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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吱。
“世上的一切麻烦事情他都见过。”渡鸦翻译道。
“我能听懂。”苏珊说。这也算是天赋之一。她不知道老鼠具体说了什么,但是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出事了,但是不肯告诉我。”苏珊说。
这下她更生气了。
“但是阿尔伯特跟他在一起。”她又说。
苏珊心想:几百几千万年都做同样的工作,而且是很可怕的工作。并不是每个老人都能长命百岁安乐离世,做那种工作早晚会出事。
必须做点什么。早先泰拉的奶奶就曾经到处跟人说自己是克鲁尔的皇后,而且还不穿衣服。
苏珊很聪明,知道光说一句“必须做点什么”其实一点用也没有,说这句话的人从来不会说“我这就去做”。但是必须有人把这句话付诸行动,眼下看来,唯一的人选就是苏珊自己了,没有别人。
泰拉的奶奶后来一直住在一个可以看到大海的护理之家,从那里可以望见奎尔姆。但死神去不了护理之家。再说了,同住的人多半也不会喜欢死神。
苏珊集中精神,这是她的各种天赋中最简单的一项。她很奇怪为什么其他人都不能集中精神。她闭上眼睛,手放在及肩的高度,掌心向下,伸展手指放下手掌。
手下降到一半时,她听见钟不再走动了。最后一下嘀哒声拖得很长,仿佛在垂死挣扎。
时间停止了。
但她的行动还在继续。
她小的时候常常奇怪,为什么去外公家住了好几天,回来的时候日程依然还在走的那天,他们仿佛根本没离开过一样。
现在她知道原因了,不过可能人类其实根本不能真正理解其中的原理。有些时间,有些地方,有些状况,是时钟上的数字无法计量的。
在每两个理性的瞬间之间,间隔着数十亿个不理性的瞬间。在分、秒、小时的背后,有个地方可供圣猪老爹驾车奔走,可供牙仙爬小梯子,可供冰霜杰克画画,可供灵糕节鸭子下巧克力蛋。在笨重的一秒又一秒之间,有着无尽的空间,死神可以像跳舞的女巫穿过雨滴一样行动,绝不会沾上一点时间。
人类可以活在——不,人类不能活在这个空间里,因为就算你可以用一澡盆的水稀释一杯酒,这样液体的总量虽然很多,但酒的量依然只有一杯。橡皮筋拉得再长也还是那根橡皮筋。不过人类可以存在于这个空间里。
这个空间不冷,只是空气好像晴朗的冬季早晨一样刺人。苏珊还是习惯性地把斗篷裹紧。
吱吱。
“你不需要去见见你的家鼠、田鼠朋友吗?”
“不用,圣猪节前夕很平静的。”渡鸦努力用爪子折一片红纸,“接下来不出几天你就能收到一大堆沙鼠、仓鼠之类的。多半是孩子们忘了喂食,或者是想研究一下老鼠为什么会跑。”
当然,苏珊这时候丢下了孩子。不过他们不会有事的。因为根本没有时间可以让事情发生。
她下楼从前门出去。
雪悬浮在半空中。这可不是什么诗意的描述,它们就是像星星一样飘在空中。当雪花碰到苏珊的时候,它们就会随着一个小小的闪电融化掉。
路上有很多车,不过都随着时间的停止而冻结了。她小心地从车子之间穿过,最终来到公园入口。
巫师和夜巡队没能干成的事情雪却干成了,那就是——清扫安卡摩波。目前这座城还没时间变脏。到了早晨,它就会变成咖啡拌奶油的样子,但是现在雪堆积在树上、灌木丛上,一切都洁白无瑕。
周围一片寂静。雪幕挡住了城市的灯光。前面几码远的公园里感觉和乡下差不多。
苏珊把手指放在嘴里吹了个口哨。
“你可以做得更有仪式感一点。”渡鸦停在积雪的树枝上。
“闭嘴。”
“这样也行吧,比其他女人吹得像样。”
“闭嘴。”
他们等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从小女孩的礼物包装上偷一片红纸?”苏珊问。
“我自有计划。”渡鸦阴沉地说。
他们继续等着。
苏珊在想,要是这样不管用的话又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老鼠会不会笑她。那个老鼠偷偷笑的声音比什么都烦人。
一阵马蹄的声响传来,静止在半空中的雪花分开,一匹马出现了。冰冰小跑着绕了个圈,站在他们面前喷了口气。
它没戴鞍子。不过死神的马绝不会让你掉下去。
要是我骑上去,就会再次变成那样,苏珊心想,我会离开这边的光亮进入另一个世界,我会偏离正轨。
不过她内心有个声音说:但是你想去……对吧?
十秒钟后,周围只剩下了雪花。
渡鸦对鼠之死神说:“哪儿能找到小绳子?”
吱吱。
有人在看着苏珊。
一个说:她是谁?
一个说:我们记不记得死神收养了一个女儿?这个姑娘就是她的女儿。
一个说:她是人类?
一个说:基本上是的。
一个说:她能被杀死吗?
