马Ⅰ区的环线好似下坡一般，轻松了许多。他一心向前走。为了节约电力，宽治关掉了N-phone的电源，以后肯定还会有真正需要N-phone的时刻。
他不停地在黑暗中往下走。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俄克拉何马Ⅰ区?不知道。但也只能不断向前。他踏出一步又一步，用手扶着墙壁慎重前行。突然，他左脚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宽治“啊”了一声。有个女性的声音问道：“是谁?”
“我正要去俄克拉何马Ⅰ区。”
宽治打开N-phone的电源。在微弱的光线中，可以看到数名男女坐在环线上，像是一家人。
“去俄克拉何马Ⅰ区就安全了吗?”
“不知道。但我重要的人应该在那里。你们呢?”
“我们从俄克拉何马Ⅲ区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说实话，我们不知道该去哪儿好。所以到了这里，就只能坐着了。”
他们说自己是在俄克拉何马Ⅲ区破碎的同时逃出来的，想从俄克拉何马Ⅱ区前往饮食广场，但发现加利福尼亚区破碎之后，便坐在这里了。所有人都无计可施。
“那我接着赶路了。”宽治关闭N-phone的电源。自己没法为
他们做任何事情。
“我们能跟你一起走吗?”一个男人说。
“我不介意，但那里并没有能获救的线索。”宽治回答。可以听到有人在啜泣。“这样做是走回头路哦。你们愿意的话请便。”
“对不起，请带我们走吧。我们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对。喂，我们都跟这位先生走。”
宽治开始前进，可以感到身后的黑暗中有人跟了过来。他们只是想逃离不安罢了。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宽治一边注意着背后轻微的说话声，一边不断往下走，突然看见了光亮。他马上明白过来，已经到达连接俄克拉何马Ⅰ区与Ⅱ区的通道了。这也意味着，跟着他的这群人并没有走多远就瘫坐在环线上了。
宽治走入俄克拉何马Ⅰ区。站在入口，他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苏珊所在的护理服务区域在哪儿。通过N-phone的福利设施登记信息应该能找到，但他也不知道设施的正式名称。
宽治转过头，跟在自己身后的一共一男五女，是一对夫妻与三个女儿，还有一个老婆婆，像是男人的母亲。走在最前面的是成年人。
“请问，各位知道俄克拉何马Ⅰ区哪个地方提供老人护理服务吗?”宽治询问。
“可能在那里。”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怯生生地抬起手。
“艾米，你知道?”
“应该是那里吧。隔壁的大姐姐在结婚搬去华盛顿之前都在那儿上班。姐姐休息的时候带我去过一次，那里有很多老人。”
宽治感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或许带他们过来是件好事。不然的话，自己这会儿肯定还毫无头绪。
“艾米，不可以乱讲话。这关系到所有人的性命。”父亲拉高了声音。似乎是因为紧张，名叫艾米的孩子沉默了。
“你能带我去那里吗?远不远?”
