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追悼
19 宵课钟声未响
去年我对丧礼上那些繁文缛节还摸不清头脑,但在父亲的前夜式,我已经把仪式的流程弄得一清二楚。当然了,这是因为我已经经历过爱德威·秀尔的前夜式。
礼拜堂里一片肃静,低声的祈祷庄严肃穆,抹去了人们的愤怒与仇恨。他们用毛刷向父亲的遗体淋洒圣水。我跪在石板地上默默祈祷。为了驱寒,礼拜堂里放置了很多火把和篝火堆,将我的影子映射在地上,双手合十。这里只有我和哥哥,还有组织仪式的修道士们。
墓地上女人们会哭泣哀叹来跟死者送别。到那时我也一样会失声痛哭。不过今夜注定是个安静的夜晚。
修道士整晚都会为父亲祈祷。亚当也会如此。
可是我必须要离开礼拜堂。倒不是因为和法尔克有约,而是这个夜晚对我弥足珍贵,我希望可以平心静气地和父亲道别。不过我知道女人不该在丧礼上抛头露面,其实修道院能够顾念我的心意,让我在礼拜堂里做一次祈祷已实属不易,如果我还厚着脸皮赖在这里就说不过去了。
我最后又看了一眼父亲的脸。下次再见就是敛葬之时。希望父亲的灵魂能得到安宁。再见了,我的父亲大人。
推开橡木门,我从礼拜堂走了出来。当空一轮明月,立柱和拱顶将影子落在悠长的回廊下。今天晚上天上没有云彩,风却吹得紧。近处是风声呼啸,远处是海浪拍岸。耳边是修道士的祈祷之声。
立柱后闪出一个瘦小的身影,是尼古拉。他垂着眼睛向下看。
尼古拉就站在一个火把旁边,可能是为了驱寒吧。他看了我一眼,然后便默不作声地往回走去。他没有开口说话可能是觉得我们语言不通吧。我从没打算隐瞒自己会法语,也没觉得之前的沉默有什么不妥之处,一直都没跟他说话只是觉得没有契机罢了。现在正是机会。于是我轻声说起了法语:
“谢谢你,尼古拉。冻坏了吧,宵课的钟声似乎还没有响起吧?”
尼古拉突然止步回过头来,但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自然而然地答道:
“敲钟的人还没来,应该还有一点时间。门口的大厅里有守卫升起了火堆,我想去那里等。”
“知道了。”
我就这样在尼古拉身后跟着走。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把我带到火堆旁。这样的安静很适合夜晚修道院里的气氛。
篝火由三根铁棒支撑着,烧得正旺。烤烤火后,感觉身体里的寒气即刻消失无踪。我很挂念尼古拉,因为刚才我自己已经切身感受到了这彻骨的寒冷。我缓缓嘘了一口气,眼睛往地上观瞧,看到我和尼古拉的影子拉得老长。
门口的大厅里有长椅。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看尼古拉正在观察周围的环境,就没有招呼他一同坐下。
得知两人可以交流之后,沉默的气氛就变得凝重起来。我烤了会儿火,让手暖一暖,然后开口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
尼古拉缓慢搓着的双手停了下来,答道:
“没有,这里很适合防守,工作起来挺轻松的。”
“适合防守?”
“这里的墙很高,而且又能看到靠近这里的人。”
“确实,靠得住。”
我们的谈话中断了。
“……我好像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听我这话,尼古拉露出一丝诧异:
“告诉我什么?”
“就是我会说法语的事啊。你和费兹强骑士说的话我都能听懂。还是让你们知道更公平一些。”
“哦,你指的是这个呀。”
他说完满不在乎地看向一边。
“我想师父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在言语上有什么改变。他压根不在乎这样的事。”
“我想也是,他是那么高尚的一个人。”
听我这么说,尼古拉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好像勉强地吞下什么苦果一样。一个随从在谈及主人时竟然流露出这么明显的情绪。
“高尚……也是,应该是这样的。”
“你不这么认为?”
“至少他不会做出什么下流的勾当。”
接着他又加上一句:
“因为他为人过于单纯,不懂得如何行卑鄙之事。”
“单纯?我对他并没有这样的印象呢。”
听完我的话,这个年轻的小跟班一下子把头转向了我,口若悬河地开始控诉这个不靠谱的长辈:
“他就是!师父这个人啊,有好几次都被人忽悠得花了二十丹尼尔只买来一只肥鸡。”
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如果有人卖我二十丹尼尔一只鸡,我当然也会觉得有些贵了,但可能还是会买下来。更别说身处异乡的法尔克了。
“法尔克是从东方过来的,他是不是不了解这里鸡的价钱?”
尼古拉有些讶异地摇了摇脑袋。
“我见旁边的兔子卖五丹尼尔时还特意警告了他,告诉他鸡实在太贵了。这样的事多了去了。要是让他一个人来,我都不知道他能不能坐上汉斯的船来到索伦,到了索伦之后也不晓得能不能在赛蒙的店里住店。就算他都做到了,你根本想象不到他得花多少冤枉钱呢。”
好像觉得自己话太多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然后又小声嘀咕道:
“在东方的时候这些事应该都是别人伺候的。别看他有时候看起来好像不那么单纯,那也是为了他的使命。在我看来,师父就应该吟诗作画,靠功夫娶个老婆,然后生几个孩子,愉快地度过这一生。这才是他应该有的生活。”
换句话说,法尔克完全是为诛杀艾德里克才不得不放弃这样恬淡的生活。法尔克强健的体魄应该是在这一路上锻炼出来的,而不是像尼古拉口中那样不知疲倦。从的黎波里一路风尘仆仆来到索伦,十几个人中能有多少人活着到这儿呢?
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诛杀暗杀骑士。若单单为了服从命令,这些人肩负的使命未免过于沉重了。
“莫非……法尔克和那个暗杀骑士有什么恩怨吗?”
“圣安布罗宙斯医院骑士团里所有的骑士似乎都跟暗杀骑士有着仇怨。他们曾经都是伙伴,所以仇怨反而更深。”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就单指法尔克和艾德里克两个人。”
操纵别人杀害了我父亲的暗杀骑士艾德里克。法尔克对他都说过些什么呢?
对,他好像确实说过这么一句:
“我很遗憾,他的头发和眼睛都跟我是同样的颜色。”
尼古拉歪着脑袋说:
“该不该告诉你呢?哎呀应该没什么的,师父好像也不想要隐瞒。”
“果然他们之间有什么事吧?”
在我的引导之下,尼古拉就像讨论晚餐要吃什么菜一样把这件事随随便便地就说了出来:
“嗯,我的师父——法尔克·费兹强和艾德里克是亲兄弟。”
“啊?”
我惊得哑口无言。
“师父大艾德里克一岁。具体的情况他也没有告诉我,不过他们从前好像很是亲密。可惜艾德里克变成了暗杀骑士。师父希望能由他亲自诛杀艾德里克,而不是交给别人,于是从东方一路追踪到这里。”
“来杀自己的亲生弟弟……”
尼古拉点了点头,苦涩地笑了笑。
“师父的决心从未动摇,可有时候他看上去痛苦极了。来到欧洲的骑士团成员不是只有他一个,其实要是觉得痛苦纠结,大可以让别人来做。就这点来看,师父就够一根筋的。”
法尔克一定是有什么隐情,之前我就已经隐隐感受到了这一点。只是没想到他一直追杀的暗杀骑士居然是自己的亲弟弟。不过手足相残这种事在英国也算不上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