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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烧掉神的家园

  从西边的塔里出来,给生锈的铁门上了锁。我吹着潮湿的海风仰望夜空,在清冷皎洁的满月下,埃尔文家的公馆黑漆漆地屹立在地。风声如吹着笛子一般呼啸而来,但由于四周有围墙的阻隔,并没有冷到立刻把我冻僵。

  我来到公馆里,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走廊里几乎没有透进一丝月光。在黑暗的另一端,我看到一丝提灯的光亮。有人正站在我房前。

  “雅斯米娜?”

  我唤着自己侍女的名字。我想她应该是来问我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夜已经很深了,平常这个时候雅斯米娜应该已经回到了用人房。这个时间来问我有没有吩咐虽然并不妥当,可除她以外我想不到其他任何人。

  提灯的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您出门去了?我刚刚叫了您好一会儿。”

  听到这句话,我惊得身体一僵。

  我并不认为他是个坏人。小索伦岛戒备森严。一听这声音,我立刻就认出那是管家罗斯埃亚·弗拉。令我感到狼狈的是,我时不时去跟托斯坦顿聊上几句对所有人都是个秘密。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跟他隔着门说话,这件事只有雅斯米娜知道。怀着秘密败露的恐惧,我开口说道:

  “对,我出去吹了吹夜风。”

  “原来是这样啊。可别感冒了。”

  罗斯埃亚并没有什么异样,我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问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的,领主大人要见您。”

  “我父亲?”

  我不禁提高了嗓门。这样半夜三更地叫我过去,之前可一次都没有过。

  “不是明天早上吗?”

  可是罗斯埃亚似乎并不认为父亲的命令有什么奇怪的。

  “是,他说有些事必须要今晚告诉您。您还是尽快过去吧,似乎是很重要的事。”

  父亲现在就要跟我说重要的事。我心中大概有了究竟,点头道:

  “知道了。”

  “那我就此退下了。”

  罗斯埃亚转过身去,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后,我走向父亲的卧室。我觉得他应该在这里。不过没走出几步就发觉自己想错了。

  父亲应该在作战室。刚才那些佣兵都在的时候,父亲说过今晚要在那里梳理一下思绪。而且父亲的卧室就在刚刚罗斯埃亚离开的方向。如果父亲在那里,罗斯埃亚应该会提出跟我一起走。

  我把长袍向前拢了拢,朝着作战室走去。

  作战室的门又厚又重。虽然不能确定父亲就在里面,不过我还是敲了敲门。

  “进来。”

  没有问来者何人,父亲就这样应声答道。我推开了门。

  用三叉铁棍支起来的火盆里红红的火焰烧得正旺。

  武器挂满一面墙的作战室本来就是我不太喜欢的地方。夜里,在摇曳的火焰的映照下,那些兵刃和钝器曾经吞噬的鲜血似乎马上就要滴落下来,煞是恐怖。父亲在长桌的一头,背对着房间深处麻织的壁毯,坐在领主专属的高背椅上。在他手边放着一盏烛台,他将两肘拄在桌上。

  父亲面前摊开了一张地图。那是索伦群岛的地图。地图上放上几颗小石子,应该是父亲在考虑如何防守布阵。他在衬衣外面披了一件毛皮锁边、金线刺绣的背心。我吞了一下口水,说道:

  “罗斯埃亚说您找我,他说您有话要说。”

  “嗯。”

  说完后父亲陷入了沉默。

  不只深夜叫我前来是第一次,就连父亲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我所了解的父亲,索伦领主罗兰德·埃尔文,一向是非常果断的。看来这次他要说的事非同小可。此刻我也只能站在那里等着父亲开口。

  本以为父亲终于开口了,没想到他却像是要避开主题一样问道:

  “你今年多大了?”

  我困惑地答道:

  “16岁。”

  “是吗,是啊,已经到了可以承担责任的年纪了。”

  “如果有什么是我应尽的义务,请您尽管开口。”

  父亲点点头。

  “作为一个女儿你无可挑剔。作为埃尔文家族声名的继承人再合适不过了。你是个女孩子,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那段血腥的过去,可是事到如今,我发现那样可能是不对的。阿米娜,你肯定也是有疑问的吧。为什么丹麦人会来袭击我们索伦。”

  果然是这件事。如果父亲愿意告诉我真相,我也就不再含糊其词。于是我直截了当地说道: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难以置信。而且就算丹麦人打算来袭,也应该选在风浪比较小的夏天吧。”

  父亲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是啊。可是敌人不只是普通的丹麦人。你还记得西边塔里关着的犯人吗?”