“不远。但也可能是我弄错了。”
这时，又有一阵剧烈的震动摇撼了地面和墙壁。又有某个区域破碎了。不知道是哪个区域。不，不必确认，是哪儿都不奇怪。谢天谢地，幸亏自己能顺利抵达俄克拉何马Ⅰ区。
苏珊，希望你平安无事。
幸运的是，俄克拉何马Ⅰ区的灯光正常。小女孩似乎很开心能走在明亮的通道内，蹦蹦跳跳地跑在大家前头。通道的两侧仍是通道，如果逐一确认，不知会花多少时间，宽治隐隐有些后怕。这意味着，在环线与这些人相遇也许是幸运的。不，前提是艾米没有弄错地方。
艾米在十几米开外的拐角处停下，朝宽治挥手。仿佛是在催促他赶紧过去似的，艾米在原地蹦跳着。小孩子无论面对何种状况都不会失去开朗与阳光，这更给了宽治勇气。
若艾米带自己去的地方没错就好了。可现在除了宽治一行人以外，附近没有任何乘客的身影，让人不安。
艾米走进拐角，看不见了。宽治追上去，也在拐角处转弯。那里是环线没有途经的“小巷”。艾米一直朝深处跑去，跑到尽头才停下，回过头向大家招手。
“到了。在这里、这里。”艾米叫道。
希望没错，宽治只能如此祈愿。这一带看上去没有其他出入口。灯光有一半尚存，而空气调节器还在勉强运转，确认过这些情况后，宽治放下了心。如果苏珊在这里，暂时应该没有大碍。
附近的墙壁上绘有图画，展示了花朵绚烂绽放、许多小动物和人在一起玩耍的样子，看起来抚慰人心。
到了门口，宽治下定决心走了进去。屋内十分宽敞。
见宽治突然闯入，几位年轻男女吃惊地站了起来。宽治环顾屋内一圈。“不好意思，”他向呆立原地的男女赔礼，“苏珊·佩吉在这里吗?”
随后，他更加仔细地环视室内。看见了许多或坐在沙发上，或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一开始，宽治只注意到站起来的男女，没发现屋中还有二十多位老人。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蹿入鼻腔。他马上明白过来，那是从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至于是老人味还是尿味就不清楚了。
这时传来一阵怪笑。有个老人站起来，指着宽治笑。老人的下半身一丝不挂。
他面对宽治说道：“干吗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第一次看到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吗?我正要换尿布呢。”
这话仿佛信号一般，老人们哄堂大笑。宽治无言以对。此时，他注意到有人正呼唤自己的名字。
一个女性的身影从房间深处跑了出来。宽治不会看错，是苏珊。
“宽治，你怎么在这里?”
“我太担心你了。一直联络不上，又想确认你平安无事。”
宽治还想告诉苏珊很多事情。如果这艘宇宙飞船全部破碎，没有任何幸存的可能，他希望和苏珊一起迎接最后的时刻;如果有能够拯救苏珊的方法，他希望能亲自找到，救下苏珊。宽治难以将诸多想法一一说出口。除苏珊以外，其他人也在侧耳倾听，况且，哪怕想立刻说尽心中的话，他也还没整理好思绪。
反而是苏珊站在他面前，点头说道：“我也是。刚才发生爆炸后，我就一直在担心你。我想着怎么才能知道你的情况，却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任何办法。N-phone派不上用场，也不知道你是在工作，还是在别的地方。太好了，我们还能再相见。”
苏珊的尾音带着哭腔，没法听清。但只是这样，泪水就模糊了宽治的双眼。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苏珊紧紧抱住了宽治。在两人此前的交往中，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苏珊完全不在乎身边还有其他人。这绝对是最能体现苏珊真情实感的行动了。
身旁传来掌声。宽治环顾四周，是众人正为他们鼓掌。和苏珊一样的护理人员、老人们、带自己到这里来的少女艾米。尽管不合时宜，大家都笑容满面。苏珊似乎回过神来，害羞地放开了宽治。
为了掩饰羞涩，宽治问道：“我到这个区域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人，大家都去避难了吗?”
