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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背弃誓约者的儿子

  想想尼古拉·巴格也绝对算得上是个怪孩子。

  在不久之前他还不知道可以跟我交流,但现在已经熟络到跟我讨论他的师父。

  作为骑士的跟班他倒不算小。但要说他是一个配着武器的随从,又未免显得过于青涩了。他手脚都十分纤瘦,连地上的影子都是细细长长的。腰里挂着一把短剑,跟他的个子很相称,但跟亚当的长剑比起来就像是个玩具。不过刚刚在作战室里,他的速度非常惊人!而且他在火光映照下的侧脸会时不时现出一副少年老成的神情,看得出来,在他那不长的人生旅途中饱经坎坷。

  “喂,尼古拉。”

  我问道:

  “你追随法尔克很长时间了吗?”

  “嗯?”

  自从来到这座岛屿,尼古拉的表情就没有什么起伏,他既不会觉得惊讶也不会露出腼腆的神色。可是现在他头一回露出一副迷惑的神情:

  “你是在问我?”

  “对,就是你。”

  他好像没有想到我们会谈论到他。虽然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但还是有一丝疑惑:

  “怎么还问到我了……嗯,如果你感兴趣的话。说起来并不算长,还不到一年。”

  “这么说来你们不是从的黎波里一起出发的?”

  他刚才说“在东方的时候这些事应该都是别人伺候的”。那是因为法尔克在东方的生活他并不知晓。

  “没错。”

  尼古拉点头承认。

  “我和的黎波里伯国和医院骑士团都没有任何关系。”

  “你跟骑士团也没有关系?可你不是法尔克的随从吗?他之前明明这么说过。”

  “哦,那时应该只是为了尽快说正事吧。准确地说,我并不是他的随从……嗯,难道已经算是他的随从了吗?我其实就是帮师父背行李,给他跑跑腿买买东西。”

  “但如果你就是背行李,也不用叫自己的主人为师父吧,而且也不应该有这么出色的剑术吧?”

  我笑着说道。

  尼古拉挠了挠脑袋,略显无奈地说道:

  “我的剑术是父亲传授的。他在特鲁瓦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决斗士。”

  决斗士这个名称我是有所耳闻的。

  有时候为了辨别真理,人们会选择决斗。比如说之前法尔克也曾暗示过,如果需要告发暗杀骑士,他会选择以决斗的方式。那些满口谎言的污秽之人,他们举起武器也无法打出漂亮仗。神与正义相伴,所以决斗就是一种神圣的裁决,获胜的人所言即是真实。

  话虽如此,但如果让一个壮年男性和一个弯腰驼背的老者进行决斗也算不得什么公正之举。所以决斗有时候也会让双方的亲眷代为参加。

  后来就发展成了雇佣毫无亲属关系的人来决斗。这些收取酬劳替别人决斗的人就称作决斗士。他们拼上自己的性命和武器,拼死一搏来换取银钱。

  我知道有一群人以此为生,但从未亲眼见过。据我所知,索伦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依靠决斗来审判的事。

  不过决斗士并不属于骑士阶层。一般他们甚至很难成为骑士的随从。尼古拉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困惑,他接着轻声说道:

  “我的父亲在特鲁瓦的决斗士中天赋异禀。虽然他身材不算特别魁梧,不过他的剑使得炉火纯青,不在任何人之下。他不太乐于说起以前的事,但我猜他出生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因为他的法语口音非常奇特,我的姓氏——巴格也很明显是外国的名字。出于这样的原因,我的父亲一直没有合适的搭档一起训练,所以只能由我陪着他练习。他老是对我说‘你不快点长进怎么能陪我好好训练’,所以我能有今天的水平全靠他了。”

  的确,作为一个成年人的陪练,尼古拉的身形实在太过矮小。

  “那你跟法尔克是在特鲁瓦遇见的吗?”

  “对,当时发生了很多事。”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们已经在外旅行好一阵子了。”

  “差不多吧。”

  尼古拉腰间那把剑上雕刻的花纹我从来没有见过,别在斗篷上的别针也像是丹麦人的物件。他说的对,尼古拉·巴格听上去一点都不像是个法语名字,虽然索伦常有欧洲商人往来,可我却从没听过这样的读音。

  他明明还是个孩子,却追随着一位骑士满欧洲游荡。

  “我知道你们肩负着非常沉重的使命,可是……”

  我的声音似乎被挑高的天花板吸了进去,一点点变弱:

  “我还是觉得有点羡慕。”

  尼古拉歪着头说:

  “是吗?”

  “可我知道,这完全是一种奢求。”

  我注视着篝火说道:

  “虽然索伦岛四通八达,可是我却再也出不去了,因为我的父亲死了。”

  “领主大人的死剥夺了阿米娜小姐的自由吗?”