  何止是记得,我刚刚才跟他说过话。我微微点头。

  “那个被诅咒的丹麦人是吧。”

  “没错,而且被诅咒的可不止他一个。我们现在准备迎接的敌人正是他的同胞。”

  父亲观察着我的脸色说道。

  “你好像不觉得很惊讶啊。”

  才不是这样。我惊讶得不得了。被诅咒的丹麦人居然不止托斯坦顿一个,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不过只要想一想就觉得顺理成章了。父亲年轻的时候为什么会跟托斯坦顿开战?托斯坦顿一直提到的他想要回归的主人到底是谁?从这些我自幼就怀有的疑问中,我似乎隐约觉察出埃尔文家族似乎跟被诅咒的丹麦人有着某种渊源。我冲口而出的声音仍没有失去冷静:

  “请您告诉我,那些被诅咒的丹麦人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会盯上索伦呢?”

  父亲缓缓地摇了摇头。

  “关于他们是什么人还不清楚。你或许知道,他们被迫远离一切安宁的休息。究竟是什么样的诅咒让他们求死都不能得?他们到底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行才被施以如此恐怖的责罚?为父我那时只是一个战士,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第二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他们之所以会盯上索伦,是因为这岛原本是属于他们的。”

  这一次,我惊得倒吸了一口气。

  “也就是说第一代领主……”

  “对。1106年我的祖父罗伯特把他们从岛上赶了出去。然后他将索伦献给了英国王室,王室又用了另一种形式将索伦赐予了埃尔文家族,将我们封为领主。”

  我那令人生畏的曾祖父,罗伯特·埃尔文。他支配着索伦,从英国和威尔士募集一些农奴,有时还用上奴隶建起索伦的城镇。将原本应建在索伦岛上的领主公馆挪到了隔着海峡的小索伦岛上也是因为罗伯特害怕领地居民的叛乱。因为在罗伯特到来之前,索伦就已经有人居住了。

  “被诅咒的丹麦人企图收复失地,完成复仇。只要埃尔文家族和上面的居民还在索伦一天,他们就会不断地以不死之躯向岛屿发起攻击。”

  我从这番话中听明白一件事。

  “他们以前也曾攻打过吧?父亲您正是在那个时候抓住了西边塔上的战俘。”

  “没错。不过那次战场不在索伦。那时候你祖父还健在,有一个老人来造访。他是一位精通北欧古文秘术的修道士,他预言那些被诅咒的丹麦人将会来袭。我们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大家都知道罗伯特做了些什么。

  “因为早早得到线报,所以我们想好了对策。他们把索伦和埃尔文家族一起都当作了目标。于是我亲自当诱饵,把他们引到对我们来说适合交战的地方。

  “决战地点定在了荷兰北边那座漂浮在瓦登海上的特塞尔岛。索伦在那时候有着实力远超现在的私人军团。”

  想到过去的事,父亲的话稍微停了停。

  “那真是一场苦战。很多骑士和士兵都丢了性命。就连为父也一度身处险境,可最后我们还是赢了。神的胜利闪耀着荣光。那些被诅咒的丹麦人消失在海上。那名俘虏就是那时候擒获的。”

  然而父亲叹了口气。

  “战后我将军团解散了。因为我觉得应该把付给士兵的报酬用于索伦的发展。这一决断我至今无怨无悔。”

  “父亲您当时是觉得那些丹麦人不会再卷土重来了吗?”

  “战后那位修道士曾说过,只要我们在特塞尔岛上建一座修道院,并用青铜的钟侍奉神明,只要青铜钟的清音响彻瓦登海,他们就不会苏醒。我一切照办了。特塞尔的修道院日渐繁盛,钟声响个不停,和平本应永远持续下去。”

  “可是他们却回来了。您认为那位奉神的修道士说谎了吗?”

  “应该不是的。他是一个真正的圣人。”

  圣人会使用北欧古文法术?虽然我对此持怀疑态度,不过他帮助过索伦却是不争的事实。

  父亲稍微顿了一下。

  “……那是上个月的事了。对,就是在爱德威刚死不久,从特塞尔来了使者。她说有一团武装分子袭击了特塞尔,把修道院捣毁后将钟沉入大海。确实欧洲已经病入膏肓。不法分子潜伏在国王的森林中,烧掉神的家园。像索伦这么平稳的实属罕见。可是无论对圣律和俗世两边的法律多么无所畏惧,真的会有那样的傻瓜去袭击什么财宝都没有的特塞尔修道院吗?”