“我想是的。但不知道他们逃到哪儿去了。”
“我甚至想过或许你不在这里。”
“照顾老人是我们的使命。我们不能抛下自己的职责。”苏珊这么说道。宽治十分敬佩她强烈的责任感。屋内放眼望去绝大多数是老人，他们看上去绝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逃离这里。宽治听说，即便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故，移居应许之地的计划正常启动，在这里接受照料的老一辈也无法降落到地面上，他们的体力无法支撑。由于难以承受行星的引力，他们只能在卫星轨道上度过余生。
能与苏珊重逢，宽治既安心又欣喜，随后又有些焦躁不安。苏珊的工作性质要求她继续在这里照顾老人。这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宽治也能理解。可是，比起一直照顾无法登陆行星的老人，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吗?一直被束缚在这个设施里真的可以吗?然而，要说该如何行动，他又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只是，看着在苏珊身边喧闹的老人，看到苏珊帮老人换尿布，想到她把宝贵时间都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宽治的焦躁便愈发强烈。
“已经够啦。不用管我们了。”
方才下半身还一丝不挂的老人突然对苏珊说道，接着又转向宽治。听到意料之外的话，宽治也回过神来。
“我们都懂的。不用靠你们手腕上的那什么N-phone，我们也知道，俄克拉何马区的尾巴一带碎掉了吧。然后刚才的那一下是加利福尼亚区爆炸了。照这样下去，船体会不断被引爆，从疲劳程度最重的地方开始损坏，最后整艘船完蛋。到时候，照顾我们又有什么用。只会搭上本可以得救的性命。”
听了老人的话，宽治有些纳闷。船体即将损毁，无论做什么，等待他们的都是同样的悲惨结局吧?明明没有逃脱的方法，说“搭上本可以得救的性命”是什么意思?这老人果然有点儿痴呆吗?
“喂，大伙儿说是不是呀。已经不中用的老家伙还耽误年轻人，像什么话嘛。”老人转回身，高举起拳头。其他人也纷纷起身并表示赞同：“没错、没错。”
苏珊说道：“谢谢各位。大家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看样子，我们最后只能与‘诺亚方舟号’共命运了。但我不后悔。我最重要的人到这里来找我了。直到最后的瞬间，我都会和他一起度过。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在那之前，我想继续照顾大家。”
听苏珊这么说，宽治十分感动。为苏珊的纯粹而感动，为苏珊的深情而感动。只要接下来能与苏珊一同度过，他也没有任何遗憾。
“那可不行!”刚才说话的老人大叫起来，“不能放弃。要去可以得救的地方。”接着，他环顾其他老人，“卡尔、内德、莫利，你们说说，咱们年轻的时候，在每个区域的前头都施过工吧，在变成这种废物老糊涂之前。大家都还记得吧。”
一位坐在轮椅上睡眼惺忪的老人瞬间站了起来。老人胸前有个镶着花边的姓名牌，上面写着“莫利”。“是啊，那个地方需要保证强度，确保飞船能承受得住与星际物质的意外碰撞。我记得很清楚，我把精炼出来的材料交给了修缮组。后来我去修缮组工作，常常一边安装一边想：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逃进这里面就安全了。是吧，卡尔。”
此时的莫利目光炯炯，仿佛变了一个人。
随后，名叫卡尔的老人也尖声说道：“没错。之前我觉得，年轻人的着陆计划不需要我们插嘴，就什么都没说。但事到如今，没准儿我们这代人的恶作剧还稍微能派上点儿用场。不只俄克拉何马Ⅰ区，加利福尼亚Ⅰ区、华盛顿Ⅰ区、纽约Ⅰ区的前方空间都是一样的构造，这点我能保证。是吧，莱利。”