一个说:当然能啊。
一个说:那就挺好。
一个说:呃……我们不该去插手这边的麻烦吧?这些事情都……没有授权,我们不想引起怀疑。
一个说:我们有义务将草率的思想从宇宙中清除出去。
一个说:大家明白之后都会感激我们。
冰冰轻轻落在死神的草地上。
苏珊没有走前门,她直接去了后门,后门从来都不上锁。
这里有些变化。至少有一个大变化。
门上有个猫洞。
她盯着这个猫洞。
片刻后,一只橘猫从洞里钻出来,用“我不饿,而你不喜欢猫”的眼神瞄了她一眼,接着就跑进花园里去了。
苏珊推开门进入厨房。
屋里到处都是猫,有大有小,花色各异,几百只眼睛一起看着她。
真像是加玛奇夫人搬来住了,她心想。那个老太太是棺材板酒吧的常客,有点疯疯癫癫,老年疯癫最明显的一点症状就是突然变成慢性猫奴。通常来说,一只真真正正的猫其实只存在于脏兮兮的纸箱附近。
有些猫会把鼻子伸进奶油里。
苏珊一直不懂猫有什么好处。喜欢猫的人大都喜欢布丁。世界上真的有人认为天堂就是一只巧克力猫。
“走开,都走开。”她说,“我都不知道他居然养了宠物。”
猫咪们用那种“我们本来就会走”的眼神看着她,舔舔爪子,挪了个窝。
碗里的东西又重新满起来。
这些显然都是真正的猫。只有活的东西才能在这里显出颜色。其他一切都是死神自己造出来的。色彩、音乐还有管道系统这几门技艺,死神还未能掌握。
她丢下厨房里的猫,去了书房。
书房里也有变化。看样子死神又开始学拉小提琴了。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演奏不了音乐。
桌上乱七八糟,摊开的书堆在一起。有些书苏珊根本不会念。有些书的文字漂浮在页面上,还有些文字会排成复杂的图案,你读书的时候书也会读你。
书上胡乱放着好些复杂的仪器。看起来似乎有点像航海用的,但是究竟是在什么海上对应哪种星星呢?
另外还有几张羊皮纸,纸上是死神亲手写的东西。死神的笔迹很好认。因为除了他,苏珊从没见过写字还带装饰线条的人。
看样子死神似乎是想理清思路。
不说克拉奇方言。不说霍沃翁兰方言。不说帝国语。
假设有两千万个小孩,每个小孩的玩具重两磅。
总重量为一万七千八百五十七吨,每小时约一千七百八十五吨。
附:一定要清理煤灰脚印。练习嚯嚯嚯。
抱枕。
苏珊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放回去。
她就知道早晚会变成这样。死神对人类很是着迷,而研究总是双向的。一个人可以终其一生偷窥基本粒子的私生活,最终发现,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虽然不是都不知道,但就是不能同时知道。所以死神得到了……人性。虽然不是真正的人性,但是你不仔细看也看不出区别。
这座房子模仿了人类居所。死神给自己布置了一间卧室,但其实他从来不睡觉。如果他真的从人类身上学到了各种东西,他是不是也学到了疯癫呢?毕竟疯癫也是很流行的。
说不定过了这么些个千禧年,他也想变得随和点。
随后苏珊去了沙漏屋。她小时很喜欢这屋里的声音。几百万个沙漏里发出沙沙的声响,漏完了的沙漏砰的一声消失,新的沙漏噗地一下出现,但现在这些声响听起来可不怎么悦耳。现在苏珊明白了沙漏是什么意思。每个人迟早都会死,这是当然的。然而听到别人死去的声音依然不愉快。
她正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发现此前根本没有门的地方出现了一扇门。
那是一扇伪装的门。原本是一座摆满了沙漏的架子,现在那个架子打开了。苏珊只用一根手指就能把它推开关上。当门关起来的时候,看上去严丝合缝。打开之后对面有个比较小的房间。怎么说呢,就只有一个教堂那么大。借着大房间的光线,苏珊看见这个小房间里从地面到天花板也摆满了沙漏。她走进小房间,打了个响指。
“光。”她说道。于是几只蜡烛自动亮起来。
那些沙漏都……很奇怪。
在大屋里的那些沙漏尽管都只是些象征意义上的东西,却一个个都具有实体,是用木头、黄铜、玻璃之类的材料做成的。但是这个屋子里的沙漏仿佛是由光影构成的,完全不是有形的材料。她看了看其中一个大的。
那个沙漏上的名字是:奥夫勒。
“难道是鳄鱼神?”她心想。
据苏珊所知,就算神也是有生命的,他们也不会真正死去。他们最终会变成风中的低语或者宗教书籍上的注脚。
屋子里还有其他神的沙漏。苏珊认出了其中一部分。
架子上还有一些比较小的沙漏。她看到那些沙漏的名字时,险些笑出来。
“牙仙?睡魔?大麦约翰[24]?灵糕节鸭子?那啥之神?”
她后退了几步,忽然发现脚边有个东西。
地上有些玻璃碎片。她蹲下来捡起一块大的,上面写着几个字。
圣猪……
“啊,糟了……是真的。外公啊,你是怎么回事啊?”