  面对着尼古拉天真而质朴的问题,我微微一笑答道:

  “对呀,是这样的。”

  真是个奇妙的夜晚。之前我连对雅斯米娜都没有畅谈过内心真实的想法,可是面对着这个昨天才认识的小跟班,我却把心事全都吐露出来,而且不觉得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可能是因为我们用法语交谈吧。如果是用我从小到大挂在嘴边的英语,也许我就把秘密留在肚子里了。

  我想离开这座岛只有两个办法。

  一个就是结婚。我的父亲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助于索伦发展繁荣的机会。我的姐姐名叫玛蒂尔达,父亲经过深思熟虑,把姐姐嫁给了格罗斯特伯爵最信赖的手下,可以为索伦带来最大的收益。

  不过父亲并不是说把她卖掉。虽然父亲非常重视埃尔文家族和整个索伦的利益,但他也衷心希望玛蒂尔达能获得幸福。姐姐的丈夫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与她年龄也正相当。他拥有一个很大的庄园,前途不可限量,是一位优秀的骑士。

  就这样,玛蒂尔达就此离开了索伦,远嫁格罗斯特。对于我的终身大事,父亲应该也有些想法。我猜他应该已经拟订了好几个未来女婿的人选。

  可现在父亲去世了。由亚当继承埃尔文家族。不知亚当会不会像父亲一样热衷于这样的权力游戏,为我觅得良人。

  就像扈从骑士亚伯·哈佛担心亚当会不会晋封自己为骑士,我也有我的担心。亚当对我肯定不会像父亲对玛蒂尔达那样深思熟虑的。他原本就不是那种心思缜密的人。说不定随随便便就把我给打发了。

  但就算是他随便打发了我也算得上是一种幸福。因为如果他完全不把我嫁人的事放在心上,我就是埃尔文家的一位女主人,我会在跟亚当妻子的权力争斗中老去。不过无论是哪条路都不是我能决定的。选择的权利掌握在亚当手里。

  如果不把希望放到他身上,那么我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了。

  “如果说还能有其他选择,那我只能去女子修道院了。”

  说完我微微一笑。

  索伦没有女子修道院。所以如果要做修女就可以离开索伦,选择自己的去处。不过这个想法现在并不能实现。如果不是因为心中的信仰,那么修道院于我而言就会是一座监狱。所以这不是我的选择。能够让我离开索伦并过上幸福生活的方法,已经在今天早上永远地消失了。

  我之所以会说法语是因为商人们一般都用法语交流,不过若去了英国的修道院,这门语言就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

  “我一直对大海的另一边充满向往。所以……我很羡慕你能够实现离开特鲁瓦的心愿,开始四处旅行。”

  尼古拉垂下了头。篝火里的柴火“啪”地响了一声。

  然后他又开口说道:

  “阿米娜小姐你这么有钱,不如买一艘船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让我买艘船逃走吗?”

  “我想这样至少比游着逃走要轻松很多吧。对不起,我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想要开船,一个人可能还不够……不过我想要更正一下你刚才的话。我并不想要离开特鲁瓦。”

  他抬起头,脸上挂着苦涩的笑容。

  “我是被赶出来的。因为我的父亲被暗杀骑士杀害了……那群来自东方的魔法师毁掉了我的生活。”

  说完他耸了耸肩膀。

  这个小跟班真是奇怪。

  法尔克·费兹强的旅途和战斗一听就知道艰苦异常。好在他已经是个成年人,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能够忍受这一切。可尼古拉并不是,他难道不应该待在父母的身边多撒娇几年吗?至少应该再晚一点离开他的故乡吧。

  但是他刚刚的说法非常奇怪。

  “你的父亲也是被他们杀害的?不对,咱们先把这个放下。你为什么会被赶出特鲁瓦呢?”

  “哦,这个故事可不简单。”

  他话没说完突然抬头看了看天空,应该是估计快到宵课钟声敲响的时间了。可是没听到从钟楼那边传来任何声音。于是他把目光转了回来,缓缓开口继续说道:

  “决斗审判的规则很多。那是去年的事,当时特鲁瓦的教会和领主因为土地问题起了争执。原本在土地界线的位置都放着界石,可祭司却说石头被人移动了。这句话引起了轩然大波。

  “在这次的诉讼中,领主雇佣了我的父亲。教会那边请的决斗士我也认识,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笨蛋,所以我完全不担心父亲与他之间的决斗。”

  好像觉得有点冷了,他稍微换了一个姿势。尼古拉背对着篝火,整张脸都笼罩在阴影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尼古拉接着说:

  “在决斗开始的前一天。他们两个人都到裁判面前宣誓决斗的公正公平。裁判还差人做了日晷,并定下了决斗的时辰。之后两位决斗士都各自回到自己休息的地方,就等着第二天的决斗了。一般父亲都会比约定的时间更早到达指定地点,然后胜利归来。