在宽治听来，老人所言宛如在梦中念咒一般，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莱利似乎是最开始发话的那个老人，他也向其他护理人员呼吁：“你们也一样。只要获救的可能性高一些，就应该赌一把。我年轻的时候净干些修缮、修理之类的杂活，总是默默无闻。虽然我的人生十分普通，但要是没有我，住在船上的人应该会觉得设施没法儿用，要么用了不好使。我做的工作，在生活安全又舒适时不会有人注意。不知道以前在地球上是怎么称呼的，木匠?油漆工?泥瓦匠?总之就是杂工，靠自己的聪慧和经验搞定不存在设计图的工作。我、莫利、内德都是杂工，爬遍了乘客不会去的飞船深处。我们会告诉各位连总统和船长都不知道的或许能得救的地方。你们必须赌一把获救的可能性。”
一位男性护工说：“我就住在俄克拉何马Ⅰ区前端。但那里没有多余的空间呀。”
这个说法明显是不信任老人，但莱利嗤之以鼻：“门外汉是去不了的，只有年轻时干过飞船杂活的人才知道。”
“我们带路。”莫利跳起来拍着胸脯说。接着一个老婆婆站了起来：“莫利，送他们到那里后，你会回来吗?反正也去不了行星。”
应该会是这样，宽治想。他早就听说，老年人无法承受行星的重力。
“我打算跟他们一起降落到地表上。要是承受不住，那就一了百了。但如果能到原本去不了的应许之地，我也满足了。蒂尔达，你不用担心我。”
老婆婆似乎叫蒂尔达。她用力摇了摇头，说：“我不是担心。我也要一起去。我不是害怕待在这里。如果能降落到应许之地，我也想去看看。”
“喔，是吗。那蒂尔达也来。还有没有人要去?一起走吧。”
莱利朝所有需要护理的老人说道。有人跟着蒂尔达站起身，也有人无法站立，只举起了手。
几乎全员都要去。
可是，逃到莱利所说的特殊避难所后，又有多少人能到达应许之地?在那里也不一定能获救。而且，俄克拉何马Ⅰ区前端真的有那样的空间吗?宽治觉得头晕目眩，不禁看向苏珊。苏珊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也凝视着宽治。怎么办……宽治刚要开口，就领会了苏珊坚定的意志。她深深点头，仿佛在说“试试看吧”。
宽治拜托莱利：“能请您带我们去吗?麻烦您了。”以此为信号，大家开始行动。
莱利说道：“卡尔、莫利，拜托你们啦，我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老人们也站起来。还有带宽治到这里的少女和她的家人、护理人员。只有数名极其衰弱的老人及护理人员留了下来，当然，他们也是基于自己的信念而做出了如此选择。
共有二十人多人开始移动。
一行人走到通道上时，地面又剧烈摇晃起来。每个人都踉踉跄跄，无法前进。晃动间歇性地持续了一阵，最后一次几乎把人掀到空中。是其他区域也在继续发生破碎吗?宽治无意识地伸出手，抓住苏珊的手。苏珊也回握住宽治的手。虽然对现状仍是一头雾水，但只要和苏珊在一起，宽治的不安就消散了。对他来说，这是巨大的心理差异。
晃动停止后，苏珊慌忙放开手，逐一确认老人们是否平安。这个转换让人敬佩。但宽治确信，刚才苏珊回握住自己的那一瞬间是真情流露。
出乎意料地，老人们没怎么受到惊吓。他们没坐轮椅，靠自己的双脚走在了宽治等人的前方。可是，宽治仍不确定莱利所说的特殊避难空间是否存在。前方似乎只有无尽的墙壁与通道。
与苏珊并肩走在一起，宽治心中对老人们充满了感激。不论他们所说的是否可信，至少为许多人带来了生的希望。
不过，莱利好几次停下脚步沉思，接着又耸耸肩，苦笑一下继续往前走。看到他这副模样，宽治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记得路线，不过，现在就算生气也无济于事了。说不定他真的忘了。再不济也就是船体破碎，一切在瞬间了结罢了。
就算当真存在能承受住破碎的避难区域。宽治也不认为他们能降落到地面。不仅老人，自己和苏珊都无法承受降落地面的冲击。
“哎呀，入口还是在我的记忆中消失了。这块儿应该有一条特殊路线才对，但多了好多房子，模样变了。莫利，你记得不?”