  用来封印被诅咒的丹麦人的特塞尔的钟被沉入大海,如果让他们苏醒了过来,又对索伦发起反扑,那么这种人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父亲您觉得是有人蓄意煽动那些丹麦人来攻打索伦吗?”

  父亲稍稍眯缝起眼睛看着我:

  “你这丫头真是聪明。没错,索伦是有仇家的。敌人为了消灭索伦才释放了那些被诅咒的丹麦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我正在派人查探。”

  说起觊觎索伦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那就是英国国王理查德陛下的弟弟。

  “会不会是约翰殿下?”

  但是父亲十分慎重。

  “现在还不好妄下定论。只是我怀疑约翰殿下有没有那个能力将兵力输送到特塞尔岛。索伦一旦衰落,高兴的人大有人在。在汉萨同盟的商人里,觉得索伦沉到海里去更方便他们做买卖的就不在少数。”

  汉萨同盟的城市,说起来也就是吕贝克或汉堡。那些新兴的商人真的能搞出这么大的名堂?不过那些人确实比约翰殿下财力雄厚,离特塞尔岛也更近。

  “我相信那位东方来的骑士的话,也是因为现在的状况极易出现暗杀。一方面可以移交死者的兵力;另一方面用撒拉逊的魔法置我于死地。如果两方面都取得成功,让索伦灭亡简直易如反掌。”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的敌人真是相当恐怖。他们既知道埃尔文家族和被诅咒的丹麦人的渊源,还派了武装人士去特塞尔破除封印。还雇佣了从东方的的黎波里伯国逃出来的暗杀骑士,企图干掉我的父亲。不管是资金还是见识哪方面有所欠缺都不可能做到这些。

  似乎看穿了我的不安,父亲坚定地说道:

  “不过查明敌人真正的身份都是后话,现在我们必须要做的是防御迫在眉睫的威胁。佣兵的人数不够,想必会是一场恶战。”

  “父亲您现在也认为那些被诅咒的丹麦人一定会进攻吗?您从来没想过就算钟声停了也许他们也不会回来,或者他们可能会犹豫上几个月甚至几年时间?”

  “不,他们已经来了。”

  说着父亲从怀里取出一把短剑。蓝色的宝石在火盆中火焰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这是一把装饰着水蓝宝石的黄金短剑。父亲把剑放在桌上。

  “我们有敌人,也有盟友。之前我们曾经有过一个约定,在漫长的岁月流逝中,如果有一天特塞尔的钟声停止,被诅咒的丹麦人复活,给索伦带来灾难时,他们会将这把短剑送到埃尔文家族当家人的手上,作为警告的证物。我之前以为这应该是几百年后的事了,没想到这把剑居然会送到我的手上。”

  “盟友指的是刚才您提到的那位会使用古代北欧魔法的修道士吗?”

  “不,不是他。他已经在神的召唤下去往天国了。我们还有一位非常可靠的盟友,可以说是索伦的守护者。总有一天我会介绍他给你认识的。”

  将短剑收到怀里后,父亲严肃地看着我:

  “我原本打算只将这件事告诉给继承埃尔文家族的男性。可是如果开战,为父和亚当都不敢保证能全身而退。阿米娜,你很聪明,假使为父和你哥哥都死了,你也一定能延续埃尔文家族的命脉。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罗斯埃亚。”

  “别说这种丧气话!”

  我不由得冲口而出。

  “听您刚才的话,就算我们击退了被诅咒的丹麦人,索伦的灾难也不会终结。父亲您是索伦的支柱。决不能现在就这么死去!”

  父亲露出了一丝微笑,那微笑中包含了无限的慈爱。

  “当然了我的宝贝女儿。现在把索伦交给亚当我还不放心呢。我发誓开战后一定会保重自己。只是战场上没有绝对,希望你能明白刚才的话是为了以防万一。我要说的就这些,去吧阿米娜,回到床上好好睡一觉。别感冒了。”

  可是那一晚我辗转难眠。

  被诅咒的丹麦人。

  罗伯特·埃尔文的征服。

  特塞尔岛的钟。

  装饰着水蓝宝石的黄金短剑。

  这些事不断在我脑海中盘旋,到黎明来临时我的心情都未能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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