  “可是那天却不是这么回事,父亲没有出现。把决斗的时间记错是大忌,不是驱逐出境就可以解决的。所以领主当场就败下阵来。他们用极其残酷的方式惩罚了违背誓言的父亲,他的右手被砍了下去。一般这种情况都是判死罪的,但当时距离特鲁瓦的祭典很接近,所以就算领主大人对他法外开恩了。

  “把被告身体的一部分砍下来,这种刑罚很常见。在索伦,父亲的原则是尽可能用罚款的方式来处罚,不过也有很多次我都看到被告手肘之前的部分被砍掉了。

  “一般那些手臂被砍断的人都不会活太久。那些犯罪的人很少能请得起医生为他们将伤口处理好。

  “当时父亲高烧不退,他说他根本就不记得。不管是那天一早的决斗,还是在裁判面前立下的誓约,他统统忘个精光。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森林里的一间小屋里。他说虽然他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就是完全想不起有决斗的事。”

  “不过听说如果酒喝得太多也会这样。”

  这话刚刚出口,我就对自己的莽撞感到后悔了。不过尼古拉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冷静,而且似乎混着一丝看淡世事的苦笑:

  “那些裁判也这么说。可父亲在决斗之前从不喝酒。如果他真的喝酒喝到什么都忘了,那又怎么解释小屋的杯子里和父亲身上都没有半点酒味?父亲居然作为一个违背誓言的人死去了,这出乎了特鲁瓦所有人的预料。不过他被安葬在了牺牲者的墓地,而不是埋外国人的地方,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但是我在特鲁瓦已经待不下去了。母亲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死了,现在父亲又名誉扫地含恨而死,我就成了一个背信弃义者的孩子,所有人都排挤我,讨厌我。我根本弄不到吃的,我知道在特鲁瓦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就在我决定离开特鲁瓦的那天,师父来了。”

  在门口的大厅里,只能听见他娓娓道来的故事和木柴燃烧的声音。

  “师父去调查了在决斗前一天父亲住的那间小屋,并在杯子上查出了魔法的痕迹。他说那种魔法叫‘遗忘川的眼泪’,能把水变成一种让人失忆的药。所以父亲才会忘记决斗的约定。当时我并不相信他的话,可是跟这些疯话相比,我父亲更不可能忘记誓约。于是我选择相信师父的话。我给他带路,让他在特鲁瓦城里搜索那个藏在暗处的暗杀骑士……”

  “那你报仇了吗?”

  尼古拉摇摇头。

  “可惜让他给逃了。暗杀骑士真的很难对付,而且总是跑得很快。我知道一定是祭司委托了他,可是却苦于没有任何证据,真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

  说完他看了我一眼,补充说道:

  “不过那个设计我父亲的人不是艾德里克,是另一个暗杀骑士。所以假设我们在特鲁瓦成功追踪到那个人,领主大人也不能幸免于难。”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于是摆了摆手让他别放在心上。

  “看来咱们俩是一样的。”

  可他稍稍别开了视线。

  “我的父亲不过是个决斗士,怎么能跟领主大人相比?”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说的是我们思念亲人的心情是一样的。

  我很想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不过他却抢在我前面坚定地说:

  “不过我能理解阿米娜小姐的心情。”

  “……你真的明白吗?”

  “差不多吧。”

  他点了点头,理顺了自己要说的话:

  “父亲死后,我的人生完全失去了方向。在那之前我一直想要留在特鲁瓦,而且父亲也还有很多东西要教给我。

  人都会死。战场也是无常的。就算能堂堂正正进行决斗,父亲也不是稳操胜券。现在这个时代,就算没有圣礼就死去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我心里早就有这样的觉悟。

  可是我不能接受父亲就这样死去。遭人暗算、名誉扫地后再被害死。说实话,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这一切都是暗杀骑士欠我的,我要让他们加倍偿还!”

  深夜修道院一片静谧,只有礼拜堂里整夜都响着祈祷声。尼古拉提高了嗓门,好像把一切都忘记了。但我并不想制止他。就像他说的,暗杀骑士欠我的——他们欠我父亲的性命和我今后的人生。

  尼古拉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刚才那暴露他年龄的激动。他注视着我说:

  “阿米娜小姐,你让我明白想要为复仇而战就应该勇敢去战斗。既然我们有着相同的目标,那么我将为阿米娜小姐赴汤蹈火。我以自己和父亲的剑立誓。”

  虽然我是埃尔文家族的女儿,不过没有任何一个骑士曾立誓为我效忠。他们过去是父亲的骑士,现在则属于我的哥哥。

  可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居然宣誓要为我而战。这是属于我的第一个骑士。难得有了位骑士,要是他再高一点儿就更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敲钟人登上了钟楼。在夜晚湿热的空气中回荡着宵课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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