莱利似乎终于缴械投降。稍胖一些的莫利从腰间摸出一根用途不明的细长金属棒。金属棒哧溜一下伸长了三倍。
“我还留着它，没扔掉呢。退休以前，我修缮生活用水管道时就用这个，它还有很多其他用途。”他一边说一边轻敲附近的墙壁，“嗯，我也记得是从这附近运进去的。”
有几个地方的敲击声明显不一样。莫利像是施展魔法般地从腰间掏出另一件工具，抵住墙上某处，轻松地旋转起来。随后，壁面悄无声息地升高了。后方是一片空间，不对，不是空间，称为秘密通道更为准确。
“是这个吧?”莫利用手一指。
“对，没错。”莱利说。
宽治和苏珊目瞪口呆。老人们所言不虚。蒂尔达婆婆感叹：“真厉害。我还没经历过这样的大冒险呢!”
莱利和莫利没有回答，步履匆匆地走进了秘密通道。宽治和苏珊也连忙跟了上去。秘密通道里面一片黑暗。宽治看不到脚下，有些不安。这时通道中亮起了灯光。光芒如奔向前方般推进，将整个通道全部照亮，此前俄克拉何马Ⅰ区的灯光亮度简直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莱利刚刚轻触了下嵌在壁面里的控制面板，看来照明是从那里打开的。莱利朝惊讶的众人咧嘴一笑：“从这里到俄克拉何马Ⅰ区最前端只有一条直路。也没有环线，所以动力源完全是另起炉灶。这是在我们还非常年轻的时候安装的，是吧，卡尔。”
宽治身后的老人说道：“是啊。年轻时，我净干这种事来打发时间。不过，听说开路先锋是好几代以前的那些调皮的老头子，他们一边解决达官名流抱怨的问题，什么下水道不通啦、照明坏掉啦、墙壁腐蚀啦，一边利用闲暇造出了这个地方。我也是那些工匠的同类吧。多亏如此，直到需要别人护理的年纪我还是个单身贵族呢。”
卡尔自嘲地笑了笑。而后莱利也笑着又开始操作控制面板。
“是啦。所以，这一带和‘诺亚方舟号’是两套不同的系统。比如说这个。这个机关也是卡尔做的。”
宽治感觉身体变轻了。
“这样一来，在到达目的地之前，重力就少了六成。蒂尔达婆婆走路也不难受了吧。”
重力并没有完全消失，但能够如跳跃般前进，这种情况下，老人也没了负担。因为不是完全失重，也能控制好自身的行动。
“政府在总统的指挥下力求让全体乘客过上安全而便利的生活。船长和他的下属组织则负责宇宙飞船的航行，及新技术的开发。除了那些被选中的人以外，每一代工匠都享受过这种下了些功夫的闲暇。听说祖先孩提时代在地球上也玩过这一套，他们将这个叫作‘秘密基地’。”
老人们开心地边跳边聊，仿佛小孩子互相夸耀自己的恶作剧。
在这种状态下，宽治完全无法想象避难空间是什么样子。他们走在秘密通道时，突如其来的剧烈摇晃仍旧毫无规律地袭来。这意味着发生连环破碎的时间间隔逐渐变短了。从俄克拉何马Ⅲ区开始，船体究竟接连损坏到什么程度了?
老人带大家去的避难所并不保证一定安全，更不用说，没准儿下一个破碎的地点就是那里。
与蒂尔达婆婆说完话后，苏珊便跑到宽治身边，握紧他的右臂：“真的很谢谢你。”
“啊，没事。”宽治有点儿难为情。
“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和喜欢的人一起迎接最后的时刻就好了。我不希望喜欢的人比我先走，也不愿让他一个人寂寞地留下。我想和他在同一刻离开。”
“嗯嗯。”宽治点头。听苏珊这么一说，对于船体破碎的不安也抛到九霄云外了。无论目的地情况如何，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本以为到达通道深处的最前端区域会花更多时间，但或许是多亏了重力小，一行人很快便抵达了终点处的一面墙壁。莱利、莫利、卡尔抱着胳膊站在墙前，耐心等待众人到来。众人走到那里才发现，整面墙壁大得令人吃惊。这是俄克拉何马Ⅰ区最前端空间的隔离墙，也就是说，墙壁的另一边就是“避难所”。前几代工匠不是因为工作职责，而是因为“有必要”，为了追求“存在的意义”而建造出了这个空间，也传承给了眼前的这些老人。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一同从护理服务设施出来的人全员到达，无一掉队。
“大家都到齐了吧。”莱利确认完后用力点点头，轻触隔离墙旁、靠近通道那侧的控制面板。
墙上开了一道像门一样的口子，仅容一人通过。莱利和莫利率先进入，走向墙后。宽治和苏珊等待着其他人，将他们引进小门。直到最后一人消失在隔离墙的另一边，他们才跟了上去。不过，悲观的想象仍在宽治的脑中闪过。即便老人带大家来到了避难设施，等船体破碎落到大气层中时，它也会瞬间被烧成灰烬。
宽治停下脚步，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实在是眼前的东西令人难以置信。
由于是在区域的最前端，他早已料到空间十分开阔，但没想到眼前竟耸立着一堵高墙，即使抬头仰望仍无法将其尽收眼底。此外，他还发现墙壁有个特征。
壁面上铺满六角形。看上去像是……
苏珊说：“我小时候看过这种花纹。这跟蜂巢简直一模一样。以前地球上有一种叫作‘蜂’的昆虫，宽治，你知道吗?”
接着，宽治发现那个蜂巢的纹样并不是画在墙上的。而且，除自己一行人外，早有其他人来到了这里。更远处还有其他人影。
“看来到这里的不只我们而已?”宽治问道。
卡尔答道：“是啊。建造这个地方的当然不只我们几个。不少和我们同期的老人也住在其他护理服务设施中。只要有人求救，大家都会把人带到这里。不过，在这里的只有俄克拉何马区的人。华盛顿区、纽约区、加利福尼亚区的人应该分别被带到了各自区域的最前端。每个区域都有自己的避难空间。”
“等会儿是要钻进那个洞里吧。”
“对。每个洞可以容纳四人。建造时我们就没考虑过，要重回宇宙飞船。”
刹那间，宽治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巨大的逃生舱……”
卡尔疑惑地皱起眉头：“这是逃生舱组成的集合体，逃生舱本身并没有很大。万一‘诺亚方舟号’破碎，这些逃生舱会在大气层中四散开来，它们是以能承受大气摩擦热的耐热标准来制造的。”
这时莫利回过头来，得意地加了一句：“这一带的耐热板是手工贴上去的哦。我年轻时抽空一块一块仔仔细细贴上去的。”
从莫利的话里无法判断逃生舱的安全性是否有保障，或许，莫利只是想强调，自己非常认真地完成了工作吧。
“分散开的逃生舱会直接撞上行星表面吗?”
万一如此，就算逃生舱的耐热性再高也无法承受冲击，宽治不禁想叹气。
“那就要依赖卡尔的成果了。逃生舱上安装了卡尔的降落伞。到距离地面一千米的高度时，降落伞就会自动打开。这里一共有三百个逃生舱。其他地区的情况不清楚，但这里所有降落伞的制作和安装都是卡尔一个人完成的。”
“不对，是从我曾祖父那一代开始制作，然后我老爹接手，最后才是我把它们安装好的。”
“那不是一样的意思嘛。”
“可是，这事没有告诉任何人。由总统公布在N-phone上的消息，也没有只言片语提过这里。这是否意味着，总统和船长也不知道这些逃生舱的存在呢?”
“是啊。不过，他们也可能通过有特殊消息渠道的杂工网络得救。”
宽治注意到似乎还有其他路线能从隔离墙的另一边到达这里。可以看到新的避难者出现。逃生舱大概仍有富余。乘客一个接一个消失在洞中。其中有一些是宽治也认识的人，他认出有饮食广场的服务员、俄克拉何马Ⅲ区的区划长，另外一些是他们的家人吧。还有为自己看过病的女医生，她叫爱丽丝，身旁的男性大概是她的丈夫。各种职业的人都在接受护理服务的老人的引导下抵达此处。
每四人坐进一个逃生舱。
“快，抓紧。”“一定能到行星上。”宽治断断续续地听到这样的声音。现在已有三分之一的逃生舱坐满了人，可以看到，那些逃生舱的舱盖已经关闭。
这时，从地面下方传来如轰鸣般沉闷的声音。宽治从没听过这种声音。轰鸣声慢慢变大。
远处传来悲鸣。乘客连忙沿着墙面坐进空着的逃生舱内。刚才的轰鸣明显与此前不同。
卡尔呼唤蒂尔达婆婆：“蒂尔达，跟我一起走吗?”
蒂尔达婆婆带着歉意看向莫利和莱利的方向。他们似乎也喜欢蒂尔达。莫利耸了耸肩，仿佛在说“请自便”。莱利则向卡尔和蒂尔达婆婆招手：“一个逃生舱坐四个人。自从住进护理中心，我们不是一直都是好朋友吗。到了应许之地，无论是生是死，我们不还是在一起吗?”
听完后，蒂尔达婆婆笑逐颜开：“是啊。我们一直在一起嘛。”
四个老人坐进了逃生舱，都笑容满面，感觉无忧无虑，开心极了。
看着这个画面，宽治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莱利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转过头来喊道：“逃生舱坐进四个人后，从里面关上舱盖固定好，电源就会自动开启。剩下的就是坐到座舱里系上安全带，等待那个时刻。”
宽治没有问那个时刻究竟是何时，也许是几天后、几小时后、几秒后，眼下无人知晓。
“一个逃生舱只能坐四个人，我们只能分成两组了。”宽治循声看去，是和自己一起回到俄克拉何马Ⅰ区的一家人。他们一共六人，必须有两人搭乘其他逃生舱。当父亲的似乎无法做出抉择。
苏珊近乎本能地向老婆婆搭话：“老婆婆，和我们一起到逃生舱里吧。”老婆婆带着歉意地点点头。而宽治则与少女四目相对，她之前将自己带到了苏珊所在的护理中心。宽治记得，少女名叫艾米。宽治向艾米伸出右手：“一起走吧……”艾米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似的点点头，和家人拥抱后便跑到了宽治和苏珊的身边。宽治心想，她是个坚强的少女。
宽治和苏珊、艾米、老婆婆一同目送走到上层逃生舱的家人。
“艾米，我们到地面再见!”逃生舱关闭前，母亲挥手带着哭腔喊道。
宽治一行选择的是方便老婆婆乘坐的最下层的逃生舱。舱内空间呈六角形，有四个座舱形状的座位。宽治让三人坐到座位上后，关上了舱盖，从内侧旋转环状锁，旋转到底时，内壁上的控制面板便亮了起来。
那个瞬间会在多久之后到来?不对，老人们长年累月准备的逃生舱真的实用吗?“诺亚方舟号”乘客有多少能坐上逃生舱?
落下时，降落伞能发挥作用吗?
平安着陆后，靠这个逃生舱能撑多长时间?这里看上去并没有准备应急食品。
这些负面的可能性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宽治变得愈加绝望。
他坐下系好安全带。发现艾米正担心地观察着自己的表情。逃生舱内很狭窄，伸出手就能够到身边的人。
宽治朝艾米笑了笑：“没事的。大家一定能得救。你爸爸妈妈也不会有事。”
艾米露出放下心来的表情。宽治告诉自己，现在可没空气馁。他举起手，右手握住艾米，左手握住苏珊：“来，大家把手牵起来吧。这样安心些。”
苏珊点点头，将左手伸向老婆婆。艾米也伸出右手：“奶奶。”
就在这时，舱内发生了剧烈摇晃。远比此前强烈的冲击袭来。
宽治知道，整个俄克拉何马区迎来了大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